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在地下訓練營已經生活了大半年,也沒少跟馬雷歐斯打過照麵,卻極少見過他有如此表現。


    矮人的神情是那樣莊重、嚴肅,粗短的雙腿幾乎是踢著正步朝自己走了過來。雷恩有理由相信,導致他做出這番姿態的、應該就是他手裏捧著的那個東西了。


    是什麽很重要的物件嗎?


    雙手捧著、黑布蓋著——難道是某個人的骨灰盒??


    不對,那種狹長的造型不像是骨灰盒,除非裏頭裝的是帶魚。


    “所有人都知道,我——馬雷歐斯·熔錫——是個出色的工匠,這事兒沒什麽好吹牛的,”


    矮人肅穆地來到雷恩與瓦奧萊特身前,“如果我沒那麽出色,壓根兒就不會被羅德大人邀請進這座訓練營,更不會被委以如此重任。羅德大人是懂行的,他知道我的本事,所以才請我來幫這些小毛頭子打造和維修武器,如你們所見,這份工作我完成得非常好……”


    “兄弟,這一套就省省吧,你捧著那玩意兒站在那邊多久了?你不累嗎?趕緊把東西給他得了。”


    瓦奧萊特有些頭疼的說。


    “……是的,這份工作我完成的非常好,要是我的族長能看到就好了,他一定會為當時對我的不信任而道歉的。”


    來自烈錘氏族的矮人沒有理會瓦奧萊特,自顧自地說:“我至今還記得他說的那些話——‘你還要我告訴你多少遍,馬雷歐斯,在你沒取得工匠宗師資格之前,我是不會讓你碰它的!絕對不讓你碰!好了,快走吧,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否則我就讓你的爐子熄火一個月!’哼,竟然這麽跟我說話,如他所願,我走了。如果他那時候能對我多一些信任——或者哪怕客氣一點兒也好——我也不至於一氣之下遠離高嶺、獨自到人類的國度闖蕩,相信我,這是整個烈錘氏族的損失。”


    “那個,馬雷歐斯先生,”


    雷恩迷糊地問道:“我不明白,你的族長不讓你碰什麽,才導致你離開了家鄉?”


    “哦,雷恩,你這幸運的小毛頭子,問的真好,”


    雷恩分明看到,說這話的時候、馬雷歐斯眼中竟然彌漫著霧氣,“究竟是什麽東西,以前的我連碰都不能碰呢?別著急,我現在就給你看——”


    他響亮地抽了一下鼻子,然後用柔情的眼神給出瓦奧萊特示意,後者無奈走上前,揪住那塊黑布,配合馬雷歐斯完成了這次做作的亮相儀式。


    黑布被揭去了。


    有那麽一瞬間,雷恩以為矮人手上是空的。


    當他仔細去看,才發現馬雷歐斯捧著的是一把黑色長刀,刀身是那麽烏黯幽鬱,幾乎與夜色融為了一體。直到頭頂那塊礙事的烏雲飄走、月光照進武器庫,他才看清了它的真正模樣(在地下訓練營是無所謂白天黑夜的,所以這夜色隻是魔法投射的外界環境)。


    雷恩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住了。以造型來說,這把黑刀並不算特異,跟他之前使用的燃鋼長刀並無太大區別——當然,對於武器來說,造型什麽的也不算太重要,砍人的時候用著順手就行。


    真正吸引雷恩的,是這把刀的獨特氣質。


    沒錯,就是氣質。


    刀身質地異常細膩、看不出絲毫鍛打紋路,仿佛由整塊黑曜石雕刻而成,而它的色澤則更令人陶醉——那種黑色並非死氣沉沉的樣子、也不會讓人感到任何不適,硬要形容的話,那是一種既雅致又沉穩的顏色,這使得盯著它的人很容易忽略這是一把用來殺人的兇器,反而會感到一種沒來由的安詳寧靜。


    如果雷恩沒有猜錯,這把刀應該是用塔薩魔鐵打造的。


    也難怪矮人會激動成這樣了,在地下訓練營,他不止一次跟不止一個人提起過,自己最大的願望就是用塔薩魔鐵打造一把武器——什麽武器不重要,誰來使用也無所謂——隻要這把武器是由馬雷歐斯·熔錫親手打造的就好。


    這是一種奇妙的、夢幻般的鍛造材料,事實上不止是鍛造用途,它在魔法、煉金等領域也能起到重要作用。


    它的質地遠超尋常礦物,一把塔薩魔鐵武器可是每個戰士都夢寐以求的珍品,而且它天然具備非常出色的魔導性,這使得它極易被附魔、且能最大程度發揮出所附魔法的效果;用它製作的法杖,能讓法師更輕鬆地與魔法元素進行聯結,這對於減輕精神力損耗有著極大幫助;而塔薩魔鐵最神奇的地方在於、它竟然還蘊含微弱的心電感應能力,這也使得它成為了製作血肉巨人必不可少的材料。


    雷恩知道,哪怕是當時身為東部城邦煉金術協會會長的父親,也是通過各種人脈、並且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才最終得到了一塊拳頭大小的塔薩魔鐵。總得來說,這玩意兒的作用有很多、但出產卻極少,所以顯得異常珍貴。它隻分布在某些特定的海島——那些能夠開采出塔薩魔鐵的島嶼,無一例外,都有巨龍的巢穴。


    “太艱難了,真的,太不容易了,”


    馬雷歐斯眼含熱淚,他接下來的話映證了雷恩的想法,“這全要感謝羅德大人的信任,洛丁的錘子啊,他真是一個偉大的人,竟然就這麽把足夠打造出長刀份量的塔薩魔鐵交給了我,並且完全不在意我有沒有工匠宗師的身份!而我——如你們所見——我成功了,該死的,我竟然成功了!”


    雷恩想起來了,在他被羅德帶離訓練營之前,羅德曾交給瓦奧萊特一個沉甸甸的、用黑布裹著的東西。


    現在,他知道那是什麽了。


    “拜托,馬雷,收斂點兒吧,我們都知道你雖然不是工匠宗師,但你的確已經具備宗師的技藝了,不是嗎?你手上那把刀就是最好的證明。”


    瓦奧萊特不耐煩地說,接著又轉頭看向雷恩,“小子,你還傻乎乎站在那裏幹嘛?趕緊把你的新武器接過去吧,我真受不了他這模樣了——記得用雙手接。”


    雷恩沒有任何動作。


    過了一會兒,他才深吸口氣說道:“不行,我不能接受這把刀,這……這太貴重了。”


    “不錯,對你而言這把武器確實顯得太貴重了,我十分懷疑你這樣的菜鳥能否配得上它。”


    瓦奧萊特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說:“但是沒辦法,普通刀劍不足以承受你那來曆不明的力氣,也抵擋不住聖光斬或是其他什麽強大的攻擊,這一點不用我再強調了吧?你之前那把刀被亞當沒幾下就給砍成了碎片——所以,雷恩,你最好收起這虛偽的推辭,得了便宜還賣乖是很討嫌的。”


    “好吧,就算我願意,那麽其他人——我的同僚們——他們會怎麽想呢?要知道,他們使用的武器也隻是由燃鋼打造的而已。”


    “在聖能者的手中哪怕菜刀也能變成神兵利器,當然,如果有人問起,我也會稍作解釋的。幹脆就說這把刀是你家傳的好了,唔,這個解釋很合理,也挑不出什麽毛病。”


    是的,這個解釋相當合理。


    雷恩眼饞地盯著矮人手裏那把黑刀,默默對自己說道。但在內心深處,他知道這個解釋簡直漏洞百出,其他同僚也並非挑不出毛病,恐怕隻是不敢挑瓦奧萊特的毛病罷了。


    該死,羅德那家夥還真是讓人頭疼,竟然安排這麽大一份禮物給我,真是鐵了心要我替他賣命了。


    冷靜,兄弟,一定要冷靜啊!雷恩的內心陷入了掙紮,他不斷對自己施加暗示:是的,你並不打算從事獵魔人這個職業,事實上,你也不打算從事任何與戰鬥有關的職業。做一個旅行家不好嗎,想想那些美食、美景、以及美女!想想那種想走則走、想留就留、如風一般自由的日子!


    沒錯,再稀罕的武器又能如何呢,它對我沒多少用處,我現在的實力已經足夠對付任何強盜和惡棍了,就算碰上了那些黑暗邪惡的存在,實在打不過也可以跑嘛!


    是的,拒絕吧,雷恩堅定的想,果然還是拒絕比較好。


    然後他就雙手接過了那把塔薩魔鐵打造的黑刀——不,他動作是如此迅捷,用‘奪過’來形容或許更為貼切,而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很好,看到你這麽愛它,那我就放心了。”


    馬雷歐斯欣慰地說:“當然,你這小毛頭子也不可能不愛它,隻要是個男人,誰又能不為這樣一把武器而癡狂呢?”


    該死,他說得真對,這實在太可悲了。


    雷恩緊緊握著黑刀,暗自在心裏啜泣。沒辦法,所謂男人就是這樣了,小時候的木頭刀劍、長大後的真槍實劍,他們幾乎是發自天性的喜歡這些東西,甚至有時候撿到一根模樣不錯的樹枝都能樂滋滋地耍上半天。


    總之,既然東西已經到了手裏,那麽也就不方便再說什麽拒絕的話了,雷恩這樣安慰自己。當然,他是絕對不會為了一把高級武器而放棄自己今後的人生的,哪怕能夠憑借實力通過最終考核,他也會在考核中故意放水,所以最終這把黑刀恐怕還是要還給羅德。


    沒錯,我可不是那種明明不喜歡人家還要死皮賴臉拿人家好處的綠茶,我——我隻是暫時替羅德保管這把刀而已。


    這麽一想,雷恩心裏就舒服多了,然後開始喜滋滋地欣賞自己的新武器。單單是黑刀那絕妙的握感、以及沉甸甸的分量就已經足夠令人心醉,更不用說如瓷質般細膩的黑色刀身了,雷恩毫不懷疑,把它放進任何一個世家豪門、它都配得上傳家之寶的地位。


    突然間,一種模糊的、不成形狀的欣喜之情悄悄滲入雷恩腦海,這令他有些愕然,因為這與他自己的意識顯然有著很大區別。他很快發現,這種模糊的喜悅似乎是從手中黑刀反饋而來,作為死物,塔薩魔鐵當然不可能有自己的主觀意識,但它卻可以憑借那微弱的心電感應特質、本能的與使用者產生共鳴。


    “這把刀真的是……真是太神奇了。”


    雷恩由衷的讚歎,但同時他也發現了某個不太對勁的地方,於是尷尬地咳嗽一聲,小心翼翼地說:“是的,這把刀確實棒極了,但似乎……嗯……似乎不夠鋒利?”


    “呦吼吼,你這小子,觀察的夠仔細啊!”


    出乎他意料的,馬雷歐斯竟然沒有生氣,“我問你,你現在很開心吧?心裏完全沒有想砍人的那種憤怒吧?”


    “沒錯,所以呢?”


    “所以,這把刀的刀刃現在才會呈現出不那麽鋒利的狀態。”


    瓦奧萊特把話接了過去,“它已經被波利附魔了‘高等級念力增強’,這種法術能增強使用者的念力,使他可以憑借意念移動物體、或者改變物體的性狀,當然,由於是附加魔法,所以這法術現在隻能對它依附的物品生效。但不管怎樣,‘念力增強’確實是最合適這把武器的附魔了,再搭配塔薩魔鐵自帶的心電感應屬性,它現在能夠迎合使用者的心意而產生合理範圍內的變化——簡單來說,你內心越是渴望斬殺、它就會變得越鋒利。”


    “啊,原來如此,這可真是一把不可思議的好刀。”


    雷恩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然後認真地對矮人說道:“不得不說,馬雷歐斯先生,我現在與您的看法是一致的——您的離開、確實是烈錘氏族的損失。哪怕您沒有工匠宗師的身份又如何呢,我相信,再怎樣有名氣的大工匠、他也無法打造出這樣一把令我滿意的武器了,沒錯,那些商業化的大師是絕對不會像您這樣傾盡熱情去打造一把武器的。”


    “天呐,該死的雷恩,你可真會說話……我要是個女人,非把你的小甜嘴兒給親腫了不可!”


    矮人發出一聲粗獷的嚶嚀,然後邁開短腿跑向倉庫深處,不一會兒就抱著一隻大木桶走了出來,“但是顯然你沒那個福氣了,所以親嘴什麽的就免了吧,至少咱們得喝上一杯——或者一百杯,沒什麽區別……沒錯,來吧,讓我瞧瞧你小子的酒量如何……”


    瓦奧萊特沉下臉色,不悅的哼了一聲。


    “哦……瞧我這記性,”


    馬雷歐斯一手抱著酒桶、一手猛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腦袋,“雷恩這小毛頭子還是預備役呢,是吧?給了他一把超規格的武器就已經足夠好了,再讓他喝酒的話,其他人心裏會嫉妒死的!嗬嗬嗬,真遺憾,這桶裏的好東西隻能我自己享用了。”


    話是這麽說,他臉上卻一絲遺憾的表情也沒有,“好吧,酒是不能給你了,但至少我還能給你這個……”


    矮人把酒桶放在一旁,接著踮起腳尖、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隻刀鞘遞給雷恩,“拿著吧,莫科獸皮做的,不值什麽錢,但還算結實,比你們原先配的刀鞘要好一些……”


    “謝謝您,馬雷歐斯先生。”


    雷恩把黑刀歸鞘、掛在腰間。他想說些什麽,發了一會兒呆之後,才真誠地說:“祝您的肚皮盛滿美酒、祝您的小床承載美夢,而那爐火亦將永不熄滅。”


    這是一句在高嶺王國中流行的諺語,用矮人語說出來意思會更貼切一些,但雷恩想了半天也想不起矮人語中的‘爐火’是怎麽發音的,所以隻好改用通用語表達。馬雷歐斯則直接用動作給予了迴應——他一拳錘開了木頭塞子,然後就這麽坐在地上、捧著酒桶暢飲起來。為了打造出完美的塔薩魔鐵武器,他這些天可是滴酒未沾,眼看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對於嗜酒如命的矮人來說、真是一秒都不能再忍耐了。


    “我們走吧。”


    瓦奧萊特搖搖頭,與雷恩一起離開了武器庫。


    “先生,既然現在我有了一把新的近戰武器——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迴到實戰訓練中去了?”


    在去往宿舍的路上,雷恩這麽問道。


    “當然,從明天起,你正常參加訓練即可。”


    瓦奧萊特麵無表情地說。


    “那麽,還請您將沒收的狩弩還給我吧。”


    “不必了。”


    “嗯?”


    “我說,‘不必了’。”


    瓦奧萊特站住腳步,“你耳朵有問題嗎,雷恩?‘在今後的訓練中我依舊會禁止所有人使用實箭’,剛才我打斷你的骨頭之前是這麽說的沒錯吧?而你又無法使用光之矢——所以狩弩對你來說還有什麽作用呢,背著它做裝飾嗎?”


    “很抱歉,先生,我的耳朵沒有問題,您剛才也確實說過這話。”


    雷恩努力咽下湧進喉嚨的一口惡氣,平靜地說:“用不用狩弩於我而言當然沒什麽區別,但落羽導師那邊……”


    “已經打過招唿了。”


    “那麽這些時間……”


    “改為魔法授業,波利也是同意的。”


    “好吧,瓦奧萊特先生,我沒有其他問題了。”


    “很好,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在兩人分別迴到各自的住處之前,瓦奧萊特說道:“如果一切順利,雷恩,你將成為自教廷設立獵魔小隊至今,唯一不配狩弩、不用聖能的獵魔人,這種事無論放在哪個年代都算是奇聞異事了,我迫不及待想看看呢。”


    那你大概是見不到了,雷恩在心裏默默迴答,除非那最終考核簡單到就算我故意放水也能通過——那才叫真正的奇聞異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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