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寧迴到老太太的院子,果是將阿久的話一字不漏的背給了老太太聽。


    旁邊椅子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女子,滿頭烏發上簪著一根金步搖,雖梳著婦人頭,但觀其容顏,亦是正當妙齡間。


    老太太從原本的氣怒漸漸變的有些沒奈何,她望了眼桌上的棗泥糕,又將視線移向端坐的美婦人,似為難道:“鍾靈,你看……”


    何鍾靈聽秋寧把話複述的那般活靈活現,仿佛都能親眼看見阿久如何與她辯白一樣。她麵上仍是帶了輕柔矜持的笑意,說道:“既然二公子如此說了,想來張媽媽也是有所疏忽,此事也可不再追究了。”


    那張婆子本來乖覺的站在一旁,等著秋寧把阿久帶來,她好理論一番,可她怎麽都沒想到人竟然不曾帶來,反而秋寧說的一番話,言道她廚房克扣的茴香、少夫人竟然是有孕而不能食用的。


    張婆子忽的就呆住了,一半是驚得,事情的轉變是她始料不及,一半是嚇得。


    此時何鍾靈這麽說,隱隱也有為張婆子開罪之意。老太太當然沒有放過這一點,她先是瞪了張婆子一眼,不知怎麽卻沒立時發落張氏,而是對秋寧繼續道:“就算洵兒那孩子護著,不願意我們帶走他的丫頭,可是那丫頭膽大竟敢砸了大廚房,憑她有甚樣的理由,也定要懲戒不可!”


    聞言秋寧更似歎惜道:“老太太,先時在東府,阿九姑娘已是當著公子爺的麵兒,自掌了幾個耳光,向公子爺認錯了。”


    “什麽?!”老太太額頭跳了一下。


    何鍾靈鳳眸虛了虛,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秋寧道:“奴婢也是沒有想到,料不到阿久姑娘的性子這般烈,對自己下手那兩下,可也是異常的重。當時就腫開了。”


    老太太仿佛一腔邪火悶在心裏,此時卻找不到地方發泄,她淩厲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忽地轉頭向張婆子喝道:“你那茴香的事!可屬實?!”


    張婆子腿一哆嗦,立馬走上前跪了:“迴老太太話,奴婢當時隻知少夫人喜愛茴香,一心隻想著服侍好夫人,竟是萬萬不知道懷孕之人不能吃茴香這事!奴婢是一時胡塗!請老太太念在奴婢忠心,饒過奴婢這一次吧!”


    她倒也狡猾,句句都扣著是為少夫人好,犯錯不過是一時胡塗。


    老太太自是沒那麽容易就消氣,怒道:“你一個管廚房的!竟連茴香不能被孕婦所食用都不知道,還要一個十來歲的丫頭來提醒你!我看你這廚房的管事真白當這些年了!”


    張婆子心一凜,啪啪往地上磕頭,口中一時卻找不到好詞:“奴婢、奴婢……失職……”


    “你何止是失職?!”老太太厲喝,“公子爺是府裏的正經主子,是何人準許你私自克扣那邊的份例!又是誰讓你在食材上頭不盡心的?!”


    張婆子心裏早叫苦不迭,末了,還是隻得道:“都是奴婢屎糊了眼睛,橫豎都是奴婢治下不嚴,是奴婢的錯,請老太太責罰。”


    話音一轉,隱隱又暗示大廚房的其他婆子疏忽。


    何鍾靈看著這一切,緩緩道:“張媽媽是這府裏的老人了,竟也犯了這種錯,依孫媳看,懲戒是一定要的,但張媽媽一人管著廚房幾十,難免底下的人辦事不盡心,想也不是存心的,便網開一麵、小懲大誡也罷了。”


    她細細柔柔說完,拿眼看老太太。老太太臉上的怒氣隨著她的話竟如同變戲法一樣沒了,她輕輕道:“你的說法也妥當,那張婆子,就罰了你這個月的月錢吧。下次若再有犯,定不輕饒你!”


    張婆子喜得連連叩頭:“是是,奴婢知了!定不敢再這樣胡塗!”


    何鍾靈從老太太屋裏出來,喜鵲小心翼翼攙著她的手,一邊低聲對何鍾靈耳語:“真想不到老太太,對後院那位二公子,感情還真深。”


    何鍾靈笑的輕漫:“那是她嫡親的孫子,她怎會不疼。就算八年沒見了,可心裏哪一日不曾想著呢。”


    一不留神踢到了腳下一顆小石子,喜鵲忙道:“夫人小心些,莫驚到了肚子裏的小少爺。”


    何鍾靈抬手撫摸著凸起的肚子,輕柔道:“倒是我們,許是該去和那邊走動走動,一家人,免得倒生疏了。”


    喜鵲越發小心攙扶道:“聽聞那二公子脾氣怪的很,從來沒出過東府門,如何能和我們走動。”


    喜鵲又笑了笑:“再說了,老太太不過疼他是個孫子,論哪一方麵,咱大少爺總是頂尖尖的。”


    何鍾靈笑著看喜鵲一眼,主仆兩個不再說話,一心一意地走迴了歸雁園。


    老太太望著桌上的棗泥糕神情複雜,秋寧察言觀色,知道老太太這是動了懷念的心思。“隔這麽多年,他還記得我喜愛吃這棗泥糕,好,好……”


    秋寧端了杯安神茶遞上去,說道:“公子自然是念著老太太呢,俗話說割不斷的親情,老太太心裏對公子爺的疼,公子爺定然都知道的。”


    老太太被勾起了往事,隻覺得兩眼都有些渾濁:“你這趟去了,看見他、他可好啊?”


    秋寧眼前不自覺浮現坐輪椅上的男子,一時真心實意的道:“公子看著十分好,與奴婢說話也溫和,便是最後沒讓奴婢帶走阿久姑娘,也不曾冷言半句。


    老太太自是十分喜色:“你說的果真?”


    秋寧親眼所見自然感觸頗深:“奴婢寧願說句可能不妥的話,若非……公子行動不便,隻看那通身的風采,便是一點不輸文宣大少爺的。”


    秋寧心裏還藏著一句話,甚至,更勝沈文宣也不定。老太太高興的話也講不出,老淚都要從眼睛裏滾落出來,秋寧見了,忙扶了她的手拿了帕子替她拭淚。


    當日沈東岩得了沈洵這個兒子,老太太可以說也是最激動的一個人,她有了孫子,沈家終於後繼有人。所以老太太對沈洵也是傾注了一腔疼愛,看著這個孫子長大後也是越來越出息,心底更高興的不得了。


    直至後來沈洵殘了一雙腿,老太太大受打擊,也是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才漸漸好轉。現在看沈洵又給她送來了棗泥糕,如何還能控製的住。


    話說到東府裏,阿久聽說老太太處置了張婆子,徑自不滿道:“隻是罰了她一個月的月錢,真是太便宜她了!”


    花期上來道:“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就消停會兒吧,這次若不是公子爺,怕是你身上這層皮都能沒了,還不知足!”


    阿久撇撇嘴,似乎很不以為意的樣子。這樣輕描淡寫就處置了,甚至對不起她扇自己的兩巴掌。


    花期拿出藥膏替她擦臉,心疼道:“你也真叫個荒唐,打的這樣重,如何就能下得去手。”


    阿久冷笑道:“正像你說的,我要下不去手,真跟秋寧去了外麵,怕也就看不見我這層皮了。”


    花期拿她沒法,隻得一言不發給她擦上藥,又弄了個冰袋子給她捂著。


    素錦給沈洵施完了針,抱著他一雙腿放迴到床上,照舊扯了被子替他蓋上。細心細致,每一晚都是。阿久花期做了十幾年丫鬟的人,看起來似乎都沒有素錦更像丫鬟。


    做完了自己的事,素錦就把帶來的棉被抖開,鋪在床下,竟是自行往上一躺,預備睡了。“公子若是夜間需要服侍,自管喚奴婢。”


    說完這麽一句,她向裏一翻身,安安靜靜的再不言語,看著倒真像睡了。


    沈洵心底已是有些後悔今日的衝動,現下看她這般做法,忍了忍,還是道:“這馬上入冬了,你如何能在地上睡,快些起來。”


    素錦頓了會,才低聲道:“公子讓奴婢今夜伺候您,奴婢不敢不做。”


    沈洵敗了,承認自己終究還是沒她心腸硬,於是道:“我那是氣話。”說完這話,地上的素錦卻沒動靜了,等了又等,沈洵正當還要說時,素錦輕輕送來一句話:“奴婢不敢跟公子置氣。”


    說了不置氣,分明就是在置氣。沈洵暫時無法,隻得摸索著躺迴床上,床頭的燈也還沒熄,沈洵也側過身,就這燈光看素錦的背影。


    瘦,八年來素錦一直很瘦,纖細的身子就像不能吸收更多的營養而孱弱。“你還記得八年前的除夕夜嗎?”沈洵忽然溫柔的說了句。


    素錦的背僵了僵,能看出她情緒似乎起了波動。


    沈洵便說下去:“除夕那一天,我的腿被太醫宣布徹底不能行動,你冒著大雨,來沈府看我……”


    沈洵目光飄忽,似乎沉浸到了遙遠的迴憶當中。“你在廳堂外等了很久,固執的就是不離開。到第二天天明,是母親親自出來見你。”


    素錦的心被他輕柔的話語碰的卻如被針紮了刺疼,她脫口而出,才發現自己第一次沒用公子稱唿沈洵:“你無論如何,都沒有見我。”


    忘不了,就算當時她那樣堅持了,沈洵也隻是更堅持的把她擋在了門外。


    沈洵輕輕笑了出聲:“你並不知道,其實當時我最不願意的,就是讓你看見我此刻的樣子。”


    素錦肩膀震了震,強忍著沒有轉過身去。


    沈洵目光幽幽的,望著素錦移也不移。其實若是他們此刻能互相看見,會發現彼此眼中的神情,包含的情感都是那麽相同。


    又怎麽會知道,那之後不久竟然年家也出了事,沈洵不得不親自出麵,從那些官丁的手裏,又把她帶了迴來。他不願意讓她看見,偏,也隻能看見了。


    屋外毫無征兆響過一聲炸雷,大雨說下就下了,不知是不是因了雷聲的緣故,素錦的聲音帶著些沉悶:“公子早些睡吧,過去的事了,也別再提了。”


    雷雨照人心,沈洵淒然一笑,真是天有不測風雲,誰也沒奈何,不是嗎?


    勾動往事的心緒平定下來並不容易,約到子時過了才迷迷糊糊睡著了。可睡夢間沈洵突然被一陣劇烈的疼痛驚醒,睜開眼,方發覺雙腿像是架在火上烤一樣,竟是痛的無法形容。


    他死咬牙關沒發出聲音,看了看地上的素錦,沈洵覺得渾身虛汗一個勁向外冒。這疼痛是十分可怕的,他像是感受到腿裏麵的骨頭,在一節一節碎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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