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什麽時候任命管勾的?”


    “怎麽可能讓一介女流來做管勾?”


    “是啊,看上去年紀也不大,還是個外鄉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變化最大的就是那侯爺,臉就跟蒜皮似的,剝掉猥瑣,登時換上副阿諛奉承的嘴臉。


    他抱著李元惜的腿輕輕放到地上,躬身作揖:“屬下有眼無珠,怠慢了大人,大人息怒……”


    說著,連忙揮手,叫來身邊人:“去,馬上到芳林苑定酒席唱班,為李大人接風洗塵。”


    那人“哎”了聲,轉身樂顛顛地要跑,被李元惜叫住了:“我見巷口就有家陝西的羊肉泡饃,吃那個就行。”


    “這怎麽好?”侯爺尷尬地訕笑,又朝那人暗暗揮了揮手,那人便不再管李元惜的臉色,低頭又要跑,小左氣不過:“大膽!我姐姐可是新任命的管勾,朝廷九品官,怎麽連要吃什麽,都還得聽你的?”


    侯爺這才意識到自己行為過失,連忙囑咐兄弟們按照管勾大人的意願去辦事,該羊肉泡饃就羊肉泡饃,該收拾庭院臥房就去收拾臥房,叮囑完了,見小左還惡狠狠地盯著自己,恍然失神了片刻,突然臉上的褶子湊到一塊,懊悔地叫了聲,一巴掌打在自己嘴上。


    “大人,街道司半年多沒任管勾了,兄弟們抬舉,這前前後後、司裏司外的事兒都得我侯明遠照應著,一時間,管教人竟成習慣了……”


    小左和他鬥氣這會兒,李元惜腳下不停,把街道司大院大致瀏覽了番。


    這院型呈十字,她現下所在地,便是十字中央,傍著三廳一閣的大堂,經大院往前延伸是街道司大門,往後便是管勾住處。向左側去,分布著雙排共二十四間房,供值班青衫夜宿,角落隱約可見煙囪,應是庖廚。十字向右側去,石門上刻“庫房”,進去後又是一排四間大房,最左是帳房。後一排是閑置的牲口棚,牆體坍塌,朽爛的車架隨意丟到棚內,隱隱散發著黴變的惡臭。


    看到這裏,李元惜心下已十分不爽,視線從倚在門廊邊的青衫子身上移走——燈影綽綽,那人嘴裏叼的牙簽子,也似乎要比他本身的體型壯實些。


    侯明遠的心思已全在李元惜這邊,恨不得找把生石灰把她的眼睛揉瞎了。但李元惜一旦與他對視,他便馬上低頭,一副謙卑諂媚的模樣,跟著介紹:“咱的帳房先生年事已高,十天半月就得告次病假,昨個兒又受風寒了,大人,您再挪步,請抬腳……這裏平時放著都是清掃街道的工具和雜物,髒臭得很,後頭是牲口棚,鼎盛時候養著二十匹騾子,現在僅剩三匹,還給都水監強征去用了……”


    小左還要辨些什麽,被李元惜喝住:“侯明遠,我們主仆兩個舟車勞頓,很是疲累,你把這些唱班撤了,房間打掃出來,我們早去歇息。飯到了,送來就成。”


    侯明遠結結實實地鬆口氣,臉上又泛起紅光:“得嘞,全聽您吩咐。”


    少頃,房間便打掃出來,特地灑水撲了灰塵。


    此時尚不到清明,久不住人的屋子很是冷冽,地上的水漬踩上去竟滑溜溜的,應是凍起冰渣。


    李元惜找了個結實的木架,把自己的長刀恭恭敬敬地擺上去,小左凍得實在不想進屋,便去和侯爺要火盆,迴來時憋著一肚子氣。


    “怎麽了?”李元惜好奇地問。


    “嘿,那侯明遠居然不信你是管勾,又衝我要了上官憑證,掌著燈仔仔細細地看了遍,生怕白伺候了我們這一遭。”


    羊肉泡饃送到了,兩大碗熱氣騰騰,冒著油花,飄著肉香,口味雖不及延州地道,但對外出的遊子來說,絕對是對思鄉之情誠意滿滿的犒勞。


    吃飯時小左也沒停了嘴,嘰嘰咕咕地絮叨著這街道司如何寒酸,青衫子如何不堪,如何又委屈了主子殺人如麻的大刀。


    “那侯明遠,雖然嘴上敗下陣來,骨子裏卻一股好逸惡勞的戾氣,這群青衫子長得歪瓜裂棗,別說動苦力,戳那兒站著也極是煞風景,依我看,不過是些在其位不謀其職的閑徒懶漢,好好的一個街道司,硬是給敗成這副模樣。”她哀哀地歎口氣:“姐姐,我是一刻都不想再在這裏待了。你什麽想法,倒是說兩句啊!”


    “我說你說得對。”李元惜衝小左使了個鬼臉,起身去給火盆裏添了兩塊火炭,再去鋪床,見小左仍不依不饒地等著,便隻好迴應她:“我的任期隻有三年,日子拖拖就過去了,何必較真呢?”


    她的說法和她的人格相差太遠,小左驚愕地無法下咽,李元惜往窗外瞭了眼,她便明白了,那裏黑戳戳地立著個影子,正趴門縫偷聽呢。


    小左明了,等他走開,李元惜低聲解釋:“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難不成要把所有青衫都趕走不成?且看看他們如何做事,咱們熟悉熟悉環境,再做決策。”


    這夜,李元惜睡得不安穩,夜半時被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噩夢驚地坐起,渾身粘了層濕乎乎的汗液,再難入睡。她定了定神,披了件褂子,路過外間酣睡的小左,給火盆裏添了些碳,替她掖了被角,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


    漢子們此起彼伏的鼾聲令大院不至於太冷清。春風輕吹嫩綠的樹芽,院牆外的夜市將近落幕,隱約傳來小販收攤後車軲轆轉動的聲響,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去了。


    就著這月色下的風和聲,李元惜將一枝落地的柳條舞地如銀蛇白蟒。所謂刀隨心入手如風,斬如驚龍泛狂濤,劈似猛虎破囚籠,撩法起手不留痕,推無定形隨敵變,刀割咽喉並動脈,須臾血盡命亦消。


    刀法十三式仿佛和她的人融為一體,隨手拈來,招招斃命,十分狂蠻兇狠。斷折的柳條甩出,竟能在冷硬的樹幹上刮出一道雪白印子。


    五更不到,巷子裏隱隱傳來“天氣晴明,無風無雨”的報曉聲,伴著打更的木槌聲響,別人家的院子裏也有了晨起的響動。


    接著,趕車挑擔的小販也吆喝起來了。賣的是剛采摘下的瓜果蔬菜,剛鹵好的豆腐豆腦之類的,也有賣花花草草、炊餅香飲之類的,凡是趁早賣個新鮮的東西,都能被高亢的嗓子叫出名來。還有個賣胭脂香水的老婦人也不時地起一嗓子,然後又像走遠了似的不作聲了,一會兒再起一嗓子,就會接著前麵喊,哪個脂哪個膏又賣掉了一盒。愛美的姑娘禁不住誘惑,紛紛拉開大門跑出去試著挑選了。


    李元惜凝神傾聽之際,小左打著哈欠走出門來,手裏拿著昨晚在賃馬店順手買下的《東京地圖全版》,趁著侯明遠等青衫還在睡夢中,無人幹擾,便要去見識東京城的早市。


    這一見,可算識出不少問題,倒不是說早市不熱鬧,而是麻煩太多。


    靠近街道司的幾條馬路斜巷,均是坑坑窪窪,商販們有的會趕騾車驢車,車輪卡進小坑裏還好說,要是陷進大坑,就得好一番忙乎。


    她們恰巧就遇到這樣一輛騾車,是從任店來,要往別的飯店送酒去的,車上兩缸酒,每缸都裹了棉被防撞,無奈閃進去的坑大,兩缸碰一塊,碎了一缸,不知要賠多少錢。


    車夫坐地嚎啕大哭,罵著自己不長眼,這邊騾車動不了,前前後後許多車輛馬匹便都堵住了。


    而附近,並沒有值班青衫來指揮交通。李元惜試問為何沒人去喊青衫,大家反倒拿嘲弄的眼神看她。


    “青衫?嗬,等青衫到了,這車也該朽壞了。”人們譏諷。還有的幹脆賭氣地迴她:“東京人,不知青衫是什麽人!”


    最後,堵路上的車夫們一起幫忙,才叫騾車走出困境,李元惜就近問店鋪裏要了塊木板墊到坑麵上,不多會功夫,木板又給壓折了。


    街麵也極不寬敞,多是因為店鋪自主延伸出的涼棚、彩樓、歡門等,有豪華酒樓更是目無大眾,歡門甚至伸到一半街麵,再加上遊鋪胡亂停靠,整條街瀕臨癱瘓,來來往往的車流都叫苦不迭。


    溝渠的排水口也堵塞地相當嚴重,她親眼所見,人們把掃出的垃圾一股腦地全倒進排水閘口。問到有沒有固定的垃圾置處,居民紛紛搖頭,指給看一處修車鋪子:“那兒原先就是垃圾置點。”


    私占公物如此嚴重,街道司依然不聞不問。


    宋人愛簪花,有專門的花圃種植合乎時節的花束,也隻有路過那些店鋪時,鼻腔裏能些微清新。其餘時候,滿街滿巷都是股垃圾餿臭氣味。


    “幹娘賊的!”李元惜忍不住怒罵,掉頭要迴街道司去,不想,小左又拽住了她,一臉狡黠的壞笑:“姐姐,來都來了,順道辦點正事兒?”


    “這不算正事兒?”


    “當然不算!”小左牽著她,往另一條街走:“咱們呐,順便去都水監走一遭。”


    李元惜頓時煩心,她不是不知道規矩,但也要像個孩子般拗著性子,耍耍脾氣:“去那兒做什麽?不去!”


    “都水監是街道司的直轄部門,你新官上任,理應拜謁。”小左勸說。


    她心裏想著,全是臨走時主君主母的叮囑和托付。李元惜從小耿直倔強,不喜官場繁文縟節,可京城不比延州,進了京,就得按京城的規矩來,一定要提醒著李元惜,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想什麽就做什麽。


    “主母盼著你,三年任期平安無恙。”


    小左有所指,李元惜也自知理虧,一股酸澀不由上了心頭,仿佛又看到母親哭泣求情,和父親背對著她時透出的冷冷失望。


    小左得勢,歡喜得很,一張嘴再沒停過,一路嘰嘰喳喳,囑咐著官場中的規矩:見麵如何行禮,坐哪兒,如何講話、如何客套、如何提起訴求、對方推脫又該如何有禮有度、不卑不亢諸如此類,尤其囑咐李元惜,縱使雙方意見大相徑庭,也一定要壓製住脾氣,能屈能伸。


    “你怎麽懂這些?”


    “整個李府,恐怕隻有你對這些事不上心。”


    小左走著走著,突然停了腳,使勁一拍腦門:“瞧我!”


    “怎麽了?”


    “初次見麵,怎麽著也得帶件見麵禮。我聽主母說,京城繁榮,官場更是奢侈成風,見麵送禮,咱們當寶貝的那些山貨是拿不出手的。”


    “夠了!”李元惜忍無可忍:“你知道我對賄賂的態度,若是再瞎講究,我馬上做迴老本行,迴延州殺人去了。”


    “好好好,不講究,那你的嘴兒一定要倍兒甜,哄人家開心。”


    李元惜不由加快腳步,她寧願去都水監受折磨。


    都水監衙署比街道司自然龐大雄偉了些。衙前專立拴馬樁,設三麵影壁,朝著大門外的各個方向。共有五間大門和兩間廳房,以中軸線為中心布局,四周再圍以院牆。


    都水監大門開開合合,門庭若市。常有馬匹風一樣地趕來送信,連口水都顧不上喝,信使便帶著新的信件出發了。而往往信件剛呈上,衙役就會扯長嗓子報信件的來源地。


    過去李元惜隻知曉陝西路的地名兒,小左因祖母是襄邑人,因此聽到衙役報汴河襄邑段來信時,很是興奮,轉瞬又失落下去。


    “一定又是河床高了。祖母說,汴河裏都是泥沙,流到襄邑,河床會被墊高一丈高呢,從汴堤向下看,他們的房子村子,都好像是在深穀中,大水一來,人就得逃命。也不知道今年情況如何。”


    主仆兩個去敲了大門,馬上就有衙役來應門。


    來人麵無半分表情,眼珠子卻上上下下,好奇打量李元惜,之後放過她,又去打量小左,待看過上官憑證後,便側過身子,請兩人入衙:


    “大人依據李大人出發時辰,算準了應是這兩天到京城,特地囑咐我們,李大人若前來拜謁,定不得怠慢。大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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