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周緒呈迴端平郡的國公府敘親,距離今日已經三個月有餘。


    臘月裏天冷路滑,交通閉塞,就連音訊也跟著遲滯下來。日子一久,宋知熹腦子裏就已經沒了這個人。


    實在怪不得她沒心沒肺。年初的時候,宋淵就張羅著要帶她迴廣陵的祖宅家探親,整個府宅頓時忙上忙下開始灑掃,堪稱幾年難得一見的勤勞,就差把地基翻個底兒朝天了。


    宋知熹也顧不得清閑,領著管家與幾個嬤嬤,日日辰時都去庫房清冊報賬、補發月例銀子……等到諸事打點好後,行囊馬車都拾掇了有十來天。


    又是悶出汗又是吹涼風的,結果她卻在啟程之前惹上了風寒,出行一事隻能就此作罷。


    她窩在深宅大院裏過了一段深居淺出的日子。有菁娘時不時在身旁教導,她的針線女紅好歹也有了不錯的起色。


    宋知熹難得欣慰的是,不管是小衣、繡帕、荷包還是褡褳,自己都能做得與市麵上的製品差不離了。


    這些是她不曾觸碰過的領域。


    祝氏乃沿襲貴族,存世的時候名望盛高,族中的教習學堂是族胞們幾乎每日都要去的地方,但由於門第特殊,研學的多是術法典籍,登記造冊的成品幟卷浩繁,學起來直叫人頭禿。


    待啟了慧智,豁然頓悟了,心力交瘁的日子熬著熬著也便慢慢能過得遊刃有餘。


    祝家的女子生活優渥,從來不缺粗使奴婢,就算是在之後不著家的那段時日,因為不缺銀子,所以她再難也不至於捉襟見肘。


    世態使然,眼界張得太廣,她也就根本無暇顧及這些細小的活計。


    菁娘經常坐在繡凳上,挨在她身邊注視她。


    菁娘慢慢得出結論,每當宋知熹耐心專注地在繃子上穿起針眼,時間長了,鼻尖就會沁出細細的汗,累的時候麽,還會輕輕地閉一會兒眼。


    相處的日子細水長流,菁娘慢慢放下了心。原來這一切慢悠悠的靜好的日子,到底還是真實的。


    猶記得宋知熹剛出生時,全身皺巴巴的,根本談不上好看。都說奶娃娃養著養著就會變得玉雪可愛,打從娘胎裏出來的時候,小小姐因月份不足,底子薄,將多少補藥細致地喂了下去,才終於慢慢展開了模樣。


    在菁娘眼裏,小小姐認真的時候眉眼安穩,嬉笑起來又添嬌俏。


    宋知熹偶爾犯困,做起事來就會有些心猿意馬,就連在飯桌上也是打蔫兒的狀態。某日,她聽見宋淵幽歎,“吃起肉食,倒是終於不挑了,隻是這孩子仍舊養不敦實。”


    那個時候,她才發現一個奇妙的區別。


    對於吃肉,她祝明宴是從來不忌口的,但原主宋知熹卻幾乎對素食愛得有些偏激,幾乎可以稱得上嫌棄。


    誠心說,道觀裏清修的道士都恐怕沒她做得好,若是撈出來宣揚宣揚,也算一個教人三省的榜樣。


    不過,喜好與習慣總有變化的時候,她沒認為這些細節沒必要遮掩,倒不是覺得謹小慎微反而讓人更顯畏縮,隻因為自己過得舒心才是最好的。


    這一日,她照舊攬起針線,誰料先後接連刺破了三次指頭。


    宋知熹意興闌珊,隨手一拋就把繃子撂一邊兒去,叫幾個正收拾碗碟的丫鬟看得哭笑不得。


    她從妝奩台下薅出一個錦盒,盒子裏裝著榮升票號的印信、慶源紀年的玉玨、一枚鏤金鑲鈴繡球……


    宋知熹撚起盒底的三隻銀針,眼皮子抽了抽,喃喃道這紮眼兒的玩意兒煞風景。


    小戶裏搬出炭盆取暖,更不消說朱門大戶的府宅,暖起的地龍足以讓滿室春暉。隻是由於戒嚴的緣故,這一年冬期,京城的景象格外清減,隻有在年關過後的那一段時日,各大酒樓的設宴才陸陸續續有了迴暖的跡象。


    年關一過,遴選太子儲妃一事就被慢慢提上日程,雖然傳言人選已經內定,淩家三小姐淩七妙幾乎頂著頭籌,但規矩不可偏廢,但凡入了流的門第,適齡女子都要先在內廷的花名冊上走一遭,屆時再入宮參與甄拔。


    隻是有的人很榮幸,選妃的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就要先替各位準儲妃去東宮一睹繁華。


    正值年初,禦街上的槐花香漫過四肢百骸。


    宋知熹去榮升票號交了印信,還未去一品香托秦十八幫忙,就被幾個宮裝打扮的女娥當街攔住了去路。


    “是宋知熹宋姑娘了吧。”對她福身道,“杜良娣憐惜姐妹血親之情,這幾日時常掛念姑娘,請宋姑娘入東宮一敘。”


    宋知熹原先還有些驚詫,甫一聽見“杜良娣”,心裏便知曉是哪位貴人了。


    宋知熹頷首微笑。頂多是心血來潮要見她,稱是掛念她,“幾日”都絕對是誇大了。


    去年秋獵的時候,她就聽說,太子賀韻在賞花宴上難得寵幸了一位美人,事後又將那女子順勢抬進了東宮。


    有風評稱,太子還是三皇子時,就是個薄幸之人。況且未來儲妃這一層姻親還未下定,各大世家盤根錯節的攀親之心還沒徹底理清,眼下這麽快就給了良娣的位分,要麽是二人情深似海,要麽就是……懷上了子嗣。


    宋知熹幽幽一歎。


    皇太子仍敢袒露真情,倒是她以小人心妄加揣測了。


    宮裏人現身難得一見,她這麽勢單力薄地被堵在路上,惹來一些人偏頭圍觀。但看酒樓窗欞邊的交頭接耳、成衣店鋪裏的探身耳目,就連一些過路的官衛都下意識地對這裏格外留意。


    姑且當了人家半個多月“表姐”,能與她掰扯上“姐妹”這層關係的宮人,除了杜念兒再也沒誰了。這般想著,她就準備硬著頭皮,對轎輦裏的人見禮道聲萬福。


    轎輦四壁是鏤空的蘭紋,轎幃軟帳,鎖珠作簾,隻一眼便可發現,轎輦裏頭根本就是空的。


    看出宋知熹眼裏的一瞬間錯愕,宮娥笑了笑。


    一晃神明白過來,宋知熹頓時心下微惱。這女人就差把恃寵而驕寫臉上了,能想出抬出宮轎當街攬人這種做派,就是拿定她不敢當街拒絕?!


    “宋姑娘會錯了意。良娣身嬌體貴不便接觸風塵,所以隻喚我們來接姑娘迴去。”


    說話的宮娥一直將不深不淺的笑容掛在臉上,彼時還有意無意地掐了掐指節,“按照出來的時辰,怕是已經在宮裏等候姑娘多時了。”


    話畢退開一步,兩邊的宮娥作勢展開手臂,讓道,“請上座。”


    東宮啊……


    宋知熹定了定眸。


    隨風翩飛的裙帶好似耀武揚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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