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山跌跌撞撞迴到住處,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方塘因為剛打過胎,又困又累,早已上床睡覺。湯山也沒什麽心情去慰問她,直接上樓進到自己房間。


    開門後,湯山和衣往床上一倒,睜眼看著天花板發呆,心裏卻亂成一團麻。良久,他猶豫要不要出去吃點什麽,肚子卻沒有一點饑餓感。


    身體懶懶地不想動,於是他繼續發呆。後來就這樣稀裏糊塗睡過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湯山被一陣尿意憋醒。剛睜開眼,猛然看到燈已被打開,床頭坐著方蓮,他嚇了一大跳,以為對方趁他熟睡之際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掀開被子看到自己的衣服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來。他滿腹厭惡和憤怒地埋怨道:


    “你怎麽進來也不敲門?幾十歲的人,懂不懂禮貌?”


    方蓮環顧房間四周,滿不在乎地說:


    “我自己的家,敲什麽門?”


    湯山愣了一下,繼而有點哭笑不得:


    “你又想幹什麽?”


    方蓮一臉似笑非笑:


    “先為那天報假案給你道歉,然後還要說點重要的事情。”


    湯山心裏一緊,想道,她肯定又要重提方塘大肚之事。本來之前他還覺得,說不說清楚無所謂,反正她也不能拿自己怎麽樣,現在才發現,不說清楚萬萬不行。


    試想想,為了阻止自己離開,無憑無據舉報他是殺人嫌疑犯,她都能幹得出來,以後誰知道還會不會幹出更為驚天動地的事?


    總之,這個肥婆對他湯山而言,就是顆定時*炸*彈。必須想辦法拆了它。


    湯山坐起身,努力調整了一下語氣,慢慢地說:


    “不管你想說什麽,首先我要告訴你一個事實:你女兒大肚子,跟我沒關係。麻煩你以後別再跟我糾纏不清。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方蓮還是似笑非笑:


    “我知道跟你沒關係。”


    湯山就像被敲了一悶棍,愣了好半天,迴過神來便怒不可遏:


    “知道?知道你還跑到派出所去舉報我殺人?你他媽的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方蓮不笑了,也不發愣,驀地淚流滿麵。


    這倒讓湯山有點不知所措。他還從沒見過方臉婆在自己麵前如此痛哭,便訕訕地說:


    “我罵人的聲音大是大了點,你也沒必要這麽傷心欲絕吧?”


    說完這句話,連湯山自己都覺得有點荒唐。這事一開始就錯在方蓮,而且錯得離譜,他有足夠的理由大發雷霆之怒的,哪想到剛開了個頭,氣氛立馬變了樣。


    憑什麽呢?就因為你臉上流著兩道傷心的淚水?湯山不禁苦笑了一下。


    湯山從桌上拿過一包揉皺了的紙巾,遞給方蓮,換了種更為諧謔誇張的語氣說:


    “擦一擦吧,臉上像被墨水浸過似的。”


    方蓮還是不接,眼淚流得更兇,而且稍帶上了抽抽噎噎的聲音。湯山訕訕縮迴手,心裏就開始有點不耐煩了,提高了嗓門道:


    “有事說事,你別這樣好不好?要讓人看見,還以為我怎麽著你了呢。”


    說罷,湯山又立馬覺得後半句有點輕薄,這是對付年輕女孩子的調笑用語,萬萬不可用在此處。於是不等對方迴答,心裏一發狠,嗓門再次提了八度:


    “好吧,我輸了。那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我不再計較,麻煩你迴自己屋哭去,別在這裏影響我睡覺好不好?”


    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方蓮如果識趣,就該起身開門,悄聲離去。


    然而她並不識趣,抬起袖子,擦了擦了嘴角兩邊的兩道水溝,忽然長長地歎了一聲,帶著哭腔吐出幾個字:


    “我快要死了。”


    湯山又是一愣,差點就要脫口而出:


    “死了最好。”


    但湯山隻是嘴巴張了張,吸了口氣,硬是把即將甩出的那四個音節又吸迴喉嚨裏。主要是想到她是方塘她媽,出語不能太刻薄。


    湯山給自己灌了一大口水,打量麵前的方蓮,除了還是剛才的傷心模樣,根本看不出什麽死亡氣息。他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


    “你什麽意思?”


    這迴方蓮稍稍冷靜下來,答道:


    “就是你聽到的那個意思。我快要死了。”


    湯山腦袋又出現短路,思維接不上,呆立當場,不知怎麽接話。


    方蓮抬起另一邊袖子,胡亂在臉上來迴擦拭了好幾圈,揩淨了所有淚水,卻將整張臉搞得更加髒亂不堪。


    然後,她趁著湯山尚未迴過神,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我快要死了。我不甘心,但沒有辦法。當然了,我在這個破鎮上活了二十年,受苦受累,沒過幾天舒心日子,其實也沒什麽好留戀的,死了也就死了。


    “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個死丫頭。她從小沒爹,本來就可憐,我一旦撒手而去,她就更可憐了,天知道她下半輩子會活成什麽模樣。……”


    話沒說完,湯山迴過神來,趕緊手一揮,打斷她的話頭:


    “等等,沒個中心沒個主題的,你到底想說什麽?一開始你不是說來向我道歉的嗎?這都扯哪兒去了?”


    方蓮又落下兩滴淚,嘴上卻不滿地說:


    “頂你個肺呀,我不是說過我快要死了嗎?這主題還不夠直白?”


    湯山冷笑一聲:


    “你倒是夠直白的,直白到我完全聽不懂。”


    方蓮忽然大為光火:


    “小子,我跟你說正經話,別跟我油嘴滑舌。”


    湯山被方蓮兜了半天,沒抓住談話主題,僅有的那點耐心消耗殆盡,心裏比她更加光火:


    “我他媽的沒心情跟你油嘴滑舌,是你有話不能好好說。嘰歪半天,像隻蒼蠅似的煩死人了。”


    方蓮被湯山一頓嗆,怒火沒被撩得更旺,反而冷靜不少,嘴角一歪,歎口氣道:


    “無論如何,我都算是你的長輩,你說話不應該如此肆無忌憚。”


    湯山愣了一下,心想你說得倒也沒錯,但我實在是受不了你的顛三倒四,夾纏不清,要不是看在你是方塘她媽的份上,我早把你轟出門了。


    一想到方塘,湯山心裏又軟了一點,早已準備好的那些刻薄惡毒之語,便不打算說出口了。


    方蓮趁湯山發愣,再次歎口氣問:


    “你跟方塘那死丫頭,有什麽打算?”


    湯山心裏暗笑,你扯過的廢話,足夠圍著地球繞半圈,最終還是為了說這事。


    他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水,調整了一下表情,刻意擺出一副流氓嘴臉,滿不在乎地說:


    “打算?胎都打了還能有什麽打算?接下來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唄,男女之間為何一定要有個打算?就不能好好玩耍嗎?”


    方蓮無奈道:


    “小子,你非得跟我耍無賴才開心是吧?”


    湯山怪笑了一聲:


    “不是我無賴,是你無聊。一開場我就說了,你女兒大肚子跟我無關,可你依舊糾纏半天,是不是很無聊?”


    方蓮幾乎是不加思索地重複了湯山的語氣:


    “一開場我也說了,我知道她大肚子跟你沒關係。我還沒無聊到要跟你說廢話打發時間,真無聊我可以去打麻將。”


    萬沒想到死肥婆還有繞口令的本事,湯山倒是哭笑不得,感覺要不傷和氣地擺脫她,還真不是一件普通的工作。


    湯山心念電轉,絞盡腦汁,想要找個和平折中之計,徹底將她轟出去,又不傷方塘的臉麵。


    想著想著,再咀嚼了好幾遍方蓮最後的那句話,忽然間似乎明白了許多事,不禁長歎一聲,開始自言自語:


    “你既然一早心裏就明鏡似的,我跟你女兒大肚子沒關係,那麽,那天淩晨跟我大鬧,就不是一時怒氣所致,而是刻意為之,讓大家都對我產生誤解。


    “後來派出所的事情,你也不是心血來潮,或一時犯渾,顯然經過了精心算計,目的就是借警察讓我脫不了身。


    “但我還是想不通,你即便想把女兒嫁出去,也未免操之過急了一點。況且,你也年輕過,應該明白,年輕男女之間的事,這麽瞎摻和,結果很可能適得其反。”


    方蓮笑了笑:


    “小子,你終於能正常說話了。”


    言罷,她從外衣裏層掏出一本病曆本,扔在桌上。湯山看她此舉,不知搞什麽名堂,驚得張大嘴巴,一時又沒詞了。


    方蓮語速很快:


    “我前幾天去醫院做了胸透,肺癌晚期,醫生說頂多還有一年。我現在惟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死丫頭,希望在自己死之前,將她的下半生托付給誰。”


    湯山的第一反應是:這麽低劣的路數你都想得出來?你這麽胖,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看不出得癌症的樣子啊。


    但他話沒說出口,而是伸手去拿那本病曆本。


    可手指剛要碰上封麵,方蓮又一把將病曆搶了迴去,像搶到什麽寶物似的,再次藏迴外套裏層。


    方蓮語帶哭腔:


    “我知道你不信。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怎麽能讓你相信呢。”


    說著,順手將一把鼻涕眼淚抹在湯山的床單上:


    “我有必要以咒詛自己死亡的方式來騙你嗎?”


    湯山將信將疑,訕訕地說:


    “即便如此,你要交待後事,也是找錯了人,我隻不過你的一個普通租客而已。”


    方蓮不理他,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知道,那丫頭生性有點放蕩,那是我之前沒管好的結果。但自從你來了之後,她對你一往情深,別以為我不知道她有好幾次幫你承擔了房租。


    “你其實對她也不差,這點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否則你不會輕易承認她肚子裏的孩子是你的,還拋頭露臉陪她去醫院打胎。”


    湯山啼笑皆非。


    方蓮繼續說:


    “我並不奢望你立馬娶了她,並發誓跟她過一輩子。我惟一的希望是,在我走了之後,你能多留幾年,讓這丫頭遇事有個商量的人。


    “憑她對你的情意,你會誠心幫她的對不對?過幾年,等她成熟了,獨立了,你若另有想法,再走不遲。反正你年紀也不大,就當是談一場戀愛,最後發現不合適,對你也沒什麽大的損失。”


    湯山還是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麽接話。


    如果僅僅是住在這裏,他倒沒多大意見,反正沒地方可去,賴在此處還可以省了房租。


    方蓮說完,起身向門口走去,伸手開門之前,又迴過頭向湯山道: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男子漢大丈夫要尊守諾言。記住,這可是對一個將死之人的承諾。”


    湯山剛要張嘴說什麽,方蓮卻已甩門而去。


    湯山獨自怔了一會,最後苦笑一聲,覺得自己最近的遭遇,總是那麽荒誕不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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