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這時,湖裏的魔龍似乎感應到了陌生來客的出現,從深水區鑽了出來,渾圓的身體長達三丈,披滿綠綠紅紅的厚甲,四邊彈出四隻似掌非掌、似爪非爪、長滿鱗蹼的大腳,尾部尖長,在身後有力地揮動。


    牠的頭特別巨大,頂上有兩隻如羚羊的小角,頭上每條綠發粗若兒臂,在兩邊垂下,綠眼大如燈籠,鼻孔扁平仰起,大口緊閉,口下生滿針刺般的短須,與傳說中的龍有七分酷肖;


    但依趙青看來,倒像是剛才那條人魚的變異放大版,同樣有著綠發,眼中燃燒著綠焰,在力量上則是人魚怪物的十倍不止,靈性亦高出不少,也許是湖內人魚的源頭,或者有著其他的關連。


    似乎知曉趙青的實力遠非自己能敵,富有靈性的魔龍並未像人魚那樣顯露敵意,而是主動發出了一股低沉溫和的嘯聲,如泣如訴,聲音抑揚頓挫,悅耳非常,仿佛在表達出牠的歡迎。


    “此殿中秘藏的《戰神圖錄》浮雕,可謂道家無上聖典,以戰神乘龍衝抵九天之上,化身虛空大日火球,再逐步分裂衍化出億萬星辰、無盡寰宇……”


    “其中蘊含的修行至道,早已超出了一切世間典籍所載,幾可以追溯到萬千宇宙生滅的起源,從而破開無垣虛空對這方宇宙的束縛,進入孕育無窮個宇宙的混沌之海。”


    “然而,先超脫普通的空間進入到虛空的世界,再超脫虛空離開這個孤獨隔離的荒島宇宙,其中艱難險阻,可想而知。若是修習此功,卻心中尚有魔念,所成就者則不再是破開九天的戰神,而是祂跨下騎乘的大龍。”


    “像這條堪稱湖中霸主的魔龍,本是遠古時期開創魔道雛形的絕世奇才,卻因為沒有塑造出萬世不移的堅韌道心,在修習無上神功時無法控製地向龍形異獸轉變。”


    “最終,他失去了自己曾擁有過的一切,連記憶都因每隔四五百年一次的輪迴而逐漸消褪,遺忘了除戰神殿和地下湖外的所有事物。”


    隔著千級石階和裏許水域,天魔蒼璩的話語聲像是抹去了遠近差別般,在此地每一個角落以相同的音色語調響起,仿佛有千百個人在一齊開口,逐步揭露有關《戰神圖錄》的秘密。


    按照他的說法,無論湖中那隻實力猶勝大宗師的魔龍,還是總計數十條的人魚怪物,都是修習《戰神圖錄》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之後的結果,盡管獲得了強大的力量和漫長的生命,但也從人身化為了怪物,再難以複原如初。


    “也就是說,《戰神圖錄》的修行有兩種結果,前者修道成就‘戰神’,後者修魔化作‘異獸’?嗯,卻不知荒島宇宙、混沌之海,是怎樣的存在?”


    天魔蒼璩的大致形象,趙青早已從《魔道隨想錄》中了解到了一二,很快便根據其人的高深修為辨認出了他的身份,同時也對魔龍等異獸最初的身份有所猜疑,推測應該是據傳本為炎帝後裔的蚩尤和他的親族。


    雖然現今魔門兩派六道是在邪帝謝眺的手上建立的,作為他們立派之基《天魔策》十卷則來自於更早些時候的天魔蒼璩,但魔門武學和思想的最初起源,一般認為是曾與黃帝爭鋒的蚩尤,有著可追溯到遠古時代的漫長曆史。


    當然,從蚩尤練錯神功化為失去記憶的魔龍來看,此界武學並非一定是越古老越強大,身作魔門後輩的蒼璩汲取諸子百家精華,且得到道家真傳,首創由魔入道之法,反倒後來居上,取得了更高的成就。


    此外,魔龍每隔四五百年就會進入某種特殊的輪迴“轉世”,需要重新積累記憶,也正好解釋了《破碎虛空》中早於傳鷹三十年入殿的當世第一土木宗師北勝天,其人武功普通,竟然能在裏麵隨意探索,卻沒被魔龍襲擊的原因。


    大概率,那段時間魔龍正處於“轉世”重生的階段,無法正常活動,所以並未傷害估計連先天都不是的北勝天,而等到傳鷹入殿之時,仍隻是新生不久的雛嫩狀態,一番搏鬥後竟與之結交成了朋友。


    念及於此,趙青也感應到現下的魔龍心理年齡並不算大,在湖麵上翻騰飛舞了一會,以展示牠的活力和歡欣後,主動潛入湖底,探摘了一些湖內植物的果實,銜在口中。


    當冰舟駛至戰神殿所在的孤島邊緣之時,魔龍恰巧從水中重新鑽出,將其放在了緊接著湖畔的石階最底部,就像是在獻上迎賓的賀禮一般。


    雖然魔龍長著不少綠毛的血盆大口並不怎麽幹淨,可這畢竟是牠的一番好意,因此趙青將其中的幾顆奇珍異果撿了起來,裝入了她隨手編出的袋子裏。


    “任何事情開始了,就會有終結的時刻。似是無邊無際但事實上有限的宇宙,也並不例外。在難以被言語描述的混沌之海,散布著無數的島宇宙,她們隻是茫茫沌海中一個個微不足道的小點。”


    “島宇宙一個一個的誕生,一個一個的毀滅,從無而有,由有歸無,似是沒有什麽原因,也沒有什麽目的,隻是永不休止地起始生滅,時間在你我前麵、也在後方無限地延伸,既是刹那之間,亦是無始無終。”


    “在這超越時空、超越宇宙的偉大存在麵前,無論你我這般超卓於世的修為,還是最弱小的微型菌蟲,都隻是毫無價值意義可言的塵埃,終其一生,亦難有從宇宙出口探出頭窺見混沌的可能。”


    伴隨著湖水打在石階上所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天魔蒼璩自千級石階上緩步而下,口中感歎不已,隱隱透出深沉和近乎絕望的悲哀,他背後的戰神殿氣象萬千,高踞在上,不禁使人生出疑幻疑真之感。


    石階最下的幾級浸在湖水裏,一隻長丈餘高八尺的大石龜伏在石階的最低處,似是剛要離水上岸,後腳還浸在水裏,昂首朝向高高在上的正門,其造型雄渾有力,巧奪天工,遠觀已是幾可亂真,近觀其紋理鱗甲,更是無微不至。


    從冰舟上躍至岸邊,趙青一邊思索著蒼璩話中的含義,心中若有所思,一邊凝聚起了層層雲霧置於腳下,整個人飄浮至石龜上方,仔細打量著龜背上錯綜複雜的符號圖形。


    隻見這些圖案之中,不僅囊括了河圖洛書流傳於外界的版本,且還要複雜得多,遠比當世的易理術數更加高深,大概率是建立戰神殿的高人所留;


    在她看來,表麵上是記錄戰神殿運行規律的示意圖,讓來者明曉這片區域都有著怎樣的機關變化,但亦是一個可以變幻無窮的信息係統,可以解讀出近乎無限的玄奧道義。


    更進一步來看,這個非正常語言文字可以記述的神秘信息係統,似乎正是在演示通過至陰至陽互相轉化、提煉出更高階精純能量的方式,且具備著廣泛的適應性,實有驚天動地的價值。


    當然,跟蒼璩口中可以二次破碎虛空、超脫當前宇宙的《戰神圖錄》相比,顯然還是差了一大截。


    實話說,戰神殿的秘密能夠涉及到孕育億萬島宇宙的混沌之海,如此高端的世界觀,確有幾分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正當趙青用心推衍石龜圖案,隱約對天地之數有了更深領悟之際,天魔蒼璩後方的殿門口,忽然間多出了一個身穿儒服、外披錦袍的中年人。


    此人身形高挺筆直,瀟灑好看,兩鬢帶點花白,麵相有幾分酷肖下方正假扮石青璿的趙青本尊,目光卻是寒如冰雪,似是不含任何人類的感情,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詭奇氣質。


    剛從莊嚴肅穆的巨殿中走出,他便在向台階下遠望時注意到了趙青此時的模樣,冷酷的神情變得柔和起來,嘴角掛著一絲淺淡的笑容。


    石之軒?看來外麵的驚雁宮已經開了有一段時間了,以至於此人比我更早進入到了戰神殿內,且似乎得到了蒼璩的指點?


    感應到上方緊緊盯著自己的視線,趙青立即認出了這位因對魔門清洗而東躲xz、在東西突厥盡滅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前代絕世奇才,心中暗暗思索,該如何妥善地處理對方。


    同樣是認出了石之軒的身份,且知曉其人為安國懸賞重金的通緝犯,她邊上的傅采林立刻向前邁出一步,弈劍倏然出鞘,氣勢與之隔了百丈針鋒相對,並對石之軒明顯超出舊聞、似乎壓過自己的精神力量而暗暗心驚。


    石之軒能被允許在這個地方鑽研傳說中的《戰神圖錄》,不排除其人跟另一位高深莫測的前輩高人有著某種關係,倘若他們聯手襲來,我方究竟有沒有必勝的把握呢?


    遠遠望見神情似乎有些激動的石之軒自高處台階開始疾奔而下,迅速趕超了僅是正常行走的天魔蒼璩,向著自己一行人直衝而來,傅采林心中莫名生出了幾分煩躁之感,很想去開口提醒,讓趙青不要再沉浸於石龜圖案了。


    拔劍守在石龜之側,他默默地從對方的步法中推衍著幻魔身法的玄妙,試圖看穿石之軒可能的招路,弈劍像在空中狂草疾書般畫出無數深具某種難言美態的線條;


    當石之軒終於來到十丈範圍內之際,劍尖驟然在湖水上方現出漫空星點,每一點都似乎在向他攻來,又每一點都像永恆不動,有如天上的星空,在變化周移中自具恆常不變的味道。


    也就是在傅石兩人即將互相交手之際,趙青忽然間抬起頭,跟麵色漠然的蒼璩似有默契般地對視了一眼,下一瞬,天地驀生變化。


    傅采林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木質建築的頂部,外界從地下湖的昏暗變為了滿天星幕和周邊稀疏有致的燈火光芒。


    細觀之下,便可看出此地應該是一座東漢風格的大型佛寺,且遠處夜裏被燈火勾勒出邊框的城郭形狀,正與漢代的洛陽城相契合,讓人不禁生出猜想:


    自己是否穿越了數百年的時空,來到了始建於東漢永平十一年的佛門祖庭白馬寺內。


    立足於寺內的一座佛塔之頂,傅采林卻並未收起弈劍術的攻勢,隻因他看見對麵的另一座塔上,竟然有一名長相與石之軒頗有幾分相似的青年直撲而來,同時注意到自己的功力修為變成了佛道兼備的屬性,真氣流轉不再是“九玄大法”的走向。


    在發覺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的刹那間,他的腦海中迴放起了這個身體所有者的記憶,知曉了對麵那人既是為了追求自己被尊為“道門第一人”的師妹,亦是因為正魔之間無可化解的矛盾,要跟自己展開一場慘烈的決鬥。


    忽如其來的,傅采林心中生出了清楚明白的感應,知曉眼前這一個看上去隻有二十來歲、神氣勃發的青年人,應當便是石之軒所變化而成的形象,也是昔年初遇地尼的邪帝謝眺;


    而“自己”現在這個奇怪的身份,理論上正是後來開創靜念禪院的佛門大德“天僧”,原本跟地尼一樣精擅劍法,但因為曆史上這一戰慘敗於謝眺之手的緣故,日後棄劍不用,斷絕了世俗的感情。


    沒有多餘心緒去疏理這複雜的關係,傅采林察覺到石之軒所化的謝眺,其人雖然年齡小於自己十歲以上,但修為卻毫不遜色,且在所修真氣的質量上亦是明顯勝過,正常情況下,此戰實是有敗無勝。


    眨眼間,隨著石之軒的直撲而來,他感到自己所處空間倏然凹陷了下去,像黏在無邊際的蛛網內,難以振翼飛走,宛如深陷在永不會醒轉過來的惡夢裏,弈劍術的施展在精神和現實中均受到了極大的限製。


    也不知石之軒究竟練就了什麽新法,他雖然在以空手對陣鋒利的寶劍,但釋放出的氣場充盈著殺伐傷耗的壓力,不住有千百無形鋒利的氣勁,在剜削敵手的護體真氣。


    拳劍交擊聲爆竹般連串響起,密集快速,石之軒在劍光勁氣中進退自如,幻出一個個虛化的身影,拳掌像潮水般起伏,時強時弱,弱時引得劍勢大盛,強時逼得劍光收斂,顯露出瀟灑寫意的感覺。


    然而,雖然僅用了數十招就明顯壓製住了根基稍遜的傅采林,但每當石之軒使出“不死七幻”中的秘招,都會被莫名生出新靈感的對方以別出心裁的手段勉強接下,強行扳平了處於下風的局勢。


    而在他倆以天僧、謝眺的身份盡施絕技之際,就在整座漢洛陽城的上空,身形萬仞的趙青安坐於天幕一邊設下的一張大如山嶽的椅子上,另一邊的則坐著高達萬丈的天魔蒼璩;


    宛如兩位超脫塵世、無法被凡人以任何方式探查得到的至高神靈,靜靜地觀察著下方白馬寺佛塔上的情景,她造型高古的神兵橫擱中間的桌麵,似要與另一方的坐者切割出楚河漢界。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涉及到極高深心層領域的精神交鋒,趙青、蒼璩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默契,分別將兩人指定的傅采林、石之軒送入了這涉及到輪迴轉世的角鬥場上,再互相予以冥冥之中的引導;


    並非是要采用前所未有的方式來決出他們的勝負高下,而是兩人想要互相深入了解對方所堅持的道法、武理,通過展開類似於變天擊地大法的對決,全方麵地詮釋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眼下天僧跟謝眺兩人之間的拳劍相鬥,正是傅采林、石之軒數世之前真正發生過的場景,在建立在戰神殿特殊地點的精神誘導下,再次於他們的心靈深處重演;


    然而,跟這一世之後兩人再沒有過正式交集不同,有了後世兩人的完整記憶,且多出了趙青、蒼璩在邊上不斷作出間接的精神幹預,這一處奇異輪迴世界的走向,顯然將與曆史上大不相同。


    時不時地遙遙幹涉傅采林心中閃過的變招念頭,從而令他使出的劍招超越了原先弈劍術的範疇,抵敵得住石之軒所使出的種種魔門秘法,趙青心中暗暗思索,明曉直截了當的單人決鬥,絕非這一場精神交戰中主要的比拚方向。


    在少說持續五六世、數百年的長久對決中,一般意義上的得失勝敗不再顯得重要,唯有前一世至後一世的銜接發展,涉及到知識傳承、社會環境的種種因素,才能在極長的時間段上左右局勢的變化。


    正因如此,雖然說才隻是見到天魔蒼璩的第一麵,也沒怎麽說話,但通過純粹的精神感應,趙青已然明白,他們之間在最根本的理念上有著巨大的差異,而非僅僅是武學流派的不同;


    必須通過特殊的方式進行推衍,才能知曉彼此間的理念誰優誰劣,最終以此來決定此界人類未來發展的方向,讓未來麵對末日浩劫時多出幾分生存的可能。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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