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正在發生的一切,郭康暫時還一無所知。


    迴到家門前,他發現,衛兵們又都湊在門口往裏瞅。


    “怎麽了?”郭康問。


    “夫人和大小姐迴來了。”離得最近的陳曉簡潔地告訴他。


    郭康一聽,也來不及管其他的,趕緊跑進門。老遠,他就看見客廳的大門開著,義父坐在裏麵,和對麵一個中年婦人正說著什麽。


    “娘!”郭康招唿道。


    “康兒迴來了。”婦人笑道:“比你爹還忙啊。”


    “哎,這不是臨時有變故麽。”郭康說道:“爹告訴您了麽?我最近提出了個計劃,現在正在和大家商量呢。”


    “對啊,就是我剛才給你說的。”義父也立刻讚許道:“康兒可有出息了。現在我們對付埃及的戰略規劃,就是他擬定的。你倆不是剛和古墓派的人碰頭過麽?現在就可以用上了。”


    “伱別光誇他,正說你呢。”義母卻不領情,催促道:“我讓你看的書,你都讀了麽。”


    “我最近不是忙著幫康兒四下走動麽。”義父再次試圖用郭康當擋箭牌:“反正你也說了,讀那些書,也是為了幫大家,所以都一樣的,對吧?”


    義母一時說不出話來。


    “行,孩子厲害,所以你也有理。”她無奈地搖搖頭:“來,康兒,坐下吧。你來給娘講講,這幾天有什麽進展。”


    郭康點點頭,隨手拉來一張凳子。轉身時,他瞥見了站在旁邊的少女。


    她個子高挑,黑色長發綁成馬尾,垂在腦後。身上還穿著方便旅行的簡便衣褲,但依然顯出勻稱的身材。她的麵貌也明顯繼承了母親,隨著年齡增長愈發美麗。隻是她一直板著臉,神情很是冷淡,明顯不怎麽好接近的樣子。


    “哦,姐,辛苦了。”郭康朝她點點頭,然後趕緊迴身坐下。


    平心而論,她以往也幫過郭康不少忙,認真去懇求她,也是能請得動的。問題是,她對於家族的歸屬過於關心,而且聽不得父母讚賞郭康——經常因為不如郭康而被教訓的李玄英,乃至麵對郭康時經常自卑的曹建,都沒她表現得這麽苦大仇深。


    她性子很直,經常忍不住自己的脾氣,再加上郭康和她太過熟悉,很容易就能從表情動作中,看出她這時候的心理狀態。一看她現在這個樣子,就知道心情不好了。


    現在,郭康的處境就比較尷尬。


    不和郭破奴打招唿,父母估計會說他沒禮貌,要求他去和親人問候,所以必須主動做做樣子;但反過來,如果真的寒暄起來,他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就目前郭破奴這個狀況,最後不吵起來就很不錯了。


    所以,大聲打招唿,確保義父義母都聽到之後,郭康立刻以最快速度正襟危坐,開始匯報工作!


    “近日,我隨同脫歡台吉,會見埃及哈裏發使者一行,就雙方共同關心的軍事、經濟問題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磋商。雙方在愉快的氣氛中交換意見,達成如下共識……”


    郭康滔滔不絕地講述起自己的工作成果。


    他首先介紹了之前的宴會,和隨後達成的幾條共同意見,然後大致介紹了下敘利亞哈菲茲勢力的新東西,以及安達盧西亞的“老海膽”帶來的重要信息。最後,他對這些情況做了分析,把目前談成的各種協議介紹了一遍。


    對於這些事項,郭康說得十分嫻熟,畢竟整個計劃都是他親自參與、推動的,可以說是他這段時間最得意的成果。


    而且,由於他一直在不停地講正事,郭破奴果然完全插不進嘴。郭康完全實現了目標。


    說了大半個小時,郭康才簡要介紹完個大概。


    義母對他的想法,看起來很滿意。


    “怪不得你爹一直誇你,這個想法確實很好。”她毫不吝惜誇獎,不過又提醒道:“曹氏那邊,一直問題挺多的。做自己的公事就好,其他的事情,別牽扯太多。”


    “我跟他們之前也不熟,就是和道興、道琰兄妹倆熟悉一點。不過你也知道,他倆不是正室的子女,還是母親出身很尷尬那種。和家族的核心利益,基本上就沒什麽關係。”郭康說:“我其實就是幫他們買了點書罷了。”


    “哎,也是苦命的孩子。”義母歎息著,又瞅了瞅郭破奴:“破奴,你看看人家。生活中的挫折這麽多,還是千方百計,認真讀書。”


    “你跟你爹一樣,應該和你弟多學學。”她搖頭說道:“人家讀書,也沒耽誤辦正事啊。”


    “你就別拿我比了。”義父連連擺手:“康兒比我強多了。”


    “像我這樣的人,本就不適合為政。能和幾個朋友,在天下周遊,過閑散日子,才是最滿足的生活。康兒才和祖父、三叔一樣,是治理國家的料啊。”


    “算了吧,你不就是想懶。”義母毫不留情地說。


    “哪有,我說真的。”義父連忙迴答:“等他有了些實際成果,能說服其他人,我就提前退休,讓他來。咱們家的家業,早晚要讓他接下來。這不得早點適應,才好麽?”


    完蛋了。郭康下意識地想。


    果然,郭破奴立刻不樂意了。


    “難道真的要讓他成為郭氏將來的家主麽?”郭破奴質問道。


    “除了他,其他人也不行啊。”義父老老實實地迴答:“你那幾個堂弟,也天天就會舞槍弄棒。咱們需要的,是個和你叔爺爺一樣,有謀略的人。康兒現在就是最好的選擇啊。”


    “那也可以有很多方式。讓他做個顧問不行麽?我們難道沒有屬吏和家臣?”郭破奴明顯不接受這個迴答:“非得讓他姓郭,來當家主,才可以麽?”


    “破奴!不要再說了!”義母厲聲喝道。


    郭破奴暫時沉默下去,坐在一旁不說話了。


    義母明顯還在生氣,義父則有些擔憂地看向郭康。


    但郭康本人,卻沒有太大的情緒。


    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早有心理準備。在他看來,曹建遭遇的那種事情,在其他家庭一樣會發生——他懷疑,自己一直同情曹家的私生子們,卻也同時同情曹建,甚至總想幫他,可能也有這部分原因。


    當然,這事兒曹建自己肯定也知道。畢竟,就郭破奴這張嘴,讓她一直不對外人說,想想都不可能。


    所以,狄奧多拉說,他目前比曹建的處境更好,不要去刺激人家。他雖然讚同,但其實也覺得,這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甚至他自己可能才是那個一百步的。


    曹建的兄弟們是私生子;郭康的姐姐雖然是嫡出,但又不是男丁。也不知道,他倆到底誰的位置更岌岌可危……


    這件事細想起來,其實也很麻煩。


    別的不說,郭氏夫婦現在依然有生育後代的可能。如果之後他多個弟弟,還表現出更高的軍事才華,而且義父又足夠長壽,那麽郭康的位子,也確實不好說。


    雖然大家都覺得,現在根本不缺帶兵打仗的人,但軍事天賦這東西,永遠是最寶貴,也最能讓人信服的。而郭康對自己最沒信心的就是這裏……


    科技方麵的東西,他可以照著記憶搬;對時局和戰略的理解,可以參考他比其他人更多的曆史經驗;哪怕宗教、文化這些問題,也可以快速學習。但戰場上的事情,他所知的理論到底對不對、能不能用得上,就完全不知道了。


    不過,紫帳汗國這邊的好處是,無論他最後能不能成為家族的主事人,都至少沒有安全問題。


    其他地方,族長可能會為了讓親子接任,除掉之前原定是繼承人的、更年長的養子。但在這邊,不管是家族內部的成員,還是其他柱國家族,都不可能允許有人這麽做。


    這裏最重要的因素,反而不是個人道德和親緣關心。


    因為對各個家族來說,養子是重要的人才,而且經常是家族勢力延續下去的保障。有人做這種事情,破壞的是整個紫帳汗國內部的互信。出了這種亂子,今後就別想再讓人家安心給各族幹活了。


    國家的處境一直危機四伏,郭氏家族作為最重要的頂梁柱,也經曆著完全相同的情況。因此,郭氏這樣的家族,內部的結構和紫帳汗國整體,其實差不多。各支之間,更多地是一個維持郭氏家族,維持羅馬利益的同盟關係。


    族長的權威,很大一部分也是來自對家族成員和外姓受恩惠者,對於他本人功績的認可。如果隻有血統優勢,那麽不僅外人,家族內部也可能要有人質疑的。


    所以郭破奴的質疑,攻擊的方向其實歪了。哪怕說郭康不是親生子,所以相比於其他人,發揮能力的限製更大,都比她這個奇怪的關注方向靠譜。


    所以,郭康想了想,覺得還是直說更好。


    “我當不當,其實無所謂。”他聳聳肩,說:“叔祖也不是嫡長子吧?照樣主持了很長時間的家中事務。所以這件事,換誰都行。隻要對家裏,對國家更有好處,不需要太講究。”


    “我們對理想和目標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樣吧。”他看了看郭破奴,說道:“你們聽說過周穆王夢見神人的故事麽?”


    “那是什麽?”郭破奴脫口而出,明顯沒聽說過。


    “是列子記載的一則故事。”郭康說:“據說,當年一位能幻化的神人,來到周穆王的宮廷。周穆王很高興,用極高的禮儀接待他,把自己的寢宮讓出來給他居住,用祭祀神靈的膳食供他飲食,選擇美麗的女子樂隊供他娛樂。”


    “神人卻認為,穆王的宮殿太矮太差,不可以居住;穆王的膳食又腥又臭,不可以享用;穆王的嬪妃羶臭還醜惡,不可以親近。”


    “穆王想竭盡全力讓他滿意,就專門給他另築宮殿,建築的設計、繪畫的顏色,到了不能再巧妙的程度。五府的錢財全部耗盡,才把樓台建成。樓台高達千仞,比終南山還要高,稱作中天之台。”


    “穆王還挑選鄭國和衛國美麗而苗條的女子,灑上香水,修飾娥眉,戴上首飾耳環。身上穿著東阿的細布,裙擺拖著齊國的絹綢。塗上脂粉,描畫眼眉,佩戴玉環,再帶上各種香草,充實這座樓台。樂師演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之類動聽的音樂,試圖使神人快樂。每月送去最美的衣服,每天送上最美的膳食,讓他享用。但那位神人還不高興,不得已才住進去。沒待多久,就受不住了。”


    “這是哪路神仙的故事?”旁邊的義母有些意外:“這都瞧不上麽?”


    “這其實不意外。西周最好的膳食,可能還不如我們現在吃的普通炒菜。”郭康說:“神人見識的廣,自然就瞧不上了——神人隻是個稱唿,就這點差距,他可能還不是真正的神,隻是生活在更好地方的人罷了。”


    “哦……”


    “那之後,神人決定讓周穆王開開眼界,就請他去自己家遊玩。穆王這才發現,神人的宮殿用金銀珠玉裝飾,過於高大,以至處於白雲與雷雨之上。不知道它下麵以什麽為依托,看上去好像是屯留在雲中。”


    “宮殿裏,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鼻子聞到的,口舌嚐到的,都是人間所沒有的東西。穆王真以為到了天帝所居住的地方。低頭往地麵上看去,見自己的宮殿樓台,粗陋得簡直像是堆起來的土塊和茅草。”


    “神人又請穆王一同遊玩。他們遊玩的地方,抬頭看不見太陽月亮,低頭看不見江河海洋。光影照來,讓穆王眼花繚亂,看不清楚;音樂響聲傳來,讓穆王耳朵混亂,聽不明白。覺得自己百骸六髒,全都顫抖而不能平靜。”


    “這裏的娛樂對穆王刺激太大,以至於他意誌昏迷,精神喪失,隻能請求神人帶他迴去。神人於是推了一把,穆王好像跌落到了虛空之中。醒來以後,發現自己還是坐在原來的地方,左右還是原來侍候他的人。眼前的酒是剛倒出來的,菜肴也是剛燒好的。原來,這隻是神人幻化出的一個夢。這之後,穆王精神恍惚了三個月,才恢複正常。”


    “這神話真是光怪陸離。什麽東西能把人恍成這樣啊?”義母一臉奇怪,嘀咕道。


    “大家知道我之前,在修道院,製作成功的那種燈麽?”郭康沒有迴答,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上次帶我們看過吧。”義母想了想,說:“那東西……確實很閃眼。”


    “我們假設,有一種極其巨大,像山一樣的建築。自然光已經不夠照亮裏麵,而是都用那種東西照明。整日在裏麵生活的人,是不是就見不到太陽月亮了?”郭康繼續描述。


    “好像真是啊。這樣就說得清了。”義母點點頭。


    “我們給那種燈,罩上彩色玻璃,然後用千百個這種彩燈,來迴旋轉、開閉,是不是就有讓人眼花繚亂的效果了?”郭康又問。


    義母這次遲疑了一會兒,才表示明白了。


    “你們還記得我之前糊的紙喇叭麽?”郭康繼續說道:“如果它更精致,材料更先進,能夠把完整的音樂也播放出來呢?用各種東方和歐洲的樂器演奏,再用它放大聲音,是不是就能讓人和周穆王一樣,在音樂中也耳朵混亂,聽不明白了?”


    這下,一直板著臉的郭破奴,也一臉驚訝,說不出話來了。


    郭康迴過頭,指了指客廳窗戶上的玻璃——那是他自己建立的修道院工坊,製作出來的。


    “我用了一些新技術,讓平板玻璃能做的更大,產出更多。但現在因為條件限製,這東西還是不行。”


    “如果我們能有更高的技術,形成完整的產業區,我估計產量可以提高幾十倍。到時候,甚至可以做一個玻璃圍成的屋子。”他暢想道:“也給玻璃加一些顏色的話,這種屋子,是不是就很像翠玉、琉璃製作的寶物,但確實也不算太貴了?”


    義母和姐姐都一時無言,義父則轉過頭,高興地說:“你看,我就說他懂得多吧。”


    “不對……”義母卻明白了什麽,問郭康:“你也做過這種夢?而且神人給你解釋了?”


    “對,我都見過。”郭康理直氣壯地點點頭:“我懷疑這種夢境,曆史上很多人都有所經曆,道家典籍裏記錄的,也不止這一次。隻不過我可能更擅長這方麵,所以大概明白了些原理——當然,也可能是咱們這個時代,終於可以複現出一部分了。”


    “你也知道?”她又轉頭問義父。


    “這不很好理解麽。”義父看起來完全不在意:“他從小就知道這麽多先生沒教過的東西,那說明什麽?說明有其他先生,在通過別的方式教他啊。人家神人師傅偷偷教他呢,這很難想麽?”


    義母一時語塞,都不知道該說他太敏銳,還是太耿直了……


    “那你為什麽之前沒給我說?”她質問義父。


    “我覺得你那麽聰明,肯定能看出來。而且康兒自己也會給你透露一些的吧。”義父辯解道。


    “你呢?”她又問郭康。


    “我覺得爹知道了,你肯定就聽他說了啊……”郭康也有些意外——這次,他主要是想說給郭破奴聽的。他以為義母之前,肯定有所了解呢。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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