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時間的醫院,永遠都是一派人頭攢動,喧囂嘈雜,緊張忙碌的景象。神色凝重的各色人等,交叉穿梭於不同的科室,問診、檢查、繳費、取藥等一連竄繁瑣程序,加之對自家患者病情的擔憂,搞得個個心情憋悶煩躁。


    醫院原本是治愈身心病患的地方,但隻因人多資源少,導致成為矛盾糾紛容易集中爆發的地方。身處醫院大廳,經常可以聽到看到麵紅耳赤相互爭吵不休的人們,不到萬不得已,千萬莫要輕易踏入。目睹過多生死一線間的情景,會讓人“生無可戀”,不禁思考人生的意義究竟為何?極度壓抑心情。


    住院部後麵的庭院,算是一方環境尚且靜謐之地,讓人能暫時舒暢的喘息一會。


    武安找到了約定地點,醫院住院部後院的一處長廊。遠遠的就看到行事一貫刻板認真的對方,早先於他等候在那裏。


    二人多年未曾碰麵聯係,不知是受突發事件的影響,還是之前本就如此,背對著武安立於長廊中的人頭頂上布滿了白發,衣著依舊樸素簡單,隻是背脊遠不如過去那般筆直堅挺了。


    武安萬萬沒有料到,他會以這種讓自己無地自容的難堪方式,得以再次與對方有了交集,他……愧悔無地。


    武安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局促不安的心情,然毫無用處。遲疑躊躇了一會,緩步向前,待走到距離對方二三米左右的時候,開口道“李…老師。”


    ……


    手下人辦事不利,造成了嚴重的後果,事情如得不到妥善處理,他武安難辭其咎。免去現有官職都是輕的,任憑事態愈演愈烈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他們所有被涉及到的人大概率都得吃牢飯。


    派去上門道歉連帶誘勸的人,碰上了硬茬,屢次三番嚐試後,均告失敗,沒能成功說服那位小夥的家人放棄走司法途徑,私了解決。


    對手下人頗為失望的武安,擔心事態失控波及到自己,隻能親自過問一二。


    “哦?他父親是一名教師?哪個學校的?”


    當手下報出小夥父親的姓名以及學校後,武安大驚失色,世上為何要存在這般讓人羞愧難當的巧合?他整個人瞬間混沌的沒了生氣。


    ……


    武安中學時代的數學老師兼班主任李老師,麵色疲憊而凝重,望著武安的眼神複雜中夾帶著悲傷。同多年未見過的學生在如此尷尬的境地會麵,是任誰都不願經曆的事情。


    一方是自己曾經教授過的學生;而另一邊……李老師不僅痛苦地閉上眼睛,唇角顫抖,勉強忍住眼淚。


    心髒驟停導致兒子至今昏迷不醒,醫生說這種狀態如果持續下去,很可能對自身和外界的認知功能完全喪失,從而進入植物人狀態。隨著時間的延長,兒子恢複的概率會逐漸降低。


    “老師,我……很抱歉。”武安慚愧的低下頭。


    李老師緊抿著嘴唇,麵色晦暗,一言不發。


    “隻是……”話到嘴邊武安又咽了迴去,羞於啟齒。


    兩個人麵對麵佇立良久,未有言語交流的沉重感,在四周不斷彌漫,武安極不自在地單手摩挲指尖,一臉窘態。


    “這件事無論如何解決,我兒子的健康很可能都再也無法挽迴了。”李老師盡量克製住情緒。


    “老師,我……很抱歉,真的對不起!”武安緊咬著下顎哽咽,向李老師深深地鞠躬道歉。


    望著自己曾經最傲氣十足的學生紆尊降貴般的卑躬折腰,一籌莫展的他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才好。


    如果就此妥協,以家裏那口子更為倔強的脾性,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李老師長歎一聲,伸手扶起武安,“莫要這樣,先直起身子。”朝武安露出哭笑不得的無奈表情,“這件事我一個人做不得主的,需要同我妻子商量。”


    武安聽出老師這邊已有所鬆動,隻需再努把力或許事情就能得以解決,必須抓住時機,連忙說道“如果您太為難,不好同師母講,我可以去試試。”


    “不可以!”李老師原本稍稍放軟了的情緒,在聽聞武安的一番毛遂自薦後突然厲聲喝道。


    “你不露麵,她或許聽到合適的原由,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勉強答應與你們私了;可一旦再見到你們……”李老師歎氣,目光冷冽地注視著武安一字一頓道“她現在最恨的人就是你們。”


    武安汗顏,羞愧的無處藏身,隻得垂頭看向地麵。


    二人再次陷入靜默卡頓,片刻之後,武安決定先行離開,留出時間給老師盡早去同師母溝通商議。於是,他朝老師又一次深深地鞠躬,表達自己的歉意以及感謝。


    李老師這一迴並未立即扶起武安,而是由著他繼續彎折著身體。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裏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蘇軾的《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李老師滿含哀傷的緩聲娓娓道來,“這麽些年,你或許體驗了很多人生的種種經曆,無論好壞,希望你能永遠記住自己原本少年時的模樣,亦不要忘記那位有著美好情操和高潔人品的女孩子。”


    武安倏然抬頭,一臉愕然!


    “外在美固然令人心馳神往,可柔中帶剛,情理交融,空靈清曠,細膩柔婉的內在美更會讓彼此痛徹心扉,終生難忘!”


    李老師扶起武安,用隱忍難過的低沉聲音說“你變成如今這般,我也是有責的。”


    武安困惑的注視對方。


    “隻怨我顧忌太多,做出了錯誤的決定。”李老師自責之心溢於言表,忍不住開口道“徐夢瓊同學離開前,曾經……”李老師覺察到這個名字一經閃現,武安原本萎頓地眼中顯出難得一見的光亮,仿佛穿梭迴了過往,恢複如學生時代的澄澈,青春洋溢富有朝氣。李老師不禁動容,忖思了片刻,心覺早已物是人非的事,此時即便講明也無不可了吧?便繼續說道“給你留下了一封書信……”李老師話音未落,便被毫不知情的武安一臉吃驚地打斷“信?什麽信?在哪?!”


    李老師驚詫“什麽?!你竟然到現在都不知道?!”


    ……


    那時,徐夢瓊的父母在收拾女兒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個封口的信封,能摸到內裝有書信,封麵寫有“武安同學(親啟)”幾個字。


    他們夫妻倆縱然再是好奇,也會尊重女兒的遺願,將此信交給本應開啟它的人。


    隻是,當徐父來到學校收拾女兒的物品,順帶找尋“武安”本人時,卻從班主任處得知那位同學因身體原因已請假多日,此刻人並不在學校。


    徐父收拾好女兒的物品,從此以後再也不願踏進這處地方的他,隻得心存遺憾的將信委托給了班主任李老師。


    徐父很想見見武安,想看看對方是一位怎樣的孩子,他並不清楚女兒同武安的真實關係,但能專門給其留有書信,推測二人定是極好的朋友。徐爸覺得武安肯定也是很想知道些女兒的情況吧!可隨後徐爸苦笑搖頭,他腦子是魔障了嗎?女兒都走了,還去打攪人家孩子幹什麽?於是,放棄了見武安一麵的念頭,同班主任到過別後,抱著女兒的物品無精打采的出了校門。


    從學校返迴的第三日,徐夢瓊的父母便舉家遷往了其它地方,遠離中年痛失愛女的傷心之地;當然,某些人也不希望他們繼續留在這座城市。


    ……


    李老師見過徐夢瓊的父親,以及拿到書信後的那一刻,猶豫不決,對之前他們一味遏製,而不是有效引導學生情感問題的做法,產生了置疑,真的正確嗎?


    不過,最終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必須肩負的某種意義上的職責,以及來自武爸那邊的影響和威懾力,主導了決斷。


    於是,李老師還是給曾多次叮囑他留意武安動向的武爸撥了電話。


    不多時,武安的父親便派人前來取走了那封信。


    更為誇張的是,校領導竟也遵循武爸的授意,安排個別教職工有意放出徐夢瓊同學因健康原因,需要休學,到外地接受治療等含糊其辭的消息。


    之後,在武安父親的全麵幹預下,事關“徐夢瓊”這個人的大部分資料和信息,被逐一掩蓋和抹除。


    時至今日,武安算是明白了,那會,他費盡心思得到的一些有關對方的零碎訊息,根本都是被有意篡改安排過的,目的隻為讓他喪失希望,盡早放棄。


    當然,這種事擱在網絡信息超級發達的今天,是難以想象的。可二十多年前連電腦都未曾普及,渠道的閉塞導致獲取信息的途徑過於原始,那個時代,手動書寫文字檔案資料,為主要記錄方式,沒有網絡關聯,不健全的約束監督機製,勢必造成私下隨意塗改、替換的漏洞很大,有意遮蓋隱藏什麽實在是太容易了。


    武安不顧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麵而泣,痛苦萬分。


    李老師眼見麵前已算不得年輕的學生,情緒失控後的苦楚模樣,一時愣神,不知該怎麽辦。內心替武安感到惋惜的同時,更為氣惱武安那時少不更事不計後果的魯莽幼稚行為。


    “這麽些年,我帶過不少學生,但很多時候仍舊搞不懂,你們的腦袋瓜子裏,究竟整天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李老師無奈的歎息,怨懟道,“既然你喜歡的是徐同學,為什麽又要去招惹安然?!就不能專心點?!”


    武安聞言抬頭望向老師,有些充血的眼睛滿是難以置信。自認比誰都專情的他,竟會被誤解?


    武安情緒激動起來,語氣異常堅定道“我心裏…隻有…她,從來都是!否則,也不會時至今日仍舊孑然一身!”他同時握拳狠狠的砸在自己的胸口上,“我這裏!隻能裝下她一人!”


    怎麽會?!李老師聞言詫異,難道不是自己所揣測的那樣?望著依舊坐於地上一臉動容模樣的武安,他無話可說。


    “我的父母,”一提到這倆人,武安不禁蹙眉,麵露不悅,咬合肌死死的繃緊,“他們控製欲極強,最是反感學生戀愛;獨斷專行的他們一旦發現,肯定會找她以及她的家人麻煩,他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武安低頭看著地麵苦澀一笑,繼續緩聲說道“我那時為了能護住自己真正在乎的人,找了個墊背的,還好安然是個沒心沒肺的。”


    “你——咳!為什麽要做多此一舉畫蛇添足的事?!”李老師厲聲喝道。


    武安揚起頭,激動的大聲喊道“我沒有辦法!”而後意識到這種態度對老師講話不妥,遂收斂了聲音“我父母發現了端倪,表示要到學校找出那位會影響他們兒子前程的人,他們一向說到做到。徐夢瓊今後在學校肯定待不住了,連帶她的家人也會被波及。”


    “於是,就故意和安然糾纏不清?以擾試聽?就沒考慮牽連安然的後果?幼稚!”李老師質問,很氣憤。


    “我這人做事挺不厚道,那會還真沒考慮過安然會怎麽樣,隻想護住自己喜歡的人。”武安垂頭冷笑。


    那時,暗自竊喜的武安,怎麽都沒料到,感情專一到揉不得半粒沙塵的徐夢瓊,成了他計策實施的最大變數。


    “結果還不是沒護住?!你為什麽不提前知會她一聲?非要搞出誤解,整出人命?!”李老師怨怒道,“你難道不清楚對方的個性?徐夢瓊是位追求純粹,無暇情感的女孩,不允許自己的愛情有一絲汙漬,哪怕小到忽略不計也不行。這樣較真的性格,通常會做極端的事。咳!”李老師歎息道。


    武安眼中噙淚,心痛的不住搖頭,他過於自負了,低判了徐夢瓊的性情。


    徐夢瓊是忠於愛情,也是有情感潔癖症的人,很容易成為愛情的犧牲品。


    男女感情確實需要一定的潔淨度,隻是凡事要有限定,超越過多,產生的隻能是不應發生的悲劇。


    ……


    住院部大樓某層窗戶前,趙曼收迴窺探樓下庭院的視線,從所處的過道處行至重症監護室門口,繼續洋裝等候。


    由於不是家屬,她隻能在重症病房門外等。適才隻見到了徒弟的母親,得知近兩日,已有多人上門勸導他們放棄走司法途徑,搞得老兩口十分氣憤的同時又有些忐忑,所以,二人心情很是煩躁。


    這不,今又有人來了,據說還是李老師曾經的學生。


    趙曼表情嚴肅,眼中滿是銳利的光,她咬了咬下唇。


    “小趙來了!”李老師一出電梯便看到了等候在病房外的趙曼。


    “李老師……”趙曼欲言又止。


    李老師深吸一口氣,頗為無奈道“小趙,你說我該怎麽辦?好巧不巧,偏偏是我過去學生的手底下人搞出來的事。”


    趙曼上前一步扶住險些站立不穩的李老師,二人就近尋了空位坐下。


    “李老師,您在教育界幹了那麽久,您覺得他們的所作所為,對嗎?”趙曼懇切地說。


    李老師垂下目光,默然搖頭。


    “有些事不能因為人情就不追究啊!這次是遇到了我們,之前不知道的又會有多少呢?難以估計。”這一刻,講話的趙曼認真而嚴肅,“因他們導致的惡劣影響,可能已經達到非常嚴重的地步了!長此以往,必然製約社會的良性發展,後果可能不是你我所願意看到的。您覺得呢?”


    李老師抬眼對上趙曼期切探詢的目光後,偏頭看向一側,心裏斟酌再三,最終點頭同意趙曼的觀點。。


    他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墜有奧特曼玩偶的鑰匙扣,交與趙曼,沙啞著嗓音輕聲道“拜托了。”


    望著這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物品,趙曼心頭一酸,眼眶裏不禁湧出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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