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尤加利醒了過來。


    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天,醒來的時候一天就要結束了。她有些懶散地翻過身,聽見窗外傳來一陣喧囂。她往外看了一眼,發現是鐵錫牽著兩匹馬從遠處經過,一些孩子圍在她身邊,時不時發出笑聲。


    尤加利在窗邊站了一會兒,直到鐵錫消失在幾個草垛後麵,她才迴過神來,開始洗漱。


    馬場離赫斯塔選定的主屋很遠,但離特裏昂在種植園裏的豪宅很近,她聽萊凜說過那裏長期住著一些宮人,負責照料和看管皇帝留在這裏的動物和物品。


    尤加利換上靴子,推開了門,迎麵走來的黎各提醒她快到飯點了,又問她要去哪兒。尤加利語焉不詳地答了句出去走走,就快步踏進了農場的夜色。


    一走上主路,她就看見了鐵錫和馬匹的背影,鐵錫正站在路邊和幾個農人聊天。尤加利試著追了兩步,但幾乎感受不到兩人之間的距離有所縮短,她舒了口氣,又恢複了原先的步速,然而也不知道為什麽,前麵的鐵錫忽然轉過了頭。


    這下尤加利不得不加快腳步了。


    兩人相差十來米的時候,鐵錫主動向尤加利揮了揮手。


    “你好。”尤加利用十四區語開口。


    “晚上好。”鐵錫也用十四區語迴答,“吃完飯了嗎?”


    尤加利搖了搖頭,她終於走到了鐵錫身旁,目光始終落在那兩匹馬上。


    “這是肉桂,”鐵錫摸了摸其中一匹栗色馬的脖子,而後又看向另一匹小一些的黑馬,“這是西風。”


    鐵錫把肉桂的韁繩分出來,交到尤加利的手上。


    兩人並排而行,進了馬場,幾個身著紅白製服的男人正騎著馬在橢圓形的大跑道上漫步,鐵錫已經記住了這裏大部分馬兒的名字。兩匹正在小跑的白馬分別叫鑽石、珍珠,一匹在路邊休息的黑棕馬叫頑皮,一匹正在被梳理毛發的黑馬叫好奇者,它旁邊站著老得不能再老的路德維西三世——是一匹沉默寡言的花馬。兩隻小馬駒正被馴馬師趕迴馬廄,它們分別叫微風和硬幣。


    “給馬命名一般都是這幾種套路,”鐵錫道,“要麽根據顏色,要麽根據性格。”


    尤加利看向鐵錫身邊的黑馬:“……那西風是什麽意思?”


    “因為她的性格就像西風一樣讓人捉摸不定。”鐵錫道,“咱們現在先送她們迴馬廄。”


    尤加利根在鐵錫身後,有樣學樣地操作。肉桂是一匹非常溫順的母馬,今年十歲,按馬二十五歲的平均壽命來看,它正值壯齡。在馬場工人的幫助下,肉桂順利地進了自己的隔間。尤加利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轉身去不遠處找鐵錫——西風那邊好像沒有那麽順利,尤加利已經聽見了小馬有些焦慮的馬嘶。


    果然,另一個隔間,西風抗拒地朝後撤退,試圖掙脫著鐵錫手中的韁繩,無論鐵錫怎麽做,這匹年輕的黑馬都不配合。它不斷頓腳,發出威脅的長嘶,似乎已經處在憤怒邊緣。


    最終鐵錫隻能先退出去,並牢牢鎖下了門。


    “這也是用來治療的馬嗎?”尤加利問。


    “現在還不是,”鐵錫道,“是朋友托我照顧的馬……”


    “它看起來好瘦。”


    鐵錫歎了口氣:“是啊,不太肯吃東西。”


    “為什麽?”


    “應該是因為和她一起長起來的幾個姐妹都去當賽馬和陪行馬了,她有點孤單。”


    “什麽是……陪行馬?”


    “用來安撫賽馬的馬,”鐵錫道,“比方說我們現在要把一匹馬運到第一區,一路上要轉卡車、火車、飛機……會非常顛簸,賽馬很容易應激,為了安撫它們,馬場就會配上一些性情溫和的陪行馬跟著賽馬一起上路。”


    鐵錫望著西風的單人馬廄,順手從腰間掏出了煙和火機。


    “半個月前她最後一個姐姐啟程去了第一區……本來不能這麽搞的,畢竟馬是群居動物,但……”鐵錫輕輕聳肩,“她訓練上沒什麽天賦,性格也不溫順,我朋友也不太能顧得上她。”


    “它多大了?”


    “四歲。”鐵錫道,“很年輕呢。”


    “……是我的同齡人呢。”尤加利喃喃。


    “什麽?”


    “沒什麽……”尤加利搖了搖頭,“就是覺得她很可憐,和熟悉的姐妹分開已經很痛苦了吧,現在還要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裏生活……”


    “是啊,離開熟悉的環境總是很痛苦的,分離本身就可以是一種創傷,”鐵錫看著馬廄裏仍在到處走動的西風,“對人來說是這樣,對馬就更是了。”


    “人還好,”尤加利低聲道,“畢竟人的出走是自己的選擇……”


    “是自己的選擇也不意味著就沒有負擔。”鐵錫輕聲道,“我到現在偶爾都會夢到小時候在兩頭望待過的草場呢。”


    尤加利微微張口,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斑葉。這麽多天以來她幾乎從來沒有想過媽媽,但此刻她忽然淚如雨下。


    如果媽媽知道她這段時間的經曆,她會說什麽,做什麽呢?尤加利十分確定,斑葉會沉默一會兒,然後開始數落她活該,並催促她趕緊迴去。如果此刻斑葉就站在這裏,她說不定說兩句話就會過來揪自己的耳朵。


    但即便如此,尤加利仍然想她,這一刻她想媽媽想得心痛,除了流淚根本說不出一個字。尤加利不願讓鐵錫洞察到自己的異常,她平複著唿吸,盡量不發出聲音。


    一陣夜風吹過,在昏暗的光線裏,兩人聽見西風躁動不安的蹄子漸漸安靜下來,這匹剛剛度過童年期的小馬停馬廄邊緣,從木欄的間隙中向外張望。


    望著這匹年輕的黑馬,尤加利忽然意識到,也許此刻她思念的並不是斑葉,她是在想一個抽象的媽媽。


    鐵錫起身要走,尤加利仍蹲在原地。


    “你不走嗎?”


    “……再待一會兒,”尤加利輕聲道,“可以嗎?”


    鐵錫剛要答不行,忽然瞥見了尤加利臉上的淚光。她拿起剛才一直沒點的煙:“那我出去抽會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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