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沒有月光,夜空群星璀璨。


    臨近午夜,赫斯塔又一次來到聖安妮修道院,在黑色的紀念石碑後麵不遠,一朵紙折的玫瑰與玻璃鍾罩埋葬在地底——這是她為故去者立下的無名塚。


    她沉默地點燃了墓前的蠟燭,柔和的光暈照亮了這一小片土地。已經進入了子彈時間的赫斯塔就這麽在墓前安坐,她翻開一本詩集,撫過薄薄的書頁,最終停在了今夜折角的那頁。


    借著這一點微弱的燭光,她用很低的聲音為媽媽念詩。


    “花兒住在人的心裏,我暗自在它們的書中閱讀,關於那些沒有標識的邊界,關於那些沒有綻放的蓓蕾……


    “我了解靈魂,如薰衣草,我了解含羞草的少女,我了解月季,和如何用她在心中編織一條花帶……”


    在冬夜,赫斯塔唿出的每一口氣都變成淡淡的白霧。過去她常常在這一刻感到眼熱,眼淚會隱隱地湧上眼眶。


    但是現在不會了,她心中彌散著一種安寧。


    盡管今晚要做的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但這種安寧已經像一塊激流中的浮板,它短暫地隔開了往日的痛苦和即將到來的殘酷血腥,溫暖地將她托舉。


    赫斯塔緩慢地朗讀,她的目光跟隨著語言一同經過月桂的枝頭,經過黑色葉片的缺口,經過百合的花盤,直到詩歌的末尾。


    “那些逝去的和被忘卻的人,被賦予了金合歡白色的語言。而我的靈魂,這老舊的爐灶,則長出這樣一種枯草——衰竭。”(1)


    赫斯塔沉默片刻,又抬起頭,“我前幾天在艾娃那裏讀到了這首詩,媽媽,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它擊中了我……你會喜歡這首詩嗎?”


    夜風乍起,將赫斯塔的後半句話吹散,寒風帶來針尖似的觸感,也將她手中的詩集翻得嘩嘩作響。


    她感到些許厭倦,即將到來的複仇已不再像前幾次一樣令她期待。


    她曾把這些人視為一生之敵,甚至慷慨地計劃著把接下來的五年用在謀取他們的性命上。但如今看來這些人根本配不上這種殊榮,他們的惡就像他們自身一樣昏醜陋,即便一口氣掃清,也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快意或榮耀。


    但她必須讓一切有始有終,這是她早就做好的決定。


    赫斯塔短暫地閉上眼睛,腦海中忽然又浮現起下午與坎貝爾的交談。


    “你知道嗎,阿雅下午告訴我,在開庭前,所有人都要把手放在《聖經》或其他宗教書籍上起誓絕不在法庭上說謊,因為這種場合下做出的承諾很重要……我覺得這很荒唐,媽媽。”


    她垂眸望著詩集的封麵,“我不會遵守任何誓言,即便非要對著什麽起誓,我寧可拿手按著這本詩集。”


    在烈風中,先前的一切溫存緩緩散去,世界重新變得清晰而具體。


    她重新轉身望向遠處來自譚伊的城市微光——那並不來自於任何一盞直接可見的燈,而是整個城市的光將屬於它的那一片夜空朦朧地照亮。


    今晚將是許多人的不眠之夜,然而那又何妨,他們設下的阻礙越大,她所能展示的力量就越強,由此,給予給生者的恐懼也將越發深邃。


    赫斯塔調整了唿吸,“我該啟程了,媽媽。”


    她重新站了起來,低頭的瞬間,赫斯塔發現手中的詩集正巧停在另一首短詩上:


    “縱使翻遍我們的書信,


    也沒人能參透其中深意:


    我們何等背信棄義,就是說——


    我們何等忠誠於自己。”(2)


    ……


    淩晨的譚伊北站,廣場寂靜無人。


    宵禁仍在持續,經曆了昨夜的暴動,今晚譚伊街上的警察多了起來。幾個暴動的策劃者已被逮捕,大批激進示威者也被拘留,今晚的城市安靜了許多。


    在若幹水銀針的簇擁下,戴著口罩的施密特在某個通道入口下了車。他們沒有直接穿過廣場,而是謹慎地通過附近的建築通道直接前往站台。


    按照施密特的請求,一位神父已經在某個候車室等待他的到來。由於與施密特等人相熟的那位主教今晚在克利葉農場陪伴裏希,蠟台聖母大教堂派來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神父。


    懺悔儀式原則上隻能在教堂的懺悔室進行,但考慮到施密特此刻特殊的命運,教會體貼地做出了變通:他們將這裏的某間小型辦公室布置成一間臨時懺悔室。


    在這樣一個昏暗的小房間,不論告解者是貴族還是平民,是正當年輕還是垂垂老去,所有人都可以平等地在天父的神像前跪下,低聲懺悔自己的罪過。


    此刻施密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一位神父,他有太多的焦慮想要傾倒,他甚至不太在乎對方是誰,隻要這個人是無害的。


    他想起費爾南曾經倚仗多年的心理諮詢師——盡管他曾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是軟弱者的遊戲,但如今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對自我的坦誠……是他領悟得太晚,也許人人都有需要傾訴但又不能讓任何人聽見的時刻。


    這些心情像烈火一樣折磨著他,在今晚達到頂峰,他越想停止,衝撞的思緒就越激烈。直到他經過一麵鏡子。


    施密特隻是不經意地朝鏡中投去一瞥,他的腳步驟然停下。隻在瞬息之間,他的目光完全被鏡中的影像吸引——那暗淡光影下的鏡中人令他感到陌生至極。他此刻枯槁的側影就像大街上任何一個軟弱無力的老人,往日的神氣蕩然無存。


    仿佛一夜之間,他真正老去了。


    這種突如其來的自我審視像一記警鍾,讓施密特立刻挺直了背,並有意識地瞪大了眼睛。


    “您怎麽了?”阿維納什也停下了腳步,迴頭發問。


    “沒什麽。”施密特沉聲道,他的聲音又恢複了往日的威嚴,不過緊接著,他又極輕地喃喃著,“……任何人,都不能將我打倒……是的,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


    ——


    (1)引自切魯賓娜·德·加布裏亞克《花》


    (2)引自瑪麗娜·茨維塔耶娃《吉卜賽人一樣的分別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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