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國榮飄了。


    不但因為《東甌日報》三天裏兩次登出了他的名字,還因為收到了魯建波向他伸出的甌城區作家協會的橄欖枝。


    這世上很多事情就是這麽荒誕,大家明知道是假的,可偏偏出於一些不能說的目的,卻不得不繼續假戲真做下去。


    魯建波周二晚上攢了個局,特地邀請了林國榮。老林到了酒店,剛推門進去,就看到幾張熟臉,都是甌城區體製裏的老油條。


    林國榮當時眼睛就亮了,感情在作協裏掛個名頭濫竽充數、渾水摸魚的人遠不止他一個,南郭先生還是很多的嘛!


    有了分量相當的同夥,林國榮就全然沒了造假的心理負擔,等一頓大酒喝完,便已成了甌城區作協的預備成員,隻等過幾天拍幾張單寸照片送過去,再蓋個章迴來,就能輕鬆轉正。


    周三早上,西城街道照常河清海晏、風調雨順,並沒有什麽破事。


    林國榮照例把科室裏需要及時處理的一些瑣碎的文字工作,全都扔給他們科室裏新來的那個應屆大學畢業生臨時工,自己則跑出來繼續找房子。


    星期一和星期二在西城街道附近轉了兩天後,實則智商很高的老林同誌,已經基本上掌握這片地區的房產中介行情,並摸清了各中介所的要價底線。


    今天出門之後,老林在經過貨比三家的思考後,就直奔理論上最靠譜的那家中介而去。


    這家中介離西城街道的辦公大樓很近,出了街道大樓往百裏坊路的方向走不到兩百米,3分鍾後,老林就已經進到人家的店裏。


    9點來鍾,西城街上很安靜,店裏也隻有老板一人。


    老板是個六十多歲的小老頭,戴一頂很洋氣的瓜皮帽,人長得精瘦,還戴著金邊的老花鏡,看著精神又精明,但老林昨天摸過各家各戶的底之後,卻發現這個老頭才是最容易搞定的。因為老頭雖然腦子聰明,但性格卻很老實,最適合被他這種慣於仗勢欺人的人來迴揉捏。


    “老梁,老婆不在啊?來,來,抽根煙。”林國榮剛一進門就跟老板瞎寒暄,無比熱情地往人家手裏硬塞也不知道是誰送他林大科長的免費中華。


    老板惜命,當然不敢拿老林這個“西城街街霸”的東西,不僅往迴推,還反倒拿出自己的煙,反遞給林國榮。


    林國榮也不客氣,拿過來點上就抽。


    兩個人就這麽站著吞雲吐霧了半根煙,老林過足了煙癮,終於說起了正題,笑嗬嗬道:“老梁,你昨天帶我看的那個房子,我覺得還不錯,不過一個月1000是太貴啊,我一個月工作也就這點呢!租了你這房子,我全家老小可就全都喝西北風了。”


    “林科長啊,這租金也不是我定的啊,我也是租別的房子嘛。”老梁也嗬嗬傻笑。


    林國榮沒接這話,把還剩了大概三分之一的煙頭往桌上的煙灰缸上一擰,坐下來就跟這店是他主場似的,鎮定從容地說道:“老梁,咱們虛的就不用說了,大家都是爽快人,別人家的店裏,這種80來平方的商品房頂多一個月也就800,我再砍一砍價,給點麵子600塊也能拿下來,你要我1000塊,你自己能拿500塊中介費,你們這市場行情我是懂的,不過你這麽幹,心是不是也太黑了?張張嘴、帶個路,你就賺我半個月的工資,怎麽,你這是打算趁年輕再賺個幾百萬啊?”


    “林科長,你就不要開我的玩笑了。”老梁矢口否認起來,“我怎麽可能賺你這麽多錢啊,中介費頂多也就一兩百塊,再說了,我一個月能遇上幾個像你這樣的,一來就要租這麽好的房子。你看看周邊這一圈,這些房子都是新的,人家房開公司拿出賣每個平方也要兩千來塊,房東花十幾萬買來的房子,自己都還沒住過就拿來租給你們住,一個月收你1000塊哪裏貴了啊?”


    “一個月1000塊還不貴,老梁,我看你家裏是真有百來萬吧?你這眼界比我都高了啊。”林國榮又伸手去摸老梁放在桌上的那包煙,抽出一根,在手心磕啊磕的,但就是不點上。


    老梁很無奈,隻能再掏出火柴盒,劃上一根,給老林點上了煙。


    房間裏繼續煙霧繚繞,老梁苦著老臉說道:“林科長,要不你換一家吧,你這價錢實在是壓得太低了,我這裏是真的沒辦法啊……”


    “怎麽會沒辦法呢,辦法總比困難多嘛,要不你讓我直接跟房東說說?”林國榮提了一個對中介來說算是很非分的要求。


    老梁露出苦笑道:“林科長,你這不是玩我嗎?你跟房東直接聯係了,還要我這個中介幹嘛?”


    “是啊,我也是這麽想的啊。”老林正麵耍起了流氓,“所以我今天為什麽先來找你呢?還不是我這個人做人最講規矩?不然的話我想找房東還不方便嗎?街道上上下下消防、衛生、治安的問題那麽多,我隨便說句話,房東都不用我親自去找,他肯定自己就先跑來找我了,老梁,你說是這個道理吧?”


    老梁被林國榮的無恥嚇呆了。


    歎了口氣,直搖頭道:“哎喲,要都像你這樣,我這店開在這裏,真是要喝西北風了……行行,給你林科長麵子,八百就八百。”


    老林立馬瞪眼,語氣不善道:“什麽八百?不是說了六百啊?!”


    老梁的表情都像是要哭出來了,哀求的模樣道:“林科長,給口飯吃啊。”


    “行,那我再退一步,650塊。行就去聯係房東,不行我就自己去找他。”林國榮給出了底線。


    老梁唯有長歎一聲:“你們這些街道的幹部,就會欺負我們這些老實人……”


    老林哈哈大笑:“老梁,不用跟我耍滑頭啊!我租了你這裏的房子,650塊,你從房東那邊拿300,從我這裏拿200,張張嘴就給你賺了我半個月的錢了,我要是這樣都算欺負你,那我算是被誰欺負了啊?”


    “房東那邊哪有錢拿的?”老梁憤憤然道,“我就是拿你一點中介費,還有,不是兩百塊啊,是三百塊的中介費!”


    “這點小錢別這麽斤斤計較嘛,以後我有生意還要照顧你的。”老林一副很真誠的表情,可說出來的話落在老梁耳朵裏,卻怎麽聽都像是在威脅,然後又胡亂吹捧給老頭戴高帽道,“再說了,你都這麽有錢開中介了,你說你會缺我這一百來塊嗎?”


    我缺啊,你個人渣……


    老梁心裏流著眼淚在罵,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翻出台帳,用這年頭少見的私人話機,給房子的主人打去了傳唿。然後不等片刻,那頭就迴了過來。


    兩個人在電話裏一溝通,房東不到20分鍾就騎車摩托車到了。


    林國榮一看對方的打扮,就知道肯定是個生意人,於是就把架子端得十足,話裏話外不停地跟對方強調自己在西城街道的身份和地位,最後愣是在簽合約之前,又把價格又砍低了50塊。


    就這樣,兩室一廳80平方大的新房,被老林用純潔的江湖手藝拿了下來。


    600元的月租,要比周圍相同條件房子的平均月租價,低至少200元。


    94年年底的東甌市市區的房地產業,隱隱已有虎豹幼子的食牛之氣,不愧為二十年後能把房價炒到北上廣水平的奇葩三線小城。


    簽完合同,林淼一家並沒有急著搬。


    眼下剛過了11月中旬,林國榮翻了黃曆,非要等到11月28日的好日子再搬,房東也拿他沒辦法,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就當是跟老林交個朋友,讓他再多白住半個月。


    老林辦完了心頭的大事,迴到單位跟江萍一說,江萍馬上就口風不嚴地跟辦公室裏的同事們全都告訴了一遍。


    有鑒於林國榮很有可能就要走馬上任黨政辦主任,這群人當然得恭賀一下主任的喬遷之喜,就相約晚上找個酒店吃一頓,錢當然是大家一起出。


    林國榮沒有反對,下午下班之後,就讓江萍先去學校接了林淼,然後一群人直奔附近最近的順安酒店,弄了桌大概六七百塊的小酒席,奢侈得讓林淼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我小時候原來過過這麽好的日子?


    苦了半輩子的林淼,感慨得簡直都要熱淚盈眶了,心說老林真是花樣作死界的種子選手,能把一手好牌打得像後來那樣稀爛,到底是得腦殘多少次才能做到?


    又是一頓大酒。


    連續兩天喝高的老林,酒後非要騎單位的摩托車帶林淼去少年宮上課。


    但林淼出於對自身生命的珍惜,當然義正言辭、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


    走出酒店,林淼和同樣渾身酒氣的江萍一起坐上三輪車。


    一塊積聚多時的心病,也隨之漸漸消解。


    “我特麽……終於有衝水馬桶可以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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