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郭康的神奇比喻,朱文奎總覺得哪裏有些怪。但仔細想想,又找不到明顯的錯誤。


    “印度人的文明,和希臘有相似之處麽?”他問。


    “相似度不好說,但文明之間的影響和融合,是真的有。”郭康對此倒是可以確定:“比如佛教的造像,咱們都了解吧?”


    這次,連馬王妃都有了興趣,看向他。


    “我聽說,最早的時候,佛教是沒有造像傳統的。後來,一些僧眾開始才開始造像膜拜。”他看了看道衍和尚,在他點了點頭之後,繼續說道:“而早期印度本地的佛像,和現在的佛像差別比較大。”


    “但很快,造像風俗在北方的犍陀羅地區——也就是玄奘法師所說的‘健馱邏國’,受到了當地希臘文化的影響。希臘人對於雕塑很是熱衷,技術積累也頗為豐厚,很快就淘汰了印度本土那種粗糙的風格,各種雕像一下變得健壯、生動起來。”


    “那地方的很多雕像,還有卷發和胡須,一看就是希臘人的麵相。而那些力士、護法,幹脆直接就是換了身衣服的赫拉克勒斯。所以,形成了頗為明顯的風格。”


    “中原的各種佛教造像,就是從那邊來的,而不是直接來自印度。所以,早期的石窟裏,還能看到明顯的痕跡,後來才慢慢中原化。”


    “原來這還有希臘的影響啊。”道衍和尚笑道:“世間緣分果然神奇,貧僧這一趟確實沒白來啊。”


    郭康點了點頭。


    作為這個時代,中原影響最大的外來思想體係,佛教身上確實有眾多域外元素。耶律阿保機那句“不是中國的我不信”的著名暴論,其實也不是沒道理……仔細追溯一下,還是挺有意思的。


    而朱文奎則感慨起來:“這麽一說,這希臘人好像還真和印度有點關係啊。我還以為是單純開玩笑呢。”


    “呃,就是開玩笑……”


    “那,這些希臘人,他們有試過去整理道統、提出理論麽?”朱文奎對這些倒是不怎麽關心,繼續問起之前的話題來。


    “可能有吧,但其實也沒什麽好討論的,反正再怎麽整理,都繞不開羅馬。”郭康說:“希臘人不提羅馬,大概等於塞裏斯那邊不提……呃……”


    他說了一半,卡住了。


    “我想不出來什麽能對比的。”郭康連連搖頭:“塞裏斯曆史上我都找不出重要性相等的政權來。”


    “非要說的話,希臘如果單算個國家,那就是個‘江南國’。”他想了半天,隻好強行舉例道:“這隻是個地域名稱,而且當地從大秦開始,就長期被‘外族’統治——如果把南人以外,都算外人的話。”


    “想給它單獨建立一套法統,那可太難了。秦檜都編不出整套的理論來。”郭康搖搖頭:“哪怕隻為了不北伐,都隻能硬壓。因為這種國家肯定會走向‘恢複羅馬’的,要不然對內都維持不下去。”


    “好像也是……”朱文奎點了點頭。


    郭康對於這個判斷倒是比較有信心。因為在他那個世界,希臘人也確實試過。


    19世紀初,希臘人開始嚐試從奧斯曼帝國獨立出來,並且最終取得了成功,建立了第一批民族國家。


    在當時,這個概念還比較新穎。“建立一個希臘人的國家”的主張看起來也很是先進。所以在理論構建上,就隻剩下一個小問題了:什麽是希臘人。


    這個問題,希臘理論家們同樣長期沒法解決。


    在他們之前,可以參考的案例,大概隻有法國。但他倆執行的路線,方向是相反的。


    法國那邊規定,所有法蘭西土地上的人都是法蘭西民族,所以大家都要按同一民族的要求,都去學法語——或者說巴黎話。為此,法國曆代政權都用行政和法律手段,不斷打擊地方語言。


    大革命之前,法國隻有大概五分之一的人會用法語,十分之一的人能熟練使用。為此,國民公會進行了討論,有人借此提出,國王才是這種方言林立的“巴別塔”現象的罪魁禍首。所以,民主製度下,誰還堅持方言,不說法語,就是對國家的背叛,需要嚴厲懲戒。在這種定性下,法語的推廣很快通過一係列法令展開了。


    這樣做的底氣,來源於長期的積累和歐洲地區最強勢的中央力量。早在瓦盧瓦王朝時期,國王就下令法語是國家的標準語言。到17世紀初,黎塞留開設了法蘭西學院,而它的最初目標,就是對法語進行規範。


    1670年,法國出現了歐洲第一部批量印刷的《法漢詞典》。又過了24年,標準的法語詞典也製作完成了。18世紀初,路易十四還專門聘用了一個中國人編寫漢語語法,後來幹脆連《康熙字典》都引進了。至於為什麽喜歡參考中國人,相信中國人自己是最清楚的……


    因此,哪怕之後不斷改朝換代,王國、共和國和帝國你來我去,統一法語的目標也一直沒改變過。


    在啟蒙思想的推動下,很多人更是認定,一個自由的民族必須有一個統一的語言。因為方言的存在會製造隔閡,產生特權,讓公民之間產生不平等;還會阻礙人民接受知識,讓法蘭西民族陷入愚昧和混亂。所以,這些方言都是必須消滅的。


    至於哪些語言是法語方言,像南方的奧克語、布列塔尼的凱爾特語這種,到底是方言還是獨立的語言,法國曆代政權也不去區分。在他們的標準下,隻要在法國內部,連德語和意大利語都可以是法語方言,所以大家根本不在乎。


    這個認同甚至超越了政治傾向。大革命結束之後,帝製政權和之後的複辟王朝,也一樣在推廣法語,並對地方區域重新劃分,打破方言的勢力範圍。一直到21世紀,法國都拒絕加入歐盟關於保護地方和民族語言的條約,因為法國官方就不承認有其他民族存在。


    就算這麽做,其他人也拿他沒辦法,因為法國常年是歐洲一霸,它不欺負人家就不錯了,誰還去借著這個問題挑釁它。


    即使二戰後,它都是歐洲靠前的大國,自然可以不在意。哪怕法國依然聲稱阿爾薩斯地區的德語也是法國方言,語言學家也沒法對此做什麽。


    但希臘人,顯然是沒這個本錢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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