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雲嚇了一跳。


    之前提起孫子重傷,成為植物人,張靜鬆的眼眶都不曾紅上一下。


    他經曆過了多少艱難險阻,多少次險死還生,親朋故舊大約也已離開得差不多了。


    到了他這樣的年歲,不是越發恐懼死亡,就是已經勘破生死。


    張靜鬆顯然是後者。


    穆青雲和這位老爺子接觸的時間不久,卻能感覺到他對即將到來的永眠,有幾許憧憬向往。


    他甚至是用一種極為歡欣的態度,在等待那必然會到來的一日。


    穆青雲不敢說真正了解這種情感,卻也有所感悟,當年一個又一個夥伴,倒在黎明的前夜。


    在踏上戰場的那一刻,誰也不知道能不能從戰場上下來。


    當時很多人都表露出輕鬆而樂觀的態度,麵對失去,麵對死亡,全是活下來的好好活,走了的,隻當是去尋那些先行者了。


    記得有師姐哄剛進入斬衰軍的小娃娃們,告訴他們,他們的師兄師姐會在九泉之下,備好他們最愛吃的桂花糕,糯米酒,所以,不用害怕。


    說歸說,怕還是會怕的。


    但時間久了,大家就忽然覺得,他們認真努力地活著,真到了那一天,若真能與故人相會,黃泉無論幽冷還是荒涼,皆是好風景。


    張靜鬆就像她曾遇見的那些人一樣,在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到了他這樣的年歲,淚水早枯才是。


    此時此刻,溝壑縱橫的臉上,全是淚痕,都說美人垂淚,讓人心疼,老頭子落淚,隻讓人討厭。


    可張靜鬆弓著身,站在學校綠油油的灌木叢旁邊,整個人灰撲撲的,像一片隨時可能消散的影子,臉上的淚痕,卻讓穆青雲心肝都微微有些顫抖。


    “白雲門曾經經曆過無數次,門主率眾赴死,留小弟子看山門,在絕了傳承的邊緣上徘徊數次,都靠著大家咬牙硬抗,搶救迴來了。”


    張靜鬆看著穆青雲,“可當年白雲門能步履維艱地活下來,再難,還是能有弟子傳承,有弟子守山,現在呢?聽說穆長門的大弟子來不及傳下弟子,便走火入魔,五髒俱傷,死在了天山之巔。”


    “現在白雲門傳人,隻剩下你一人。你還這麽小,肯定沒有弟子,你若出事,白雲門大體就真正成了故紙堆裏的傳說,不對,它自來隱居世外,故紙堆裏也找不到記載。”


    張靜鬆眉心跳動,閉了閉眼,忽然喃喃自語起來,“其實也沒什麽,那些古舊老朽的東西,傳不傳都無所謂。”


    “我自己的功夫,也沒打算傳下去!”


    當年很多高手,都教不好兒子,沒辦法,練功是個苦差事,嚴師出高徒可不是一句虛話。


    對自家的親骨肉,能下得了狠手逼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日日不停歇地練功?


    就算足夠嚴厲,也舍不得打的太厲害。


    可和學別的不同,練功要是不打,根本成不了氣候。


    如今讓孩子們練武功,是件極不劃算的事,練出來也沒有用,難道你還能三天兩頭地和別人打架去?


    打輸了進醫院,打贏了進巡檢司。


    同樣的時間精力,放在學習上,孩子們能有光明的前途,放在練武上,將來連想找份正經工作,它都派不上用場。


    他教孫子是沒有辦法,孩子的身體狀況太糟糕,如果不練武,這孩子大約養不大,但他連他武功的名字是什麽,都沒告訴孫子。


    “我孫兒如果不練武,或許現在還不至於躺在醫院。”


    他也不會這般絕望煎熬。


    由此可見,在當下,習武著實無用。


    穆青雲沉默地看著張靜鬆,他正抬頭盯著高台上,演講到激動處,熱淚盈眶的卜大老板。


    左右的學生們看到張靜鬆,大約不會有什麽感覺,隻當他是個尋常的老人家,但穆青雲整個人都支棱起來,胳膊上起了一層細細的疙瘩,氣血沸騰。


    她忍不住小小地掀起眼皮看天,露出個漂亮的白眼。


    如果此地不是學校,如果旁邊站著的不是她的同學老師,如果沒看見小蔡正在前台給卜連倒茶水,她肯定不能為了這麽個讓司機背黑鍋,仿佛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還有心情做慈善的畜生,和張靜鬆‘廝殺’一迴。


    隻是,她能勸人家什麽?


    張靜鬆是誰?楓葉紅昔年有恩必報,有仇不隔夜,如今驚遇此難,自己上下嘴皮一碰,就要他老人家慈悲為懷,切莫殺生?


    風越吹越緊,倒有些像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穆青雲選了選,把胳膊上係的繃帶取下拿在手中,張靜鬆看向她,輕聲道:“你口袋裏那根鋼筆,比繃帶要好用。”


    老人家頓了頓,歎氣,“不動手是不動手,一動手,就該雷霆萬鈞,絕不留情,心思手軟的,都活不長久。”


    穆青雲無奈:“這是學校,是三中。”


    張靜鬆頷首:“對。”


    他又一笑,“在這裏要鬧出什麽不忍言的動靜,是要踩紅線的。”


    明國如今下了大力氣狠抓治安,別說在學校,就是在外麵,一旦出手殺人,那就是天羅地網在,絕對跑不掉。


    張靜鬆幽幽道:“我已經九十八歲了。卜連多大?”


    卜老板今年三十八。


    “我是絕不可能再多活幾十年的,卜連後頭還有幾十年的壽命。”


    張靜鬆呢喃。


    穆青雲抬頭,卜連從台上下來,準備帶著大家去參觀電腦房,校內的學生代表們都圍攏上前,紛紛和卜連握手。


    一時間,學校這條主幹道就和煮開了的粥一樣咕嘟嘟沸騰起來,熱鬧得不行。


    穆青雲瞬間提了口氣。


    耳邊忽有風雷聲,穆青雲駭然轉頭,張靜鬆臉上肉皮之下,隱隱有金屬色。


    “斷雲?”


    穆青雲震駭莫名。


    眼下這樣江湖沒落蕭條的時代,竟然還有人練‘斷雲’這樣的功夫?


    再一想,這位都快一百歲了,她好歹把快吐到嘴邊的心又咽了迴去。


    卻是不禁苦笑。


    她之前幾年,仗著自己的天道酬勤,學什麽都快,無論與什麽人較量,比的又是什麽,她都是占上風的那個,從不會有可能不如人的感歎。


    今日,卻很可能要感受一下碰壁的樂趣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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