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你就想岔了,沒有領會到我真正的意思。”


    聽到批評自己的迴複,田瓘向前邁上一步,將近九尺的高大身體緩緩坐定,雖然頭發已有幾分花白,但眉宇之間仍流露出一種不怒自威的神情,讓人感受到氣勢上的壓製。


    隻見他身著高冠博帶,長袍紋飾華美,五色十二章交相輝映,頗有“錯采鏤金、雕繢滿眼”之風,平靜地望著眼前微笑的範蠡,隨手拈下了幾朵天上的流雲,將其置於峰頂化作一口清泉,然後解釋道:


    “一名在訓練時百發百中的新兵弓手,在戰場上的表現多半比不上射術一般的老卒;熟悉安全的環境下發揮出的能力,到了陌生且危險的地方就不一定適用。”


    “因此,就算他剛才的表現達到了我需要的水平,看在其年紀太輕的份上,仍然得降低一些評價,在加入我們田氏成為客卿後,暫時沒法獲得較高的待遇。”


    “還有,‘鴟夷子皮’這個名字,雖然隻是代號,但聽上去也太平庸了些,同樣難以讓他人為之信服,最好還是改上一改。”


    範蠡此人,雖然生於楚國宛地三戶,隻是民間的普通家庭,但追溯其先祖,卻是名聲顯赫的晉國上卿範武子,在血緣上屬於昔年晉國六卿祁姓範氏的支脈子孫。


    或許他在最初崛起之時,家中已淪落到了平民的境地,根本沒得到晉國範氏大宗的半點支持,但當範蠡在楚越之地闖出一些名頭後,同氏同源的大宗自然不吝於提供少許幫助,進行投資,使得兩者之間的聯係越來越深。


    不過,無論範蠡跟範氏大宗發展出了怎樣的交情,原先是何等關係,一切均隨著晉國範氏、中行氏在六卿間鬥爭中的失敗而大為改變。


    數年之前,在趙鞅的追殺下倉惶逃奔到齊國、家族勢力百不存一的末代宗主範吉射,在諸國間的影響力,顯然已不再比得上身為越國重臣的範蠡,被給後者反超了。


    然而,雖然逃到齊國之後,範吉射僅得到了一座大邑的封地,淪落到了三四線勢力的水平,但由於先前範氏、中行氏曾跟齊國田氏結盟,其實過得還算不錯,至少沒到悲慘淒涼的地步。


    為了在齊國站穩腳跟、想要成為田氏附庸、得到更多庇護的範氏,得益於在晉國常年政鬥的豐富經驗,很快察覺到了田氏的竊國意圖,於是主動將精於謀略的範蠡推薦給了田氏家主田乞,在邊上牽頭,想要雙方達成初步合作的協議,兩相得利。


    而在主管此次合作事宜的田乞庶長子田瓘看來,位於區區一個被吳國拿捏的越國,範蠡就算身掌國中重權,亦難以跟在齊國權勢更盛的田氏相提並論,就算雙方進行合作,也應有著主從之別。


    至於邊上的孫敵,此人雖為吳國泓上劍衛統領之一,但自覺在孫武隱退後越發不受重視,念及齊國田氏主脈有代齊的潛力,且被後者許諾事成後可擔任大司馬之職,統率三軍,或可再現其父孫武領軍縱橫天下之威,故而與效忠吳王相比,更傾向於跟田氏搞好關係,等待著跳槽的時機。


    “話雖是這麽說,可是讓你在一個初入伍就能射箭百發百中的新兵,與另一個始終能力平庸的老卒之間,挑一個來投入資源進行培養,你又會如何選擇呢?顯而易見,天賦出眾的前者更有成長性。”


    “更何況,同樣是在校場比試射靶,射術尚可的弓手,年少出師的養由基,最終取得的成績都會是全中紅心,但實際上的技藝水平,卻是天差地別。若是後者,就算初入戰場,亦可遠勝儕輩,立刻大放光彩。”


    直視著田瓘的眼睛,範蠡同樣坐了下來,指尖微劃,便令那口清泉變成了一條曲折的溪流,並在溪流上遊放置了一隻銅爵,爵內自然地湧出酒水來,淡淡開口迴道:


    “此外,我先前已經說過,子皮他深得吾師看重,現下正在修習一門玄奧的神通,或許需要等待三四年,也可能隻要半年,才可答允你的條件,入齊助田氏一臂之力。”


    “也好。”這時,收到了邊上孫敵傳過來的訊息,田瓘目光微亮,隨手撈起酒爵品了一口,並未因時間的推遲而顯出不耐煩之感,隻是氣勢再沉凝了幾分,向外掃了掃袍袖,道:


    “到時候,如果能在齊國聽聞到鴟夷子皮這個名號傳揚開外,證明了他確有這般過人的潛力,我再給出更高的待遇。就目前而言,我們雙方還是僅限於部分情報、物資交換的合作程度吧!”


    ……


    待到不太滿意的田瓘,跟孫敵一前一後離去,範蠡邊上的曲水忽地現出了幾尾歡躍的金鯉,馱著酒爵清潔了一番,而峰頂處眺望遠方的白衣年輕人,也緩緩轉過身來。


    隻見對方身著白衣素袍,溫潤優雅,周身氣機與外界天地毫無交匯,仿佛一片獨立的宇宙,堪稱至靜,但細看之下,卻能發覺,其人無時無刻不保持著高速修煉的狀態,卻顯露出了至動的特征。


    他的目光如利劍一般銳利,似乎能透視世間一切的偽裝和潛在的缺陷,卻莫名給人以親近之感,讓別人對美好的生活心生向往,自然而然糾正其偏,表現出最積極奮發向上的心態。


    若是田瓘知曉“鴟夷子皮”光憑目光掃視,就有如此驚人的能力,勢必為自己方才直接掃袖而去的行為而後悔不已。


    “少伯兄,在由陰謀算計匯成的深潭之中,窺盡變幻莫測的人心,這就是文子老師帶給我的考驗嗎?這般磨礪的方式,也算是獨一無二的了,或許真能讓我進一步悟出理想與實際的區別。”


    陽子居的右手捧著一卷刻著上古天篆的玉簡,左手五指微撚,幻化出五方仙氣繚繞的虛空世界,氣質中透著一股沉靜與內斂的力量,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當他走到範蠡身邊,收起玉簡,終於開口之時,天地似乎也隨之靜謐了片刻,雲霞徐徐而落,仿佛在邊上傾聽:


    “吾曾聞,繼吾師老聃得道之後,亢倉子得其純,誌凝宇宙,德若天地,漸臻全道至真之境;辛文子得其博,遍覽萬書,總領綱紀,以計算解寰宇之秘。”


    “這些日子,我初閱少伯與文子合著的數百卷用於教授民眾的醫藥卜筮、農圃種樹之書,其道雖淺而易,但它們均為不曾修行的常人而編纂,卻是前人所未涉及的領域。”


    “若是子居所料不差,這一大片規劃好的稻田,應該采用了不少你研究出來的新技術吧!也難怪山下的農夫們口中常念叨的人物,除了越王勾踐之外,就是文種和你兩人了。”


    原來,範蠡想要向田瓘“推薦”的頂級人才“鴟夷子皮”,正是輩份算得上是他師叔的老聃新收弟子,陽子居。


    不過,由於道家中人輕視禮法,範蠡本人其實也在跟著文子做事之時、接受過老子親自指點的緣故,兩人之間,卻是一見如故,互相視為好友。


    這麽在意我無事編寫的那些雜書?範蠡心中若有所思,但並不想在此提及這些小事,於是轉移話題道:


    “子居,田氏之所為,實乃篡國奪位之舉,就算吾師提供、促成了這麽一個機會,你也沒必要摻和其中吧!”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是昔年汝師所作歌句,如今在楚地廣為流傳。”陽子居微笑著迴道:“齊國公室與田氏之間的衝突,可沒那麽容易汙染到我的心境。”


    “實話說,在我個人看來,薑齊自太公望之後,便均是庸庸碌碌之輩,就算是那開創霸業的齊桓公,真正的功績亦是寥寥,絕對比不上直接讓管仲來擔任齊國國君的大治。”


    “如果臣子的賢德勝於君主,頒行的新政好過舊政,前者將後者取而代之,跟古時的禪讓其實區別不大,又有什麽可以指摘的呢?”


    “慎言!慎言!你似乎有點太激進了。”範蠡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四周,誠心提醒道。


    “懷疑平庸之君的作用仍勝過賢能之臣的,那不過是國家的體~製與當前環境出了問題,不複上古時期的純樸善良,需要一個象征性的君主才能穩定人生。”


    陽子居款款而談:“然而,你捫心自問,從遠處來講,周公之於成王,從近處來講,趙盾之於靈公,在這些能臣掌執國政之時,國家治理的情況,難道比君主執政時要來得差嗎?”


    “更進一步細究,數年之前越王勾踐侍奉於吳,越國政事由汝友文種掌執之際,越國的民眾,也照樣過得好好的,跟勾踐迴國後其實區別不大。”


    “有王無王、有君無君,兩者之間,必然可通過某種方式達成一致,讓絕大多數的中低層民眾,在平穩安康的生活中,感受不到其中的差異……”


    “神農不貪天下,而天下共富之;不以其智自貴於人,天下共尊之。”沉思片刻,範蠡眨眨眼睛,迴複道:“今之王公侯伯,德行漸衰,自恃尊貴而淩虐於民,取而代之,亦正道也。”


    “看來,關於田氏代齊之事,你已經幫他們想好了各種‘正當’的理由,連我都差點被說服了!子居,你下次跟我開玩笑、練習辯論之術前,還是先提示下吧。”


    當範蠡笑嗬嗬地終結了這個話題,兩人默契地沒有互相表露他們心中對君臣之道真實的看法,而是遙遙點了點溪流中的酒爵,令其分裂成了兩個,開始飲用起來。


    雖然話是這麽說的,但事實上,陽子居個人的觀點,卻遠比他對範蠡今日所言還要激進得多,不過,觀點是觀點,行動是行動,在沒有掌握足以顛覆天下的力量之前,陽子居在外人麵前,反而傾向於保守的態度。


    “人間政事,與天地政令何其相似也。卻不知,子居在禦六氣之變的修行上,是否有著與先前理論相對應的獨特見解?”又過了一會兒工夫,範蠡像是想到了什麽,忽然好奇地問道。


    跟完全避世隱居的亢倉子一脈不同,同為老子門下,辛文子卻抱著視情況而在入世出世中變易的態度,開創了將治國理政之道化入修行的新派別;


    從陽子居答應此次磨礪來看,他應該是更偏向於後者,不過具體的情況,在闡釋大道的細節上,肯定是有所差異、另有創見的,邁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


    若非如此,據範蠡所知,看似悠閑、實則長年閉關的老聃,也不必親自帶徒,而是會將陽子居推薦到文子的門下,覺得這樣已足以傳授其道法,讓他成為自己的師弟。


    ……


    與此同時,禹陵園區中的明堂側殿之內,“朝菌”賭局在丁號玉簋注數清算完畢之後,斟戈忘怙剛剛宣布可以對最後的戊號下注,早已準備好的趙青,便搶在眾人前頭,道出了跟西施幾乎一模一樣的話語:


    “所有籌碼,均壓戊號朝菌能活上數載春秋。”


    “你確定嗎?”斟戈忘怙神色平靜,指了指趙青手中已積攢到七百多顆的薏苡,淡淡開口道:“雖然我比較欣賞某些有新意有趣味的手段,縱然賭輸亦可得到彌補,但大前提是,不要出現重複的情況。”


    “趙姑娘,如果你沒把握讓我生出足夠的興趣,就匆忙壓上全部,明明已經賺了這麽多籌碼,卻想效仿施夷光四季畫卷的布置,取巧獲得額外的獎勵,實在是得不償失。”


    “何來得不償失?我自有辦法,且歡迎大夥也一起跟注。”在眾人頗不看好的目光注視之下,趙青微微一笑,自信開口,徑直壓下了全部籌碼,其神態坦然自若,甚至讓其他人在下注前都不禁猶豫了片刻。


    不過,想到斟戈忘怙剛才已下過定義,表示僅有戊號玉簋內的朝菌方可作數,又想不到什麽別的“作弊”手段,當姑蔑孚成第二個下注之後,場上眾人也跟著壓了自己原來打算好的籌碼數。


    但很快,這些覺得趙青純是自討沒趣、浪費籌碼、甚至為之痛心的巫師們,便體會到了懊悔沮喪的感受。


    其中的原因、事情的經過很簡單,也就是在當斟戈忘怙正式打開戊號玉簋蓋子的一瞬間,一大股濃鬱之極的孢子煙霧從裏麵噴射而出,眨眼間便迅速擴散開來,在整座殿堂內飄蕩起伏。


    不過間隔了數息時間,這千百萬顆理論上相當脆弱、數量遠沒這麽高的孢子,竟然已從空中汲取到了足夠的生機能量,短時間內長成了傘蕈狀的雛形,幽綠色的熒光接連成片,呈現出層層飄帶的形態,隨風而浮沉變幻,令此地仿若化作了一片綠色的星海。


    但這個如夢似幻般的場景,卻仍非場上最引人注目的重點,因為隨著趙青簡簡單單的伸手一招,包括戊號在內,地麵上的五隻玉質方座簋竟然自行躍起,徑直飄浮在了她身前三尺的區域。


    考慮到這些被設下重重禁製、元氣屏障的玉簋本是斟戈忘怙所有,實在沒理由這麽聽趙青的“話”,毫無疑問,這便意味著一件超乎想象的事情:它們被她給煉化,更易其主了。


    目前看來,在剛才那任憑眾人各施手段的半個時辰內,趙青顯然對戊號玉簋的朝菌進行了一係列特殊的生物改造,但她究竟幹了些什麽,用到了何等手段,卻仍然無人知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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