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訓練營的地窖規模不算小,儲存幾車食物是綽綽有餘的,但規劃者顯然沒考慮到它偶爾也會有別的用處——比如關押二十一名精壯的年輕男人。


    負責把這些人丟進地窖的是聖能者兄弟泰德和基姆,他倆完全不在乎空間是否被合理利用,隻是粗暴地把預備役挨個塞進去完事,就像最不擅長收納的主婦拚命把過季的被褥衣物塞進櫃子裏那樣,這也導致了本就狹小的空間越發擁擠。


    黑暗中,雷恩的頭枕著不知道什麽人的靴子,而他另一個重要部位則被某個人死死壓著——這已經讓他煩悶得夠嗆,更別提時不時還有抽鼻子和哽咽聲響起。


    “別哭了,拜托,這改變不了什麽,我們最終都要死的。”


    雷恩心煩意亂地抱怨,而這又引起了某幾個人更響亮的抽噎,“好吧,抱歉,怪我多嘴。話說迴來,癱瘓術沒影響你們這些聖能者的舌頭吧?弄點光出來吧,這裏太黑了。”


    這建議不錯,一些心境還算平穩的人照做了。他們低聲祈禱,然後身上開始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暈——這算不上聖術,隻是神聖能量最基礎的運用而已,某些高級牧師講經傳道的時候就愛來上這麽一手,信徒們激動之下、往往會朝募捐箱裏多扔幾個錢。


    地窖的黑暗被驅散了,雷恩第一時間挪動眼珠往下身瞟去,這才發現原來是亞當的小腿壓在那裏。腿的主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雷恩的眼神,他略帶尷尬地說道:“沒辦法……癱瘓術……沒辦法。”


    雷恩歎了口氣,沒再說話。


    “你要知道,雷恩,當那個克裏斯托分發傳送卷軸的時候,我以為第一個拿走它的人會是你。”


    過了一會兒,亞當低聲說:“但我想錯了,你並不在那十個背叛者之列,你比他們那些被至高神賜福的人更勇敢、更忠誠,就算瓦奧萊特先生經常找你麻煩,你也沒有——總之,我認為我要為當時的想法而道歉。”


    “用不著,事實上我現在已經後悔了,如果我當時能更理智一些,現在也就不必跟你們一起擠在這裏等死。”


    雷恩麵無表情地說。


    “好吧,我知道咱們先前的關係有點不像樣——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你就別計較了。”


    雷恩說的是真實想法,但亞當顯然把他的話當成了某種帶有諷刺的幽默,“不如想想怎麽應付目前的局麵吧?”


    “你能用聖術淨化掉身上的負麵效果嗎?”


    雷恩斜著眼問道,亞當試了一下,然後沮喪地閉上了嘴。


    “那麽魔法呢?”


    出身農家的傑克問道,他被擠在了地窖另一頭的地板上,“你在魔法上的造詣比我們都出色,雷恩,或許你可以試一下驅散法術。”


    “也不行。”


    雷恩幹脆利落地迴答:“我所掌握的初級驅散法術無法對這種高等級癱瘓術生效,那夥人不是笨蛋,他們知道咱們的本事——所以,目前的局麵就是這樣了,等死吧。”


    “隻能如此了嗎?”


    “或者你也可以祈禱羅德大人砍下精靈和矮人外交官的頭,如果克裏斯托信守諾言,那咱們還是有指望的。”


    “不可能,羅德大人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亞當激動的說:“我們都知道這就意味著戰爭來臨,溫德蘭兄弟會那些家夥真是癡心妄想!”


    “是啊是啊,這誰都知道。”


    雷恩無奈的說:“不過,這對於他們來說是沒本錢的生意,對吧?能如願以償挑起戰爭是最好,就算得不到想要的結果,他們也可以把咱們全殺掉以示報複——想想看,本期獵魔人預備役和導師全部死光光,裏頭還包括一個精靈、一個矮人、一個首都法師塔的資深法師——這對於神殿和國家來說都是一記響亮的耳光,也將是光明教廷曆史上又一個至暗時刻,會有無數人被問責、被牽連,首當其衝的就是彌塞拉大主教和首席獵魔人羅德——”


    “不對,走了十個叛徒呢,如果他們想報複的更徹底,就不該放走那些人。”


    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斷了他,雷恩無奈地歎了口氣,耐著性子解釋:“那十個人都是貪生怕死的家夥,沒錯吧?神殿精挑細選的獵魔人預備役、為了活命、甚至不惜在所有人麵前辱罵自己已經逝去的導師是‘蠢蛋’——這種事隻要宣揚出去,一定是極難堪的醜聞,所以咯,放他們走造成的影響比直接殺掉他們更惡劣。”


    “原來如此!”


    亞當恍然說道:“我還以為那些家夥這麽做隻是為了享受那種……那種引誘好人走向墮落的畸形快樂什麽的……”


    “也有這方麵原因吧,誰知道呢,”


    雷恩想起了克裏斯托臉上那種異樣的滿足,“那些溫德蘭兄弟會的成員都是瘋子,誰知道他們都在想什麽。”


    “他們在想,或許有必要找針線來把你的賤嘴給縫上,小子。”


    眾人頭頂那扇窖門打開了,卡特的腦袋從上麵探了出來,“你以為你很聰明?你以為你可以猜測克裏斯托先生的心思,是嗎?”


    “別逗了,你的主子滿腦子都是‘人類至高無上’那套弱智的東西,猜測他的想法還不如猜測一頭母牛中午吃了什麽有挑戰性。”


    雷恩懶洋洋地說。


    “可是‘母牛中午吃什麽’根本就不用猜,”


    傑克看起來有些疑惑,“事實上,不管公牛母牛、中午晚上,它們都隻吃草料而已——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克裏斯托的思想還不如母牛複雜?”


    “……真聰明,傑克,你父親會為你驕傲的。”


    雷恩翻了個白眼。


    “如果說你最應該從瓦奧萊特那個死人身上學到點什麽,小子,那就是嘴賤要人命。”


    卡特咬牙切齒的走了下來,踩著其他預備役的身體來到雷恩麵前,“當然,我不能殺你,克裏斯托先生說過、在我們離開之前不會再殺人——”


    他一腳踩住雷恩的胸口,又一腳狠狠踹在他的臉上,正當他想再來一下時,窖門外傳來了薩曼莎那個女人的聲音:“要是你願意代替我給這些人補加癱瘓術,卡特,那麽我很樂意現在就走,這裏滿是爛菜的臭味。”


    “不不,抱歉,耽誤您時間了,薩曼莎女士。”


    卡特悻悻地放下腳,又踩著幾個人身體迴到了地麵。然後薩曼莎走了下來,她花費了不少時間詠唱咒語,直到卡特又從上麵探頭張望,她才帶著冷笑離開。


    “薩曼莎女士,怎麽這麽久……”


    在窖門重新被鎖上之前,雷恩聽到卡特這樣問道,而薩曼莎的聲音則顯得很不客氣:“怎麽?你以為高等級癱瘓術是什麽小孩子玩的戲法嗎?或許克裏斯托先生應該派你來施法才對,似乎你能做的比我更好……”


    然後窖門徹底關閉,雷恩什麽也聽不到了。過了許久,才有人小心問道:“雷恩,你沒事吧?”


    “沒事,”


    雷恩咽下一口從鼻子流進口腔的鮮血,漫不經心地說:“跟海倫女士受到的折磨相比,臉上被踹一腳也不算什麽。”


    “其實你很勇敢,也有實力。”


    亞當沉默了一會兒說:“雖然無法使用聖能,但是——但是瞧瞧泰德和基姆那兩個人吧,以及那些拿了傳送卷軸的家夥——同為聖能者,我真為此感到羞愧。”


    “臨死前耍耍嘴皮子不叫勇敢,不過說老實話,我沒想過會跟你們死在一起。”


    雷恩淡然的說:“在我的構想裏,我應該在有生之年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做過很多事,最後老死在一張無比舒適的大床上,旁邊守著我的愛人和孩子。他們會因我的離世而傷心痛哭,哭完之後開始清點遺產——當然,也有可能先清點遺產再傷心痛哭,無所謂,反正都是我死後的事情了。”


    “嗯,我理解,獵魔人當然要去很多地方、見很多人、做很多事,但恐怕老死在舒適的床上不容樂觀了。”


    亞當苦笑著說,雷恩嘴角抽搐了一下,決定還是不多做解釋,就讓這最後的溫馨時光持續下去吧,“你也看到了,就連瓦奧萊特先生那樣強大的獵魔人、都有可能因一著不慎而喪命,這種事誰又能想到呢?”


    雷恩沉默片刻,低聲說道:“願他得到安息。”


    “願他得到安息。”


    其餘人也都用肅穆的聲音說道。


    在這之後地窖內寂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有些人已經淺淺睡去,有些人則直愣愣的瞪著眼睛。算算時間,現在距離禮拜堂發生那些事應該已經過去了一整天,也就是說,最多再有一天,他們的人生就將抵達終點。


    沒誰再有心思去閑聊,也沒有任何話題適合在這個時候談起,那幾個充當人形燈具的預備役身上的聖光也漸漸暗淡了,地窖內重新迴歸黑暗。


    這樣很好,現在每個人都可以肆無忌憚的露出最貼合自己心情的表情、而不用擔心被別人看見,畢竟在這種情況下,就連安慰都令人感到崩潰。


    許久,窖門終於再一次打開了,這次動靜不大,但仍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薩曼莎獨自走了下來。


    “我要說幾句話,但你們必須發誓在我說話的過程中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也不能搞出任何大的動靜,否則你們、和我,都會死。”


    薩曼莎的聲音有些發抖,“能做到嗎?”


    雖然不知道她想幹什麽,但所有人都點了點頭。


    “好……那麽,我要說的是,我會放你們走。”


    薩曼莎顯得既興奮又緊張,這與她之前那種冰冷沉穩的模樣完全不同,“是的,我會解除你們身上的法術,這樣咱們就可以從傳送陣離開了,我知道開啟傳送陣的辦法——隻要咱們動作夠快,我的同伴是不會注意到的,整整一天了,一直很安全、也沒什麽意外發生,他們已經稍微放鬆了一些,是的,這樣準行。”


    “哦……你要放我們走……”


    雷恩沉吟片刻,狐疑地問道:“這又是你們的某種變態樂趣嗎?比如故意把獵物放走之後再抓迴來,好讓獵物陷入更深的絕望?”


    “不,天呐,你怎麽能這樣想?!”


    薩曼莎壓低了聲音,神情顯得既憤怒又焦急,“相信我,我沒耍花樣!”


    “相信你?”


    雷恩麵無表情地說:“如果不是你,波利導師和瓦奧萊特先生絕不會輕易被製服,我們也不會像軟泥怪一樣擠在一起等死——是啊,你可太值得相信了。”


    “我理解,年輕人,如果咱們換一下處境,我也會像你這樣懷疑的。”


    薩曼莎急切地說:“是的,我確實是溫德蘭兄弟會的成員,我也確實很希望把所有精靈和矮人都變成人類的奴隸——事實上,我想開一家全是精靈服務生的酒館都想瘋了,給那些俊美異常的尖耳朵們穿上男仆和女仆的服裝、讓他們優雅但卑微地去招唿客人,隻要這事兒能成,我死了都甘願——抱歉,說過頭了,總之,我不像其他人那樣仇恨教廷和人類帝國,懂嗎,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殺死這麽多無辜的人!我是巫毒女巫,但至少我目前為止還沒上過神殿的通緝令!”


    “你瞧,當你說完這些之後、你的行為就顯得合理多了。”


    雷恩眨眨眼,“是啊,誰不想擁有一家由精靈服務生組成的酒館呢?這個理由實在是太棒了。”


    話是這麽說,他眼中卻毫不掩飾地露出了‘信你才有鬼’的意味,周圍的預備役們也發出了低沉的嘲笑聲。


    “放棄吧,邪惡者,我們是不會上當的!”


    亞當冷笑著說:“我們已經做好了英勇赴死的準備,但你們也別妄想能逃脫神聖的製裁!”


    “你們這些小鬼……!”


    薩曼莎看起來快要急哭了,“拜托相信我吧,如果你們真不走的話,那我就隻好自己離開了!這鬼地方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再待了!”


    “你走吧,我們——”


    亞當話還沒說完,雷恩突然打斷了他:“慢著,讓我想一想。”


    他思考了幾秒鍾之後,喃喃說道:“夥計們,我想,我們似乎可以相信她。”


    “相信這女人?!你瘋啦!”


    “雷恩,別信她的鬼話!”


    “她一定是想把咱們玩夠了再殺掉——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


    同僚們的勸阻沒給雷恩造成影響,他斜眼(在癱瘓術的作用下也隻能如此)看向薩曼莎說道:“你上次過來給我們補加癱瘓術的時候,是故意把施法過程拖那麽久的?”


    “沒錯!我就是為了這一次——”


    “——為了這一次也能把時間拖得久一點、而不被他們懷疑?”


    “謝天謝地,終於講通了,至少你們之中還有一個真正的聰明人,我們快走吧!”


    “卡特呢?他這次沒跟你一起?”


    “他跟著呢,克裏斯托先生是很謹慎的——他就在外麵,我把他石化了。”


    “好的,我明白了,麻煩你幫我們解除魔法吧,薩曼莎女士。”


    雷恩說完,薩曼莎長出口氣,然後念動咒語、解除了預備役們身上的癱瘓效果,他們一邊從地上爬起,一邊捶打著自己的胳膊和大腿:


    “這……就這樣嗎?”


    “我們被釋放了?可以離開了?”


    “難以置信,這真的不是另一個圈套嗎?”


    “我……我相信雷恩的判斷,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相信。”


    “慢著,”


    亞當喉頭滾動了一下,澀聲說道:“我認為我們不能走,導師們還在他們手裏。”


    這話引起了一陣點頭。


    “哎呀!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這些小鬼的腦袋是壞了嗎?!”


    薩曼莎似乎用盡全力才使自己的音調保持在一個較低的範圍,“你們不是他們的對手,泰德和基姆兄弟雖然不是獵魔人,但他們的實力可不是你們這些小鬼頭能比的!更別提還有加爾文那個灰袍法師,他的魔法造詣可不在波利那個禿頂之下!而且我得告訴你們,克裏斯托先生本人也是聖能者,不僅如此,他還有著你們無法企及的戰鬥技巧——他幾乎精通所有的刀法和劍術!”


    “是啊是啊……”


    雷恩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說:“在我看來,也還是早點跑路比較妥當。”


    “沒錯!果然隻有你這個小鬼才是聰明人!”


    “是的,我對於伸張正義什麽的完全沒興趣。”


    “好,那我們快走——”


    “但我還是決定陪他們犯一迴傻。”


    雷恩嘴角露出了同僚們從沒見過的笑容,“落羽把我當成朋友,並且毫無保留的傳授給我精靈的箭術;當我差點被瓦奧萊特先生攆出訓練營的時候,海倫女士給了我充足的信任,盡管沒有必要,但她還是僅她所能的替我分辯;波利導師為我加了不少班,你也是內行人,薩曼莎女士,應該知道波利那種法師的單獨授業值多少金子;馬雷歐斯先生費盡心血幫我打造了新的武器,在那幾天裏他甚至半口酒都沒喝,這對於一個矮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至於瓦奧萊特——”


    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至於瓦奧萊特,我跟他似乎是天生的合不來,從始至終都是這樣,這一點恐怕就連至高神也無法改變了。但我還是要說,關於他死在克裏斯托手裏這件事——這件事——”


    雷恩抬起頭,雙眼充斥著嗜人的怒火,“瓦奧萊特先生死在克裏斯托那個雜種手裏這件事,真他媽的讓我火大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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