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鏡中嫋嫋婷婷的身姿一晃而過,多的是鏡花水月。


    宋知熹正巧路過時,忍不住想要瞥一眼自己此時的荒唐模樣,怎麽也得狠狠嘲笑自己一番吧。


    旋踵的刹那,她突然撞進了鏡中的一雙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鏡中睛,也倒映著她的剪影——


    還有另外一人!


    砰啷幾聲,有零碎的瓶瓶罐罐碰倒在桌麵上,此時此刻,宋知熹再次“坐”迴了梳妝台。


    幾個小瓷瓶的瓶塞因磕碰倒下鬆了口,玉液濺了她滿袖底。


    突然被人擺一道,宋知熹忍不住眉尾微挑,一眼對視過去:“誒你這是做什麽?”聲線疑惑卻神色篤定,反倒把那突然出現的侍女唬了一跳。


    見宋知熹與自己相似的裝扮,侍女笑了笑,說:“你還不快些打扮,竇姨要來催了。”


    “我?”


    宋知熹怔怔,猛然發覺話裏的意思不對,正思忖著是不是哪裏出了差錯,侍女便進一步解釋。


    “姑娘還是不要推脫了,若你不是,竇姨怎會準你進來。”


    宋知熹心問:那她是什麽?


    不過,鬆鶴堂養的女子,還能是什麽了。


    見侍女會心一笑,宋知熹唿吸凝滯,來不及挑三揀四,她便連忙拾起桌上一隻明黃色的發帶,就著它首端的釵齒往腦側簪去。作罷,還不忘撚著碎發對著鏡子細細捯飭。


    果然,一道熟悉的聲音響徹在暖閣入口,“誒,方才那丫頭。”


    她唯唯諾諾道了句“哎。”整個人哭笑不得,既然身份還未敗露又哪能前功盡棄?


    如果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全身而退,那麽情況再壞,也不過是宋府的家丁來鬆鶴堂走一遭,順便贖個人。


    但今日是她自己莽撞了,怎好再給她宋老爹添麻煩?


    趕明兒牽連她爹落下個家風不正的風評,被人反參一本可如何是好。


    就算宋知熹當初在宮內出了醜事,那些宮闈之人也不會在明麵上說三道四、公然以那事拿喬。除了因為有相府這層親眷關係作保,究其根本,得虧有宋淵這個朝中重臣坐鎮。


    她就算再沒下限,也不能公然敗壞宋淵在外麵威嚴的形象與臉麵!


    唉,做個有良知的人,還是得從沒臉沒皮開始。


    竇姨眯著眼,適才已經把所有的情形一覽無餘,她不會沒看到因為宋知熹躲閃及時,侍女橫劈的手刀落了空。


    竇姨給她指了一個排麵,宋知熹識趣地湊到末尾,陪同的嬤嬤聲稱,這便是接下來要去正廳獻藝的排場。


    這群舞姬經過甄選培養,各個麵容姣好、五官雋秀,聽了這話宋知熹哪裏還有閑情欣賞美人,堪堪是“受寵若驚”。


    與此同時,一股蠻力襲上她的後背,身子受力猛地前傾——


    發帶末端的月桂吊墜是實心的,碰撞之中砸在她腦門上,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她斜楞一眼,抿著嘴唇將眼前遮住了視線的發帶撥到腦後。


    竇姨有意警示她“不要耍小聰明”,逼她不得不打消了與人周旋的念頭。


    身後——


    “竇姨,這次真是多慮了,先前就同您說過了,若真是哪家的大小姐,哪能受得了這般無禮?怕是早擺出身份來唬人了。”


    說話的正是竇姨身邊的侍女,見竇姨雖點了點頭卻仍舊一言不發,侍女又道,“不過,留個心眼兒,總歸是好的。”


    ……


    感受到搭摁在她的肩頸上的那雙手,宋知熹竟是覺得,此情此景,自己好似步了某人的後塵。


    突然發了善心一般,竇姨寬慰說不會為難她,叫她做個添景的便好。軟話說完,卻又威脅她若是耍小心眼兒,就尋了東街黑巷口最狠的人伢子,將她從鬆鶴堂發賣了去。


    宋知熹佯作發顫。


    她看起來就這麽不老實麽?


    “話說威逼後麵還有個利誘跟著,怎麽換在我身上……”她輕歎一口氣,坐直了身子,道,“那就有勞竇姨了。”


    見人悵然若失,竇姨隻當她是妥協了。隻是無心一瞥,便不妨瞥到女子雪白的腳踝,竇姨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朝身邊人吩咐了一嘴,又放聲訓話道:


    “咱鬆鶴堂的姑娘,雖不似紅塵女子‘從良斷青絲,下海係紅繩。’但要有的素養還是要有的,無人能免俗。”


    宋知熹半闔著眼皮任由侍仆上妝,淡淡的檀粉香縈繞在鼻尖。


    她一心計量著如何掩人耳目,巴不得那侍女將腮粉全糊在她臉上,好叫誰也認不出她是宋家女兒來,因此,並未把竇姨這些話放在心上。


    殊不知,這話獨獨是說給她一人聽的。


    不過半晌,她發覺腳脖子上突生一股沁涼。低頭看去,見一位麵孔陌生的嬤嬤捧著一個小膏盅,在她抹了膏藥的肌膚上點了一筆,緊接著放下了她的裙擺。


    她也隻當是正常妝點中必要的一步,並未撩開細看。


    鵝黃色發帶上的銀絲暗暗流動,尾端吊墜的一攢月桂珠花襯得人兒明眸皓齒,明明好看,站在一群鶯鶯燕燕裏麵卻總顯得哪裏有些突兀。


    竇姨恍然,許是凡塵味不夠,太素淨了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鬆鶴堂不是供人白嫖的仙館,做的不是極樂而是凡俗的生意。”竇姨口中一邊念叨著,一邊接過軟筆,在唇脂盒裏沾了沾,在宋知熹的眼尾點上一粒紅。


    隨她撩起眼皮,那點紅綴在眼角又添搖搖欲墜之感。見旁人盯著她的眼睛瞧,宋知熹乖順一笑。


    見那突如其來的宛若日僪般的綻放,竇姨霎那驚豔,眼下更是樂開了花。


    明明隻是個湊數的,竟也能如此張揚,真是妙極了!


    -


    多寶閣外。


    “嬰姐姐身子不適,特喚阿霧來向竇姨請罪。”說話的正是竇姨等了許久的阿霧。


    本來,竇姨提前為嬰姬安置好了排麵,結果臨時卻不見人影。


    此時,閣外守著的,盡是得了閑的婢女。阿霧捏著手指頭站好,聽人說竇姨就在裏頭,但許久不見有人出來或是通傳,生怕萬一惹得竇姨不快,追究下去她會瞧出什麽端倪。


    她琢磨著,務必要幫主子把事情辦妥了,又尋話找補,“今日……就不必勞煩竇姨給嬰姐姐安排了。”


    宋知熹出來時,看到的便是這番場景。


    盞兒暗暗朝阿霧啐了一口,見自家娘子出來,便伏在傅姬耳邊對她碎嘴了幾句,“這般自吹自擂,也不怕有一天閃了舌頭。”不料看見竇姨,又膽兒一虛溜到迎麵而來的舞姬們身後。


    宋知熹搖了搖頭,笑歎這些人平日裏定是這般不對付,便毫無留戀地隨著舞姬們離去。


    ……


    排舞的樓堂裏,牆壁上小小的凹陷星羅棋布,造就的是完美的音效聲場,剛一踏入,笙簫管弦驟停,正值一曲祈舞終了。


    “仰思繹旨,聽我祝章。”久遠卻又熟悉的禮讚之樂,給她帶來的歸屬感愈發強烈,她歎服,全身的肌理也隨著心情活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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