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要掙銀子,不能靠單一時的幸運,得靠你的手腳、頭腦、氣力、骨氣來掙。”小左插了一嘴,生怕李元惜又要說出什麽豪爽話,把她最後的幾兩銀也散出去。


    那漢子一聽,連忙扯開衣襟,露出寬闊的胸膛和結實的肩膀:“姑娘,我常年幹著體力活,這肩上去不掉的繭子挑起來的,可是我一家老小的生計。我牛春來幹活,從來一是一,二是二,踏踏實實,不會偷懶。”


    接著,他又急急地向李元惜解釋:“大人,我想跟著你幹活,不光是念著你出錢多,今晚的好事就算是首富,也不會常做。其實,我們腳夫,常年在東京城的數百條大街小巷穿梭,我們比誰都盼著,街道能平整寬闊,就衝您今晚散盡家財來為街道司樹威信,我就認定您是幹實事的,我們幹苦力的,喜歡你這種敞亮人!”


    牛春來所言非假,方才鋪路時,他便是人群中的逆行者,別人都搶著去補坑賺銀子,唯有他,自發地迴到街頭搬送麻石。


    一塊麻石,重百餘斤,一般得兩個成年漢子拿繩子打十字形捆了,頂頭套個圈,穿過臂粗的木棍,在肩膀上挑著才能搬動。牛春來也曾試圖找個搭伴兒的,但大家都眼熱銀子,幹活不給銀子的傻事誰會幹?整塊麻石有他半身高,幾乎能壓折人腰,到坑洞後,放下麻石,再幫忙鑿石、調漿、夯土。補街事成後,又把廢料都打掃幹淨,從前到後,沒人要求他這樣做,狂熱的市民也從未注意到他,或向他道謝,他卻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這樣的憨厚赤誠,又怎麽可能不引起李元惜注意?她很自然地想起了家鄉淳樸的鄉親,越看牛春來越欣喜,這一路的繁華盛世,都不及眼下這個說話會噴唾沫星子的漢子來得順眼。


    “想不想來街道司?”李元惜開門見山,問道。


    牛春來一時沒反應過來,旁邊的百姓替他說話:“大人,街道司從來招募的都是兵卒,輪不著我們尋常百姓。”


    “衙門是死的,人是活的,”說著,李元惜又向小左伸出手去。


    小左一看,下意識捏緊了錢袋子,悄聲耳語:“姐姐,我的千金姐姐,咱還要為日後的花銷做打算。”


    李元惜知道她們錢不多了,再散出去,恐怕在發俸祿前就隻能勒緊褲帶過日子。但她目前最想取悅的,不是褲帶,不是錢,而是牛春來,是萬怡街百姓口口相傳、最後能踏進她街道司的更多的牛春來!她要做出成績,給孟良平看,給父親看,她李元惜,不容小覷!


    “舊時,青衫子一月月錢領三兩銀,我要你出大力氣,務實肯幹,還要行為有規有矩,我給你……”


    “姐姐,姐姐,使不得。”小左忙著把她的手指往迴收,但那手指倔地像根棍似的,強地很。


    李元惜掃望眼巴巴的眾人一圈,拽下小左護著的錢袋子,把裏麵的碎銀子全數倒出來,掂了掂,大聲宣布:


    “一月十兩銀!”


    小左腳下不穩,差點後暈了過去。


    萬怡街轟動了,侯爺一夥也由不得深吸口氣。


    賊娘老子的,十兩銀,比原先月錢的三倍還多呢。算個賬,一月十兩銀,一年就是一百二十兩銀,比縣令還賺得多。


    牛春來像是跑了魂似的呆呆杵在原地,任百姓在耳邊嘰喳個不停,他兩片厚實的唇翕動:“大人,小人就是背著這十八塊麻石,從八通街跑到萬怡街,好心的雇主也最多給一千錢,分給行老三百錢,落我口袋裏的,隻有七百錢。十兩銀,那該是多少個七百啊……”


    一兩銀是一千錢,十兩銀是一萬錢,約是十四個七百錢。他要背著十八塊麻石從八通街至萬怡街跑十四趟,才能賺下十兩銀子。


    可八通街到萬怡街,腳程不少,一個月背著十八塊百餘斤的麻石跑十四趟,別說牛春來,就是體力驚人的相撲手,也得累癱。


    李元惜明白,十兩銀雖然不及豪富之人的一杯茶水錢,但對於社會底層勞力講,不僅能給他家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同時也昭示著,他一個苦力漢子,為東京出的每一份也是有分量的。


    李元惜也不由得鼻頭酸澀,把牛春來拉扯起來,“痛快一句話,做,還是不做?”


    “做!大人,我做!”牛春來深深弓腰,接過李元惜遞來的十兩碎銀,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大人,您這樣看得起我,從今往後,別說吃苦受累,您就是把我牛春來當牛當馬、當騾子使,我牛春來也心甘情願!”


    其他人見了,問李元惜十兩銀的月錢,是隻對牛春來管用,還是對所有應募成為青衫子的百姓管用。


    “眾位,眾位,靜一靜,靜一靜。”一直沉默的侯明遠這時終於站出來,李元惜興奮著,她預感到,除舊迎新的大動作馬上就要發生。


    “我們大人剛上任,很多衙司內的規矩還沒來得及了解,”他看著是給李元惜台階下,實則寸步不讓:“大人不能想什麽就是什麽,京城行事,最重要的就是規矩。大人可知,街道司用的青衫子,都是些什麽人?”


    侯爺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自問自答:“街道司用的,都是兵。”


    “這兵,分兩種,一小部分是從禁軍營淘汰下來的,戰力稍強些,可惜,元昊犢子挑起戰事,屢次三番犯我大宋邊境,那部分兵被抽調前線賣人頭去了,街道司剩下的,就剩我們了。來,兄弟們,站齊整了,讓管勾大人看個明白。”


    那些青衫子,一個個地站起來,與李元惜冷冷對峙。


    “你也看到了,痞的痞,殘的殘,老的老,實在是些不入流的兵,實話說,我們以前都是戰亂饑荒的難民,充軍入伍,是朝廷賞口飽飯吃。街道司,乃至京城中其他公家衙司和作坊的勞力來源,都是我們這種人。這就是現實。”


    他恬不知恥的樣子引得百姓憎惡,更可恨的是,他居然拿太宗皇帝來壓事,說什麽置街道司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分配他們這些冗兵,安定社會的。


    “青衫子滿員五百名,五百名無一例外都是兵營中抽調。如今,街道司日漸頹廢,管勾首要任務應該是迴籠離開的青衫,再向禁軍營和周邊營地發出招募需求。而不是向社會招募些閑散腳夫。”


    他大言不慚,引得百姓紛紛怒懟:“閑散腳夫怎樣?人家勤快熱心,賺的沒一分犯法所得,比你不知磊落多少倍!”


    眾怒難平,侯明遠也說不過他們去,索性耍賴:“反正,不論你們願不願意,街道司的門檻,務必是兵冊中人!”


    “聽你這口氣,你沒辦法和牛春來共事?”


    “根本不可能。”


    李元惜冷笑,要的正是你這話。她朗聲宣布:“那就如侯明遠所願,從即可起,街道司原有二百三十四名青衫全數除名!”


    侯明遠一聽,瘋狂大笑:“大人,你好個天真。你說除名,就能除名?你得上報兵部……”


    他再多說無益,百姓們似乎有意要淹沒他的聲音似的,一起朝著李元惜歡唿鼓掌,而李元惜也鐵了心地不迴頭。


    看熱鬧也罷,泄怨氣也罷,侯明遠等人失民心已久,看他也有被唾棄趕走的一天,人們自然是歡欣雀躍的。


    而李元惜下一個宣布,無疑將百姓的情緒掀上更高高潮。


    “如侯明遠所說,街道司青衫子,滿員是五百人,我李元惜初來乍到,先向社會招募壯士一百人,用於維護街道司最基本的運作,日後再圖壯大。吃苦受累是一定的,我打心眼也沒想讓你們養一身不中用的肥膘,但十兩銀子的月錢也是實實在在的。有意的,歡迎明天到外城西麵的富柳巷街道司應募!”


    百姓們一唿百應,摩拳擦掌,紛紛準備試上一試。


    辭舊迎新,青衫們麵麵相覷,還沒迴過神來,就被百姓們一擁而上,搶著扒衣,擋都擋不住。侯爺奮力掙紮,才把人從自己身上扒開。


    “李元惜,你不過是個九品小官,算什麽東西,別有人給你點臉,你就真把自己當迴事!你們大夥還不知道吧?街道司已經半年沒發俸祿了,我們一個月三兩銀的俸祿都給拖著,她一個外鄉野女子,憑什麽給你們許諾十兩銀?你們真當銀子是大風刮來的?”


    他譏諷冷語:“我話撂這兒,你要是還想繼續做管勾,還得迴頭來求我們!”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們聽了侯爺的話,滿腔的熱血倏然冷卻下來。街道司是朝廷的衙門,但誰能想到居然會發不出月錢來?這位新任管勾看起來是個雷厲風行的,可侯明遠說得好像更現實!


    一些本就意誌不堅定的人動搖起來,猶猶豫豫中,氣氛降低了不少。


    “姐姐……”


    小左有些急了,李元惜心裏也暗暗憂鬱著,一,是為錢發愁,二,也是為人發愁。


    “該做的,我們都做了,就看這東京,有沒有我的同道中人了。”


    等人散盡了,李元惜迴頭,周天和正牽來馬匹,微笑著看著她。


    “這下可滿意了?”


    “大人和前任管勾們都不同,您想幹番事業來證明自己,改革東京街道就是您實現目的的最佳途徑。”他一語中的,語氣中卻盡顯敬重,“得人心者當事成,大人的挑戰不少,但如若一直抱有此初心,東京改顏換貌,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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