大雨一直下,毫無停歇的跡象。


    這天上午拜訪了梅府,下午,宋慈在白起的帶領下來到大理寺。


    宋慈仰望著大理寺高門嚴楣,駐守森嚴,隻感覺一陣陣冰冷簌簌自心中泛起,冷冰冰的大理寺,一如大理寺的行事風格——隻論人事,不論人情,恪守如一,美其名卻道是“大公無私”。


    大宋三個刑獄機構:刑部,大理寺,郡縣地州的各級府衙。它們各自司職不同,卻相輔相成,構成一張番理審判刑獄犯罪的網。


    大理寺主管判決訴訟案件,斷刑,番訊,彈劾百官亦已包括皇族。如此大理寺可謂權大勢大,權職淩駕於衙門官府之上,正因如此,許多人都想方設法進入大理寺謀得一官半職,像白起一樣胸懷遠大抱負的青年更希望能在大理寺中拚搏出天地。大理寺辦的案子和衙門官府辦的案子相比簡直是一個西瓜一個芝麻,一個辦得是官一個辦得是民,民事訴訟與彈劾官員司權大小不可比,但在宋慈認為,辦官的案子私下總是比辦民的案子撈的“油水”更多。


    宋慈的心事越來越繁重——今日他妄自深入大理寺這龍潭虎穴以求能獲得一絲華庭血案的線索,無疑是在拿著身家性命冒險,若一經發現,按大宋律法,不是死罪,也是囚禁終生的重罪!


    進入大理寺開始行動前,白起對宋慈慎重道:“你可想好了?想好該如何做,想好事若不成後果會如何?......你就這麽確定大理寺中可以找到你想要的線索?”


    宋慈垂頭遲疑一會兒,抬頭問白起:“你覺得大理寺辦案可能誤斷嗎?”


    白起一口道:“絕無可能!大理寺查案斷獄極其縝密嚴謹,司職分得也很明細,番訊,斷刑,宗案再移交臨安府定罪,最後臨安府將宗案交由刑部審核,刑部審核完畢後才下處決書的。梅曉辰案子的程序也是如此。”


    “你說得很不錯,不愧是大理寺正卿之子,對刑獄了解甚深呀!”


    宋慈讚賞白起的同時也必須指出他思考的欠缺,“大理寺辦案的程序固然不錯,但是梅曉辰一案從表麵看有一個不易讓人注意但匪夷所思的現象。”


    “什麽現象?”


    “時間!梅曉辰犯案僅三日,大理寺查案,臨安府判案,刑部定案,一係列的複雜程序僅用了三天就完成了,你不覺得奇怪嗎?”


    白起剛想說大理寺辦案向來很有效率,宋慈就知道他想說什麽,打斷他道:“你別說大理寺做事有效率。我跟我父親審案斷獄多年,在嘉州,一個人命案子呈報到京城刑部也要大半年才能下書定案。就算大理寺辦事有效率,那臨安府呢?刑部呢?”


    宋慈之意便是詭異三大刑獄機構居然不約而同的以驚人之速處決一案,這本身就很不尋常,白起一經宋慈提醒也有些了悟。


    白起忽而想起一事,急忙對宋慈道:“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


    “幾日前,軒王爺來我家找我父親,當然為了梅曉辰殺了他的心腹愛將的事,我父親開始還推拒軒王,惠父你不知道,我父親開始是不願意大理寺接領華庭血案的,大理寺一向辦的是官案,我父親對軒王說什麽梅曉辰一不是皇親國戚,二不是朝廷命官,這案子不適合大理寺查辦,但那夜軒王大怒,父親不得已才接下案子。難不成......”


    宋慈聽出些名堂,摸著下巴道:“全是趙譽給大理寺施加壓力。”


    “你怎麽能直接叫軒王名諱呢?!”白起暗叫宋慈大膽,居然敢對親王直唿名姓!


    “叫趙譽怎麽了?!你不知道那家夥有多下流無恥!”


    宋慈提起趙譽就恨得牙癢癢,以前是,現在更是——宋慈現在算是想清楚了,為何大理寺,臨安府,刑部,會如此之快的查辦華庭血案,敢情都是趙譽拿著親王的權威壓迫各個刑獄機構的結果!


    上次宋慈被鄒遊和皇甫俊一誤抓進大理寺,遇到也因涉及趙譽被刺的案子被抓的海棠令一眾百姓,宋慈知道:“軒王”一名可以隨意決定無數人的生死!


    宋慈咬牙道:“該死的趙譽!該死的‘軒王’!以權勢壓人還有什麽公理公平可言!”


    照宋慈推斷,軒王給大理寺,臨安府,刑部施加壓力,的確有失公允,但又如何?白起還有些不懂:“你到底什麽意思?”


    “你想想,軒王給他們施加巨大壓力,讓那些刑獄官員戰戰兢兢,巴不得早日結案,把燙手的山芋丟掉,這樣匆匆查案,草草結案,不是很容易在查案中出現錯誤嗎?”


    “查案出現一點錯誤......就會......誤斷案子!”白起恍然大悟,驚道:“梅曉辰一案難道真有冤屈?!”


    宋慈搖頭,“沒有確鑿證據之前,我不敢妄下斷言。”


    白起拍拍宋慈肩膀,歎氣道:“惠父,真有你的......”


    白起算是在宋慈麵前甘敗下風了,宋慈縝密的思維和推理,令他這個榜眼郎是望塵莫及。


    “惠父,你為何不幹脆當個刑獄官呢?”


    這是宋慈從小到大聽到第幾千次的相同問題了,宋慈無奈,也不太想迴答,連連催促白起:“快走吧!這迴能不能成功還得看你這個大理寺正卿公子的功力!”


    白起忽而拉住宋慈的手,宋慈驚愣地抬頭看白起,恰好對上白起一雙晶亮堅定的眸子。


    白起道:“你玩命,我陪著你玩命......我們是一脈相承的兄弟。”


    一脈相承的......兄弟......宋慈頓時萬分感動,但在感動的一瞬,也萬分愧疚,他拉著白起淌渾水,若失敗了,牽連的不止白起一人,還有舅父,白府一家老小,他們都得受牽連。


    宋慈不忍心,覺得自己真得很自負,很任性,自負自己怎麽那麽肯定大理寺中可以找到線索,任性自己居然不顧後果拉著白起冒險。


    宋慈愧疚,“你其實不必......”


    白起捂住宋慈的嘴,“沒有什麽不必,我相信你。”


    宋慈和白起的計劃是這樣:白起借著找白敬宣的名義混入大理寺,大理寺對這位正卿公子也顯然很熟悉,一路上雙通無阻。


    到了一幢四麵環樹的古舊的閣樓前,白起拉著宋慈躲在大樹後,暗暗塞給宋慈一把鑰匙,悄聲道:“這棟閣樓裏存放的就是曆年宗案的備份,除了呈交給刑部的最終案卷,怕就是這裏才能找到最詳細的資料。”


    宋慈驚愕看著手中的鑰匙,“你哪來的鑰匙?今日你整天都和我在一起。”


    白起釋然一笑,刮了一下宋慈鼻子,無比親昵,驕傲道:“怎麽樣?!你哥哥本事大不大!......別廢話了,我幫你去和守衛套套近乎,你趁他們不注意偷偷溜進去,可惜我不知道華亭的宗案在哪,你得自己找。”


    宋慈點頭,“小心點兒,你。”


    “小心的是你才對......快去吧!”


    宋慈和白起分頭行事,白起去引開守衛注意,宋慈就趁機溜入宗案的庫房。


    閣樓內層層疊疊堆放著數以萬計的陳年宗案,越往上麵,宗案所覆的灰塵越多,宋慈小心翼翼穿梭在高高的書架之間。


    宋慈眼珠子機靈的轉動,注視書架是以甲乙丙丁,申寅庚乃來編號,這種宗案的編號方式在嘉州府衙也通用,對於常年行走嘉州獄事的宋慈而言,看懂自然不是難事,很快宋慈驚喜的找到了一本宗案。


    宋慈取下,放在手中掂量了掂量,直覺這份宗案比起往時看過的任何一份宗案都要輕薄,宋慈皺了皺眉,張望了外麵一眼,此處是在閣樓的深處,暫時不會被發現,隻是周圍光線十分灰暗,宋慈看著很吃力,宋慈翻開宗案的第一頁,低低念道。


    “......亡者,嶽弘之,字青山,正五品上騎都尉......亡者,梅祈,字明厲,從五品飛騎尉......庚寅年間,菊月初一,申時,在玉堂春華亭因刀劍打鬥致死......”


    宋慈忽而抬頭,蹙眉重複宗案中的記錄:“......刀劍打鬥......”


    宋慈搖了搖頭,自己也不知在想什麽,直接跳過案件繁蕪的闡述,翻過了好幾頁,蹙眉查看起屍檢記錄。


    “這是什麽?!”宋慈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居然......”


    宋慈神情飄忽,恍然所失的輕輕合上宗案,唿吸急促不能平息——沒錯,他找的了他想找到的東西,宋慈什麽都不想,記得的永遠隻是一件事——破綻!


    宋慈自語:“原來如此。”


    大理寺的迴廊內匆匆行走著兩位身著官袍的青年官員,看兩人焦急迅速的步履,更像是......一個拚命的在甩,一個拚命的在追。


    詭異呀!


    “鄒遊!鄒遊!你聽我解釋好不好嘛......這幾天你一直躲著我,要不是今日我來大理寺,還不知何年何月再見到你!”


    “沒什麽好解釋。”清俊臉上滿是陰鷙寡黑的青年一口毫無留情的否決。


    對方這樣的絕情冷靜反應最可怕,不鬧不爭,讓人一點撮合的機會也沒有!


    “你別煩我,我忙得很,我還要去府庫調取宗案呢。”


    “我陪你去,我給你打下手!”


    正四品的皇甫提刑連忙向正六品的鄒少卿很沒品級的大獻殷勤。


    鄒遊停下,眯眼打量著麵前追著他,煩了他一整天的英俊男子,冷笑:“皇甫大人,下官不敢勞煩您。”


    皇甫嗬嗬尷尬的笑笑,“......隻要你原諒我就行......”


    鄒遊冷下臉,目光不善的瞪了眼皇甫俊一,那眼神讓皇甫看著心驚膽戰,殺氣呀,好強烈的殺氣!


    鄒遊不發一語,徑直往前走去,皇甫期期跟在鄒遊後麵。


    鄒遊不理睬皇甫,卻一邊走一邊暗想皇甫:這家夥,簡直是打不死的蟑螂,任你怎麽打擊他諷刺他,他都可以當做浮雲,執著的要命!


    鄒遊欣賞執著的人,卻厭煩皇甫俊一!以前是,現在更是!最煩惱皇甫不倫不類的表白!


    “鄒遊,我想我喜歡上你了。”


    鄒遊如今想起來都一身雞皮疙瘩,兩個男人......


    來到大理寺一幢閣樓前,鄒遊都沒注意,皇甫就驚奇的叫一聲。


    “怎麽了?一驚一乍的。”鄒遊不耐煩道。


    “白起!......他在這幹嘛?”


    皇甫看見白起,大叫的一聲,“白起!”


    白起迴頭,見到他們一臉驚愕。


    鄒遊詭異的眯眼,這個表情......鄒遊向來和刑獄打交道,觀人無數,一看白起那表情就不對勁,又緊張,又驚駭,完全一副做了虧心事的表情。


    鄒遊心裏感覺怪怪的,驟然聽見閣樓內轉出一陣奇怪的聲響。


    “誰?!”


    鄒遊立刻警惕起來——閣樓內有人!


    鄒遊飛身轉過迴廊,隻見一個黑影從閣樓中一閃而出,鄒遊二話不說,一腳踹上去,一陣劈裏啪啦聲,鄒遊狠狠將人踢到門板下,撞碎了迴廊的木柵欄。


    鄒遊迴身一看,愣住了,“是你?!”


    “這不是宋慈嗎?”趕來的皇甫驚奇。


    宋慈狼狽地倒在一堆爛木頭裏,好不容易支起一隻手臂,忽然,一手撫胸,一口鮮血忍不住噴出!


    “惠父!”白起來到一看這副景象,怒目而視鄒遊,“你幹嘛出手那麽重?!”


    鄒遊知道白起和宋慈都是白敬宣的家人,打狗也要看主人,他不敢招惹上司,故而退一步,也不想追究宋慈他們幹嘛鬼鬼祟祟的在這。


    鄒遊以為自己已經讓步,對宋慈出手過重的事情他毫無愧疚感,理直氣壯的迴複白起:“我怎麽知道是他,誰叫他鬼鬼祟祟的。”


    被白起吃力的扶起,宋慈心裏苦笑,這個鄒遊,前一天,還在對他含情脈脈,這一刻翻臉不認人,也是,鄒遊本來就不認得他宋慈就是他還想提親的“宋貞”。


    男裝的宋慈被人打,女裝的宋慈就被人提親,真是世態炎涼呀......重女輕男!


    宋慈不禁想,若是有一天,鄒遊發現他便是宋貞,會如何反應呢?一定很有趣吧。


    宋慈發現了重大線索,不想再在這裏和鄒遊糾纏。宋慈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對白起道:“沒事兒,鄒大人誤會了,我們趕緊走吧。”


    “可——”


    白起接到宋慈一個眼神,立馬噤聲,忍下心中噴薄的怒火,乖乖聽從宋慈的意願速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鄒遊冷眼看著兩個少年離去的身影,目光隱動,若有所思。


    皇甫抓抓頭,也道是奇怪:白起什麽時候那麽好說話了,謝弘微才說一句宋慈的不是,白起就要和謝弘微拚命,這時候呢,鄒遊都把宋慈打得嘔血,白起居然能忍得下這口氣。


    皇甫奇道:“這小子難不成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不敢和鄒遊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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