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槽完了狄奧多拉,脫歡又問起郭康的計劃問題。


    “你剛才說埃及,我倒是聽說,埃及那邊,學術氛圍一向很濃厚,至今也是天方教世界的重要文化中心。”他諮詢道:“你和那幾個使者也聊過了,你覺得,這些人,能被我們加以使用麽?那邊的情況,會不會比歐洲好一點?”


    “他們那邊的文化中心和教育中心,也是天方教的吧。能直接用好他們麽……”郭康深表懷疑。


    “那倒是無所謂。隻要能站住腳,肯定會有教法學者樂意跟我們合作,幫我們解釋這些問題的。”脫歡倒是不在意:“埃及曆史上換了多少次主人了,也不差咱們這一迴。他們早就熟練了吧。”


    “這倒也是……”郭康猶豫了下:“不過對於我們的要求來說,埃及那邊的條件,也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我覺得,肯定還得從頭開始。”


    “我和老海膽他們聊過。哪怕是極盛時期,埃及的文官也是完全不過剩的,甚至同樣很稀缺,更別說現在了。雖然理論上,馬穆魯克們也一直需要接受係統的文化教育,從而可以擔任地方長官,幫助主人進行統治。但實際上,這些人的文化水平並不高,國家也沒有穩定的禮製。二百年了,依然是一群亂哄哄的軍頭和牙兵。”


    “所以我感覺,他們的文化,跟歐洲相比,依然是一個水平的。所謂發達,又怎麽樣?最後還是沒有形成教育係統,靠教會來硬頂。隻不過歐洲是拜上帝教會,那邊是天方教的宗教學校就是了。這不還是五十步笑百步麽?”


    “那照你這麽說,所有人都是五十步笑百步了。”脫歡指出。


    “我確實這麽想的。產生完善的教育機製之前,大家確實都是五十步笑百步啊。”郭康發牢騷道:“而且我覺得,這邊的人,幾百年內,大概也別想有什麽突破了。”


    “這麽嚴重啊……”


    “真的。”郭康說。


    他對此很清楚,因為哪怕工業化之後,歐洲的教育也依然一言難盡。有些地方,國家倒是想推動教育,但大家真的沒這個本事。在一些德意誌邦國,17世紀就有政府強製的教育政策了,誰不送小孩上學,就得罰款。但是,這種教育,依然是教會承包的。學習的教材,還是聖經和曆代先賢對經書的注、疏。承擔教師責任的,也還是教士。這種對於教會的依賴,一直持續到很久以後。


    直到拿破侖戰爭之後,痛定思痛的普魯士,才開始對教育進行全麵改革,推廣了世俗化教育。這在當時的歐洲,可以說是最“先進”的了。然而,由於普魯士和他的繼承者,長期擔當反派角色,所以,這套製度,也長期被人視為邪惡軍國主義製度下的衍生。


    作為對比,那些“走正道”的,作為大家學習對象的國家,就不搞這些東西。直到21世紀,英國還有五分之一的人存在讀寫障礙。美國更誇張,在1992年的黃金時期,還有14%的人識字少到無法理解完整的句子,還有29%的人聰明到能書寫自己的名字,但無法理解電話簿和藥瓶標簽這種高深複雜的文本。一半左右的成年人不能從文字裏提取兩個以上的數字來使用、不能進行兩步及以上計算。這還是當年最好看的數據,到2017年,這兩個比例已經增長到19%和33%了。


    這個結果,隻能說讓人歎為觀止,都不如近代歐洲國家的教會教育……


    這些話,不知道怎麽給脫歡說。當然,這裏頭的原理倒也不難理解。


    “地中海世界,或者說中原之外的世界,本質上都差不多。”他想了想,說道:“我之前說過,所有人,都需要組織。但無論蠻、夷、戎、狄,文明都過於落後,他們建立組織的方式非常依賴於對偶像和教條的迷信,無法理解何為真正的信仰,也認識不到真理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道德真經》記錄說,天父創造萬物,以人為最尊貴者。《天兄救世經》告誡大家,天父愛世人,已經把最寶貴的靈魂賦予了人類,把自由選擇的權力也一並允諾給了人。張大牧首在《警世十訓》裏,更是明確表示,一定要警惕那些假先知,不能讓他們以神的名義,裹挾和欺騙人類。這種團夥的危害很大,要堅決對抗,直到搗毀他們的老窩才行。”


    “天父創世之後,就把世界交給了我們。我們人的集體意誌,其實就是天父意誌的投射,或者說是天父意誌在我們這個世界的具現化。”他解釋道:“古典時代,人們用具象化的牌位,來代表神,進行祭祀。這個牌位,就是神在我們世界的具現。《春秋》說,民眾就像是神的木主一樣,就是這種比喻。”


    “不過,這種思想過於高深,其他人我看就沒有能理解的。”他搖搖頭:“因此,他們的上限也就鎖死了吧。”


    “這麽說,我倒是能理解了。”脫歡點點頭:“不過你上次好像不是這麽解釋的吧……”


    “釋經的方法可多了,又不是拘泥於一種。”郭康完全不在意:“經書的內容很有限,如何理解、解讀,當然要看具體的環境。神和聖人的意思總是簡明扼要的,我們看到的,也都是天兄教誨的一個側麵罷了,並不算衝突。”


    “那你確實適合去教會搞經書……”脫歡撓撓頭,說道。


    “啊?”


    “沒什麽……”


    搪塞了一句之後,脫歡就繼續問道:“你繼續說,這種事情,導致了什麽影響?”


    “這肯定會妨礙很多事情的。”郭康又引用起來:“《道德真經》說,世間的道理,都有著自然而然的法則。張大牧首注釋說,這是因為我們人和整個世界的規則,都是天父設定好的。所以大道就在這些自然法則之中,無處不在。”


    “所以,我們平日裏行事,也要尊重事實,從自然實際出發,這樣才算得上尊崇天父的意願。蠻族裏也有經師,但這些人念經都念傻了,天天叨咕著要信奉天父,卻連基本的概念都不懂。”


    “我前幾天,還給基輔教會的人,說這個事情。”郭康搖搖頭,對脫歡說:“古人說,孝順父母有三個層次。最低的一層,是物質贍養;更高的一層,是保持態度恭順,不要讓父母受辱;而最高的一層,是尊重。這最高的尊重,按孔子的說法,就是發揚父母的崇高品質,延續他們的意誌。”


    “對於神,和對於父親,其實是差不多的。定期舉行儀式,進行供奉,隻是最基本的信仰。提高自己的品性,遵守美德,不要給天父丟人,則比這高一級。而最高也最難辦的,就是體會和實踐這種意誌了。絕大部分信徒,恐怕都做不到這一點啊。”


    “我給你舉一個例子,伱就知道了。”他想了想,說道:“在蠻族那邊,也有人希望大家模仿我們,構建基於人本身的評價體係。比如,可以把人的幸福本身,作為一個最高指標。符合這個標準,就合乎人類的利益,可以視為符合道德。通過這種完全功利的方式,構建道德觀念。”


    “這個想法有點粗疏吧。”脫歡說:“不過,也是個很大的進步了。蠻族原本沒有道德,隻有宗教帶來的約束。隨便構建一點什麽出來,都是好事吧。”


    “理論上確實是這樣,但實際上並沒有構建出來。”郭康說:“有人提出了這麽一個問題:如果,你在駕駛一輛運貨馬車,拉車的馬突然失控了,你隻能盡力扯住韁繩,試圖把它往一個方向驅使。如果往左拐,會把那邊的人一個人撞死;如果往右拐,會把那邊的三個人都撞死。這個時候,應當往哪去拐?”


    “得看是什麽人吧。”脫歡說:“不過事情緊急,估計也來不及判斷吧,那肯定是往人少的那邊去了。”


    “那出事兒了,也不應該怪這個駕車的人,對吧。”郭康確認道。


    “就算撞到什麽,也不能怪他。可能是馬的問題,車的問題,甚至那幾個受害者自己亂跑的問題,但這個人是沒什麽錯的,也不應該被道德譴責。”脫歡說完,好奇地問:“我對哲學沒什麽研究,也沒聽說過這個話題。不過,為什麽這個問題會和道德構建的學說相關啊?真認為這個人的選擇觸犯了道德?”


    “是啊。”郭康點點頭:“這個問題就是為了論證,不存在完全的道德行為。因為這個情況下,要想有所作為,肯定要進行主觀的評定,然後根據自己的選擇做出行動,等於要主動殺死一部分人,所以也是不道德的。”


    脫歡撓了撓頭:“好怪……我還是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那是因為你的思維方式和道德觀,不夠蠻族,實用過頭了。”郭康直言:“你要是從宗教角度考慮,就很簡單了。”


    “這個問題,雖然說是道德,但他的核心反而不是世俗道德觀。”他解釋道:“如果你把人換成動物——比如一邊是一條狗,一邊是兩頭豬,雖然也會造成財產損失,但就不會有道德審問了。”


    “我覺得馬車撞不死兩頭豬。”脫歡指正道:“豬可結實了,尤其是大塊頭那種。上次我看到努爾哈赤把你手下做的那個盾車都拱翻了。”


    “啊?”


    郭康愣了下,連忙製止道:“我就舉個例子,你不要岔開話題……”


    “這個關鍵,不是評判哪邊更值得,而是人有沒有資格進行評判。”他講解道:“人是有靈魂的,而靈魂屬於天父。所以,試圖衡量一個靈魂更貴重,還是三個靈魂更貴重,就是僭越的行為了。”


    “人不能替代天父,對另一個人是不是‘值得’進行評價;基於這種評價而做的事,無論出發點多好,也是不道德的。當然,如果被評價的不是人,或者沒有靈魂,那就另當別論了。”


    “啊?”這迴輪到脫歡驚訝了:“原來坑在這兒呢!”


    “這也不算是坑,其實就是抓住了對方的痛點。”郭康迴答:“這個問題,算是抓住了蠻族文化的核心,所以才這麽精準吧……”


    實際上,這個著名的倫理問題,並不是最早的版本。有一個邏輯類似,但更早被提出的模型,叫“原住民問題”:假設有個人來到一個國家,那裏的統治者抓了20個印第安人,並向來客提出,如果他能親手殺死其中一人,那就把剩下19個人放了;否則,就會殺死全部20個人。這種情況下,來客是否應該插手呢?


    這個問題,實際上還要更直白,對道德和人類本能的拷問也更深入,但卻沒有後來的電車難題那麽出名。仔細想來,可能是這個問題過於美式,大家首先都去質疑原住民算不算人,導致無法觸發這個宗教悖論了……


    “我感覺,蠻族的社會過於原始、落後,脫離了宗教和教會,就什麽都幹不好。所以,哪怕他們試圖以人為核心,反對神學,建立新的理論體係,結果也不過是換了個殼子而已。”他想了想,說道。


    “他們用來反對教會專製的,是另一種教會的、更恐怖無序的專製;用來反對神學的,是另一種神學;連反對壓迫婦女、試圖推翻亞聖理論,用的也不過是性別互換的亞裏士多德哲學和原罪理論。上千年了,他們就根本沒有挑出這個圈子的本事。”


    “而蠻族也因此根本無法完成以人為本,以實用為核心的理論構建。因為他們在定義道德的時候,就算有意以人為中心,構建新的道德體係,也無法在進行道德評定的時候,完全迴避神的問題。就像代替神對人的靈魂進行評定,始終會被大家下意識地認定為不道德——隻要參與者還在想保持道德,就避免不了這種拷問。”


    “這樣啊……”他分析的好像太複雜,脫歡沒怎麽懂。


    “這個邏輯推導,記不記也無所謂,知道這個結論就行了。”郭康說:“隻要是這類的話術,都是蠻族基於宗教邏輯,搞出來的奇怪結果。”


    “有一些指責和抱怨,就是蠻族語境下才能聽得懂的。”他舉例道:“比如,有人可能指責你隨便評定和定義別人。但人本來就是由生物本能和社會性兩方麵構成的,加入社會中就一定會被被人評價和定義,所以這個說法就顯得沒什麽意義。但是,從神學角度看,凡人確實不應該這麽做,因為真正能定義人和審判人的,隻有天父——你看,這就容易理解了。”


    “我還是覺得奇怪。”脫歡表示:“總覺得,還是遠離這些宗教瘋子比較好。”


    “哎,所以說你就是太實際了,理解不了才正常。”郭康聳聳肩:“給你舉個例子,你都能想到努爾哈赤去……”


    “算了,這些事情我來做就行。我現在籌劃的,也是怎麽矯正這個問題。”


    “那得打破他們長期以來的習慣思維,很麻煩吧。”脫歡說。


    “不止是打破。”郭康搖搖頭:“光打破,是沒有用的,甚至反而更加危險。因為蠻族隻有宗教帶來的道德準則,所以,除非能新建一套完善的體係,否則,反對和打破宗教,並不見得是好事。”


    “就像剛才說的,蠻族無法真正構築以人為核心、以實用為準則的道德體係。就算勉強搞了出來,借此發展文化和社會,這種結構也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被人找出毛病。時間長了,這個體係也就會崩潰瓦解。”


    “而它崩潰之後,就會來到最糟糕的情況——神的道德被人們以發展和進步的名義舍棄,人的人造道德又輕易被粉碎,結果就是道德根本不存在了。人們不能理解自己還有什麽意義,也無法證明道德真理應該如何存在。剛才說的這個問題,其實就是用來論證,這種真理並不存在的。這情況,說實話比教會的統治下還麻煩……”


    “為啥非要搞個絕對真理……”脫歡嘀咕道:“不設定一個,就不行麽?”


    “那確實不行。”郭康指出:“這個真理,就是天父啊。沒有原版天父,也得構建一個,要不然確實不知道怎麽辦了。”


    “好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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