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結束了第三區南部邊境巡檢任務的赫斯塔才得知莉茲的死訊,彼時黎各和圖蘭已經以個人名義發起了對烏連警署的上訴——對於烏連警方給出的結論,兩人一個字都不相信。


    且不說進入子彈時間以後,視聽感知都大幅增強的水銀針怎麽可能連近旁有敵人都覺察不到,更何況這不是別人,是莉茲,她即便沒有開啟子彈時間,也不可能犯下這種近乎可笑的錯誤。


    而這四年間,莉茲在烏連激起的銳意變革,不知戳破了多少人投閑置散的舒服日子,比起意外,她們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場針對莉茲個人的蓄意謀殺,其間必然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在和兩人通過電話,並逐字逐句讀完圖蘭與黎各發來的所有相關文件後,赫斯塔一個人坐在桌前發呆,她既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感到悲傷,也不像圖蘭和黎各那樣,在經曆肝膽欲裂的悲痛以後湧出了巨大的憤怒。


    她隻覺得茫然,腦子有時輕有時重,好像身處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和莉茲分別的那個清晨還在她的腦海中迴閃,她想起分別時的擁抱,想起莉茲爽朗的笑聲,想起莉茲辦公室外那條幽暗陰涼的走廊,和開門以後,與故友四目相對那一瞬彼此眼中湧起的歡欣。


    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個月,據說在莉茲葬禮當日,烏連省為她降了半旗,她的故事和阿斯基亞這個名字一起壟斷了那一周各地的報紙。


    而今,一切漣漪已經平息,整個世界已經走出了一個水銀針在宜居地意外犧牲的悲劇,而赫斯塔這邊的地震才剛剛開始。


    她申請獨自迴一趟烏連,她已經錯過了莉茲的葬禮,至少也應當去她墓前再看一眼。基地準許了她的申請,並給她批了長達兩周的假期,她不必先迴譚伊,可以直接從南境返迴烏連,在那邊休養。


    又一次踏出烏連中心車站,眼前仍是一個雨天。


    千葉撐著一把黑傘,在空蕩蕩的車站廣場上等待著她。


    兩人乘車一道去了設在老城北部的 ahga 公寓,才踏入大廳,赫斯塔就看見迦爾文提著行李,正在前台錄入信息。


    見到千葉,迦爾文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轉身行禮,千葉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迦爾文的目光又落在千葉身後的赫斯塔上,但赫斯塔自始至終沒有抬頭,她的半張臉沉在褐色的帽簷下麵,整個人看起來有些落魄。


    “你怎麽在這兒,有任務?”千葉隨口問道。


    “我這兩天休假,”迦爾文迴答,“剛好肖恩這兩天臨時來這邊參加一個白帽子早餐會,所以我過來看看他。”


    千葉看了看迦爾文的兩個大箱子——確實,這看起來像兩個人的行李。她四下掃了一眼,沒看見肖恩他人。


    估計又是發現了赫斯塔,所以提前躲起來了。


    “你們住哪間?”


    “c507,”迦爾文展示了自己剛拿到的號碼牌,“您和簡呢?”


    “c514。”千葉迴答,“看來在同層。”


    取過鑰匙,千葉帶著赫斯塔先行一步,在與迦爾文錯身而過的瞬間,他望向簡,低聲說了一句“節哀”,簡沒有迴答,隻是向著迦爾文的方向稍稍點頭。


    次日清晨,雨稍停了些,千葉開車帶著她向北郊的烏連紀念公墓駛去,沿途,赫斯塔一直靠著車窗,望向道旁飛速後退的風景。


    雨天濕冷的風吹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披著那條莉茲送給她的紅色絲絨毯,有些渾噩地迴想著從前。


    烏連的紀念公墓多安葬著有功勳的退伍老兵和其他因公殉職的公職人員,作為一種死後的殊榮,也有少部分榮譽市民被批準死後安葬於此。


    細雨中的墓園寂靜無人,一隻純白的貓步履從容地在青灰色的墓碑間穿行,不時停下來伸個懶腰,或舔一舔爪子,在赫斯塔與千葉靠近的時候,它安靜地昂起頭望著她們,並不閃躲。


    在它綠寶石般的眼睛裏,兩個人類沉默地走向墓園中心。


    新修的石碑表麵光潔,上麵印著莉茲的代號、她的軍銜和生卒年月,在墓前的白色大理石上堆滿了巴掌大小的紀念石板——這是第三區的喪葬傳統,生者會將一些對死者的讚美或肺腑之言雕刻在這些石板上,永久地留在死者的墓碑旁邊,直到風沙將它們連墓地一起掩埋。


    赫斯塔目光低垂,一塊一塊地閱讀過去,不一會兒,她俯下身,蹲跪在一塊花崗岩紋理的紀念石板前,隻見上麵寫著:


    她在年輕時死去,


    既無愛戀,也無憂慮,


    如金色的星辰隕落


    如不謝的花朵升起


    一時間,一段遙遠的歌聲像一道閃電,它迅捷而有力地擊穿了時間,帶著赫斯塔迴到四年前的一個夜晚。


    那個夜晚,她們談起黃金時代,談起從那時流傳下的歌謠,莉茲曾抱著她的手風琴,對著自己和圖蘭笑著道:“我祖母還教過我另一首歌,你們想聽嗎?”


    比雨點大得多的眼淚滴滴答答地砸落在石板上,赫斯塔的兩隻手緊緊握住了這塊在雨中凍得冰涼的石頭,她裸露在外的手很快在寒風中失去了知覺,地上的世界尚且這樣寒冷,躺在地下的莉茲要靠什麽禦寒?


    在這片無人的公墓,赫斯塔哭得不能自已,她跪倒在莉茲的墓前,額頭緊緊貼著莉茲的碑,她用含混不清的聲音低聲喚著莉茲的名字,但墳墓中的故友已不能再應答。從今往後,她們中的一個將經年累月地在地下睡著,其他人隻能永遠懷抱對她的思念,直到死亡準許她們團聚的那一天。


    迴程的路上,赫斯塔始終閉著眼睛,整個眼眶和鼻子都因為連續的哭泣而變得通紅,汽車在一處路口的紅綠燈前停下,赫斯塔忽然看向近旁的千葉。


    “莉茲犧牲的真相,您了解嗎?”


    “不很確定,”千葉淡淡答道,“但我覺得,烏連警署給出的那份報告是可信的。”


    “這不可能!”赫斯塔不可置信地皺緊了眉,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顯得斷續,“您明明知道莉茲,您了解她,她不可能——”


    “是的,我了解,莉茲很優秀,一個垂死的罪犯不可能隻憑一把槍殺死她。”


    千葉稍稍側目看向赫斯塔,她思忖著措辭,想來想去卻始終找不到一個更委婉的說法。


    綠燈開啟,千葉望著前路,踩下油門。


    “……但事發時,她正處在製約時間的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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