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衡隻是笑了幾聲,低聲道:“她還年輕……”


    “這關年輕什麽事,水銀針的預備役從十一歲的時候就開始——”


    “她的情況和你們水銀針不一樣。”伯衡打斷了佐伊的話,“不太能放在一塊兒比較。”


    佐伊的眉頭皺得更緊,聲音也明顯多了層火氣:“怎麽就不能——”


    維克多利婭的大手突然拍在了佐伊的左肩上,將她整個人忽地右拉。


    “人家肯定更清楚自己人的情況,”維克多利婭輕聲道,“咱們別操這個心。”


    佐伊兩隻手當場比劃起來:“我是覺得——”


    “迴去說,”維克多利婭的聲音又壓低了一些,“迴去再說。”


    她迴過頭,朝著赫斯塔揮了揮手:“我們也先迴了!”


    整片緩坡隻剩下赫斯塔與伯衡兩人。


    伯衡餘光看向赫斯塔,忽然有種莫名的心虛。他不知道如何繼續這場談話,思考良久,也隻好硬著頭皮開口:“山民熱情,有時候會讓人覺得唐突,但她肯定沒有惡意……”


    “我知道,”赫斯塔看向伯衡,語帶揶揄,“我就是突然想起來,以前在修道院的時候,我們還都是自己洗衣服,自己晾。”


    伯衡的臉微妙地紅了一陣:“啊……那是,那是因為……”


    “因為什麽?”


    “有分工嘛。”伯衡低聲道,“其實我跟她們都講過這些事放著我自己來做,但……”


    伯衡言不由衷地應和著赫斯塔的話,心裏卻有另一些問題在盤旋——赫斯塔是在介意那個女孩為他晾衣服的事嗎?她的兩個朋友為什麽要提前離開?


    他目光極輕地瞥過赫斯塔的臉,試圖辨別她是否有意加入這場女孩子們爭奪心上人的鬧劇。此前他對此並不抱有什麽期待,畢竟眼下赫斯塔身上並不具備多少成為好妻子的特質。但如果她在此時真的展現出了些許醋意和介懷,伯衡倒也不會多麽奇怪,甚至樂見其成——多年故友未見,重逢時刻雙方心中微起波瀾這種事也很常見就是了。


    “這裏很好,”赫斯塔接著往前走,“這裏的人、氛圍……都很好。每個在這兒生活的人看起來都很自在,而且充滿信念感……”


    “確實。”伯衡輕聲道,“我也常常從她們身上感受到力量。”


    “能看出來她們都很信任和尊重你,”赫斯塔道,“你在這邊到底是做什麽的?當老師,也領導作戰?”


    “對。”伯衡點頭,“我們的規模不算大,之前一直被十二區自由黨壓著一頭,幾乎每隔七八個月就得徹底換一次地方——就因為我們不肯加入他們,所以不得不忍受他們時不時的侵擾。”


    “為什麽他們對你們抱有那麽大的敵意?”


    “信仰問題吧。”伯衡道,“畢竟嚴格來說我們不算十二區的本土宗教——”


    “佛教徒應該也不搞春狩吧?”


    伯衡側目:“啊,她們跟你說春狩的事了。”


    “嗯,”赫斯塔道,“聽起來像是某種祭祀……”


    “對,是祭祀。”伯衡點頭,“每年冬春之交,這邊都會有一次大規模的狩獵活動,主要是女人參加,說是狩獵其實更像是表演吧——表演給她們憧憬的山神看,希望能夠取悅神靈,來年降下豐收。不過今年不知道怎麽迴事,都快入夏了都沒等到春狩的信號,有些老人心裏著急,很難安撫……”


    “這跟你們的教義教規不衝突嗎?”赫斯塔望著他,“你們不阻止這個?”


    伯衡笑了笑,他發出一聲輕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不好阻止?”赫斯塔又問。


    “不是好不好阻止的事,其實這是我老師的主意。”


    “你老師,”赫斯塔輕聲道,“是你之前提過的‘阿吉’嗎。”


    “對,是他,”伯衡微微顰眉,認真斟酌著措辭,“起初我們也禁止過幾年春狩,不止春狩,還有別的一些祭祀習慣——十二區的神隻很多,幾乎每一座山、每一片海都有一段當地的神話,對這裏的住民來說,有一些習俗幾乎等同於她們的生活原則……阿吉做了很多的工作,大家也信服他,慢慢地就把一些習俗融進了我們現在的教眾生活裏。”


    赫斯塔陷入沉思,良久,又道:“你怎麽看呢?”


    “看什麽,這項舉措嗎?”


    “嗯。”


    “起初我也覺得這沒有什麽必要,”談起老師,伯衡的語言又重新變得流暢起來,“但後來有一年春天,我去埃芒裏亞辦事,遇到了當地一位老修女……我忽然就理解了老師為什麽要這麽做——你應該也看到了,埃芒裏亞當地有很多教堂,對這些信眾來說,人死後要麽下地獄受苦,要麽上天堂領受福音,他們的典籍裏沒有輪迴這種概念……


    “但那一年,那位修女的弟弟死了,在死去的第七天,修女偷偷跑到街角,為他弟弟焚燒紙錢——因為按照當地的習俗,人死後會在地府待上七日,然後重新投胎入世。在那個關鍵的節點,死者如果有錢打點亡差,就有機會讓自己下一輩子托生到好人家去,所以這一日必須給死者燒錢。


    “我認得那位修女,我認識她好幾年了,她是我見過最虔誠的信徒之一,”伯衡輕聲道,“所以當我看見她穿著便衣、在街角給弟弟做法事的時候我非常震驚,我走過去和她打招唿——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認錯了人,但……那確實是她。”


    赫斯塔半垂著眼:“……然後呢?”


    “我問她,您在做什麽呢。她看起來很慌張,甚至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她結結巴巴地說她的弟弟病故了,今天是他往生的日子,而她弟弟一生沒有成家,如今在世上已經沒有別的親人,所以她來替他打點一切。


    “我又問——其實我不該問的——我問她,您覺得人死後的世界究竟是怎麽樣的呢?地府究竟是由一群邪惡至極、貪圖享樂的魔鬼掌握的,還是由一批兢兢業業的鬼差掌握的呢?


    “她被我的問題嚇了一跳,那會兒她連嘴唇都在顫抖,過了很久,她才看向我,輕聲說,‘不管死後的世界是什麽樣的,總不能讓他空著手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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