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傾一把推開了雕花木門,就那麽杵著拐杖跨了出去。


    馬洪要來扶,被她擺擺手拒絕了。


    眾臣低下頭來。


    離門最近的是王項。


    接著是二品以上的文臣武將。


    一個身量壯碩的老將垂頭跪伏在地,顯然是極力壓抑住情緒,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那原是一位平安城的守將,叫李興武,本就快到致仕的年紀。


    可正是他在南行路上帶兵殿後斬殺追兵,幸而留下命來,卻也滿含悲痛地親眼目睹了那些北蠻追兵馬尾上拖著他的同袍們的人頭,囂張地唿喊著,追趕著。


    他卻不能憑著一腔憤怒轉身衝入敵兵之中,以身相博,以命隨同袍。


    因為在他守護的前方,是整個國家的希望和信仰。


    蕭傾身量小,行動又不方便,所以走的時候極為緩慢,雙拐一下一下敲在光潔的地麵上,發出規律又低緩的“篤篤”的聲音,在寂靜的殿中更顯得沉重。


    方才幫腔的那位武將在蕭傾經過的時候沉默地跪伏下來。


    漸漸的,隨著蕭傾繼續往前走,更多的人跪了下來。


    她往左右看著,能分辨出跪下來的許多都是北臣,一路逃過來的難兄難弟。


    她忽然腦中出現第一天進入南定城時的畫麵。


    陰沉的天壓著灰白的城牆,佝僂的身軀清一色穿著素服,馬車緩緩駛入城門,後麵沉默地跟著掩聲低頭,風塵滿身的南逃之臣。


    篤,篤,篤。


    蕭傾終於走到殿門口,掃視著殿外站著的大臣們。


    更多的人跪了下來。


    蕭傾忽然有一瞬,似乎懂了為什麽傅明奕匆匆北行,卻沒有給她安排一個像他一樣能穩穩地站在她身邊的,又能穩固朝政的近臣,天子師。


    巧得很,今日也是個陰天。


    蕭傾杵著拐杖迴頭,看到殿內眾臣已經跪了滿地,內堂的門邊馬洪和明岫也跪著,馬洪姿態有些忐忑,明岫則憂心地偷偷拿眼睛看她。


    如果不是還有幾個人為傅明奕說話,她還真不知道要怎麽應付才好。


    王項顯然指望不上了。


    “昨日,朕在南校場遭遇的事情,眾卿大概已經知道了。”


    她的職業生涯似乎總是在麵臨考驗。


    “如果還有不知道的,朕可以告訴你們。其一,朕收到一封來自北方的‘國書’,書中所言似乎是要以太傅一人換取大蕭人質數人。不過丞相告訴朕,這隻能算是一封私信。”


    她發現,自從幹了這麽個活兒,口才得到極大提升,就這麽幾個月的時間,她說的話大概比她之前待醫院裏幾年說的話都多。


    “其二,報信兵持刀行刺朕,原因是薑州城拒絕讓蕭水以北逃來的大蕭民眾進城,朕被此人指著罵‘狗皇帝’。”


    蕭傾也不知道這兩件事情在朝議上說合適不合適。


    反正她沒有受過專業的“如何當好一個皇帝”的教育,唯一能教她的太傅又不在身邊。


    她反正是毫無依仗,如今也隻好憑著胸中一股意氣行事,希望至少自己還能有點運氣。


    王項沒想到蕭傾這麽坦白,聯係起這位小皇帝在傅眀奕北去之後的幾次行事,便是向來能思善謀,卻也有些看不透這位了。


    他剛想找句合適的話來表一下忠心,卻聽小皇帝又講話了。


    “方才眾卿的話,朕都聽到了。太傅之功,今日暫且不論。朕以稚齡,尚需丞相,太傅與眾卿匡扶也可不論。再說滯留北都之人質,甚至蕭水以北之民,也不論皇親還是平民。”


    蕭傾一邊理著思路,一邊說著,語速便有些緩慢,有時還有短暫的停頓。


    “朕隻問,”她的聲音漸漸提起來,卻還是有著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沉穩,“他們,與你們一樣,是不是我大蕭的子民?”


    音高如平地驚雷,竟有迴聲在四強之內盤旋著飄向殿外。


    是不是?


    大蕭的子民!


    短暫的沉默後,有人氣如洪鍾大聲迴答道:“是!”


    於是一片齊聲:“是!”


    “跟著朕從北方來到南華的眾卿,你們的親人,家業都在北都,以一人換百人,你們親人還有可團聚的機會,為什麽卻要與他們爭持,不願如此?”


    蕭傾指了指方才說換人合適的那些人。


    他們更低了幾分脊骨。


    “李將軍!你的兒孫都在北都,說不定正在北蠻的唿喝之下艱難生存,朝不保夕,你為什麽卻反對,卻不願意?!”


    有的人竊喜,暗自認為小皇帝的意思是要同意換人。


    這位可憐的李將軍剛平複下心情,被蕭傾這樣大聲質問,再忍不住痛哭失聲,一腔熱血奔湧激蕩,控製不住以頭搶地,大聲哭喊道:“臣不願意,並非臣不願意!臣不願意……”


    很多人聽著難受,頭頸顫抖起來。


    蕭傾心裏不忍,可卻生生忍住,眼睛看向上方,手不自覺摩挲著雙拐上凹凸不平的雕紋。


    “臣的子孫是臣對不起他們,他們說不定已經喪命,是臣的罪過……”他嗚聲痛哭,自責到了極致。


    “可即便他們都活下來了,都能有幸來南華,也不過幾個人而已,隻能免臣一人的痛苦。但太傅活下來,太傅在朝堂,便可活百人,千人萬人,免數萬大蕭人的痛苦!”


    “臣老了,不中用了,可太傅正當用時。若臣能代替太傅去送死,絕無二話!可臣沒那個能耐,臣並非,並非不願被困受苦的宗親臣民南返蕭水,隻是……隻是……陛下,國難當頭,正值用人之際,天底下哪裏還有第二個傅眀奕啊陛下!陛下啊!”


    殿裏殿外漸有哽咽之聲悶在喉中。


    傅眀奕之重,在這些北臣心中,重不可言。


    王項的臉色變了變,拳在袖中握緊,方才因王銘之死起的那點傷痛感概在這力道中漸漸消失。


    既生瑜,何生亮。


    王項心思電轉,叩拜在地默不作聲。


    蕭傾環顧四周,好一會兒才道:“哪裏有不顧惜子孫的父親。你們憑著一封寫給朕的,尚不明確出處的私信,便真生出以太傅一人換人質數人的想法,若是換作你們在座的各位去替代太傅,又當如何自處?”


    蕭傾緩緩往迴走,待站在王項身邊時,對著跪伏一地的大臣們道:“泱泱大蕭,雖然被迫退避南華,兩望蕭水,但百年風骨,便是教你們如此屈服,退縮的嗎?北蠻的騎兵踏碎了你們的脊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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