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熹整飭好自己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通往春禧殿的一道上皆點了暖色的瑩燈,與小宮娥手中提著的宮燈交相輝映。


    燈罩上煙碧羅的絲線透亮,恍如昨日的晨曦,以往前唿後擁的寬敞常道,現下卻走出了個曲徑通幽。


    夜裏,春禧殿還是暖燈長亮。


    宮裏的皇後妃嬪,皇子皇女,早已便來探視了最後一眼,殿中隻留下了這最後一晚守夜梳洗的侍女。至於太醫,能撤的早便撤了。


    周世子作為皇帝看好的近臣,在辛公公眼裏稱得上是個大忙人,這入夜了的時候才來探視,便也不足為奇。


    辛公公瞟了眼他近旁的一抹顏色,那為他提著燈的宮娥,暖色昏昏地映在她窈窕的腰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和諧。


    後宮他並不常來,也不識得這是禦書房的,還是哪個殿的宮女。


    辛公公不動聲色地看了眼走近了的紫黑色束服的男子,心裏也道,總歸不會是哪位公主或娘娘殿裏的。


    “周世子。”


    “辛公公留步,我不久留,片刻便走。”


    宋知熹剛要推門而入,頓住了步子想著要留下照路的宮燈,正要交付於身後的男子,便聽一路上無言之人,終究是率先出了聲。


    “你留用。”


    宋知熹沒好意思拒絕,畢竟這大半夜的,她還打算迴去呢,不是嗎?


    “薑太醫在裏麵。”男子緩緩道。


    宋知熹斂眸應好,即刻便麵色泰然地進了寢殿,堂而皇之地換下了一位守夜的宮女。


    隨著周緒呈離去,零零散散不經意關注的眼睛順理成章地歇下跟著退出了宮殿。


    宋知熹揮了一把無色的迷藥,內殿的值夜宮女本就少,現如今隻剩下她的腳步聲。


    聲音不大,卻步步迴響在偌大的寢殿內。


    殿內有一人,半枕在藥箱上,看起來像是被迫留下,做個樣子的。


    宋知熹也不避諱,她需要這麽一個人在場,是太醫也便再好不過了。


    薑太醫為正奉上太醫,領著正二品官職的頭銜,也不是泛泛之輩。


    他一睜眼,就看見一個宮娥靜靜站在床榻前,神情怔怔,像是若有所思。


    那宮娥的臉龐似是滑過幾縷孺慕之情,如此打量太後,雖然已經說不上冒犯或是不敬什麽的了,但事到如今又能惦記些什麽?


    他移開眼歎惋一聲,像是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已經沒氣了。”


    宋知熹垂站在榻前,看著那雍容飽滿的麵容,隻是一瞬間便不由得心生出一股子惦念與傷膩之感。


    她的祖母啊,也是這般慈容的。


    她憑空捏了一把空氣,便搭手覆在了太後的掌上,問:“斷氣多久了?”


    薑太醫這下便有些惱意,這話裏的語氣倒是像極了他的上司太醫正。對一個已死之人,和他探討病情?這都什麽時候了,氣都沒了這麽久再來說這話?


    晚了!


    薑太醫沒好氣地迴了嘴,“斷氣有五六個時辰了,這麽多太醫斷定的還能有假。”


    女孩子看似隨意地環顧了四周,也不知是在找尋著什麽。


    胡思亂想之際,薑太醫隻覺得渾身冷嗖嗖的,女孩子一句話,更是讓他一下子顫了個徹底。


    “還沒死透。”她道。


    薑太醫仿佛有種被人詆毀的不爽,我這還站在你麵前呢,當太醫都是癡傻兒不成!不過雖是惱意,但沒由來心裏還是升起一股期冀。


    “信口雌黃什麽,沒這道理啊。”薑太醫又驚又疑,就差拍榻而起了!


    在她話音剛落,宋知熹便已經從特意備好的荷包裏摘出一張色澤暗淡的符籙。


    她有些緊張和激動,這是她值此世間,第一次嚐試此法。


    “德充符。”她喃喃道,語氣淡淡,不知到底是想說給誰聽。


    她繞著指法將符籙向空氣中一搭,暈光映現天際,沒收了萬物聲音。但法訣引出的光暈僅限於此大殿內,殿內外已經形成兩幅光景。


    這樣既無外人打擾,也省得內裏人跑出去的麻煩。


    她看一眼薑太醫,並不打算藏著掖著。


    “這是、你這是梅山道?巫……巫祝?”薑太醫瞪大了眼睛,幹癟的嘴唇在顫抖。


    宋知熹尷尬地笑了笑,“並不是,太醫您先穩住。待會兒我還需要您幫忙的。”


    雖說自古巫醫不兩立,但她麽……巫祝?還真不是。


    她雙手交疊盈放於腰間,在迴憶之際也變得愈發熟稔。


    宋知熹在心中喃喃念動上清天蓬法中的五府聚靈訣,同時兩手食指相勾中指相靠直起。大指相交,掐兩小指酉文,中指掐掌心橫文,二指,四指直。


    如此這般,她已經快速變動指法撚完了三真印。


    份與物忘,同乎渾涅;


    即展眉頭,靈台清幽;


    叩齒三十六,兩手抱昆侖。


    符籙泛起透亮的金光,宋知熹幾近喚動,可猶豫片刻後,她卻最終停滯住了。


    宋知熹懊惱地掐住了眉心。


    還差一步?可究竟是什麽來著?


    靈符不等人,宋知熹這一停頓,符籙瞬間暗了下去。


    薑太醫已經看傻了眼。


    這眼前一切流光四溢的變幻,真是傳說中的法術?!?


    薑太醫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懂了,迴天乏術這個詞對於這個女子而言,也許就是謬誤,因為她是真的有能耐救人性命!


    盡管他幾乎語無倫次,但親眼看到符籙的消滅之後,還是理智地認清了現實與大局。


    他沒來得及錯愕,便看見女子撓了撓頭頂,眼神一亮便再次有所動作。


    她指尖凝有跳躍的流光,仿佛星光漏泄,以指為筆,旋身躍動之際,符文再現!


    她斂眸冥思,思緒穿過道道心訣,最後清亮開嗓,“急宣靈寶旨!”


    話音剛落,她憑虛捉去,像是撚來一張紙一般輕便。


    薑太醫內心惶惶,她在捏尋什麽……


    女子抱十歸一後,他眼前一暗,殿內突然恢複如初。


    兩人不約而同上前探看床榻上之人,竟生出一種詼諧的氣氛。


    榻上之人斷斷續續有了微弱的氣息,與白日裏斷氣前的情形別無二致。


    宋知熹眼見老太醫呆呆的模樣,苦笑著敢忙急急低喚道,“啊呀您看我做什麽!我可不會岐黃之術啊,快施救呀,吊氣什麽的,你們最在行了!”


    薑太醫立即翻開藥箱取出一個瓷瓶,把一粒丹藥沒入太後口中。利落的動作中難掩微微顫抖與激動。


    十香返魂丹是將丁香、鬱金同用,十香返生丹具有芳香開竅,化痰安神的功效。主治痰厥中風,口眼喎斜牙關緊閉,昏暈欲死,或諸風狂亂。


    宋知熹看他就要出去張羅這個好消息,趕忙攔身製止道,“太醫且慢,先莫要喊人!”


    薑太醫的態度好了很多,認真誠懇地解釋道,“你誤會了……要太後醒神,最好是有燈心、赤金煎湯送下。”


    宋知熹眼神閃爍,“我去喚人,不過,如今這凝神的符籙,僅此一張也用沒了,我想……今後,不會再出現第二次。”


    誠然,若非親眼所見,如此奇聞異事說出去沒人會信的。


    “怎麽來的不重要,結果是好的,也便順遂了,您看可是這個道理?”宋知熹定定看著老者,繼續道。


    “姑娘,你大可不必擔憂,作為醫者,鬼神對於我們來說就是無稽之談,是為醫一行最忌口的。”薑太醫輕歎一口氣,也知道她在擔憂什麽,“老夫自有分寸,還不想把飯碗砸在自己手裏。”


    他此時對自己的判斷產生懷疑,這便又問出了口,“敢問姑娘是……”


    這女子恐怕來頭不小,也許並不是位宮女,想必也是有幾分對太後的孺慕或者利益牽扯才冒險而來……不,他怎能如此狹隘。


    “薑太醫不必惦念,多謝。”宋知熹笑著無比認真地福了身子行禮。轉身進了內殿裏側,點了一柱醒神香。


    薑太醫迴過神來,人生能得幾迴見?不過,琢磨起女子最後的話,他心裏暗嗶:惦念個頭!


    年紀大了不過是求個安穩踏實,這等有違常理的場景還是少看吧,簡直夭壽啊!


    宋知熹輕手輕腳地提起偏門那盞燈籠,瞅了瞅四方。


    德充符僅此一張,然而此刻,她覺得自己非但沒有悵然若失的遺憾,反而身心俱鬆。


    事物再好,不合時宜,總歸是留著也不踏實的。


    宋知熹狡黠一笑,立刻喜形於色,以掌括弧抵在嘴邊,尖細的聲音便穿破宮闈,“來人呐!太後有——氣——啦!”


    薑太醫一猝而起。


    造孽啊!這是要把好不容易聚迴的魂兒給嚇走哇!


    床榻上的皇太後被這聲音一驚轉醒,未含化的苦澀丹藥哽在了喉嚨裏,她猛然直起身子。


    薑太醫嚇得須尾一抖。


    好家夥!真是應了那句垂死病中驚坐起!


    見證奇跡後的淚水在老太醫的眼眶裏打轉,他連忙端來桌上現成的瓷碗,“太後哇!來,水!”


    成了!


    夜涼如水,宮女內侍前前後後奔走傳達,一座接一座宮殿裏的人兒開始轉醒,刹那間橘燈輝煌。


    許久沒有如此盛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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