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興慶三年,二月初,臨安城,皇宮。


    南門外,禁軍持槍肅立,即便是麵對宮門前群情洶湧的太學生和士民,任憑他們哭喊叫囂,也是紋絲不動,如雕塑一般。


    自從金陵講武堂創立以來,皇帝常年在外,一年中有大半時間不迴臨安城,這臨安皇宮便顯得冷清了許多。這次從年前四月底一直到二月出頭,皇帝大部分時間待在臨安,倒是極為的罕見。


    創立水師學堂,金陵講武堂和金陵大學堂,編練新軍、推行新政、巡視邊軍,登基兩年多以來,皇帝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操作,在趙竑的大刀闊斧和鐵腕治政下,都是有條不紊地推了下去。


    自興慶二年春夏以來,關於大宋派兵入夏,欲與韃靼開戰的消息不脛而走,以至於臨安城沸沸揚揚,更有小報添油加醋,臨安城人心惶惶。


    按照小報上的消息,朝野上下誰都知道,皇帝似乎又要離開臨安城,出外巡行了。


    而這個“巡行”,就是去四川領兵北上,對韃靼用兵了。


    妄動刀兵,擅啟邊釁不說,還一串串離經叛道的暴政,朝野議論紛紛,人人難以心安。


    皇宮北門和寧門外,禦街南盡頭,數百太學生和士民們盤膝坐在地上,手舉“清君側”、“取消用兵”之類的紙張,慷慨激昂,視死如歸。


    “奸佞當道,蒙蔽聖聰,請天子誅殺奸佞,暫罷對外用兵!”


    “宋金世仇,為何要助金以伐韃靼?請陛下收迴成命,不要擅啟兵端,禍國殃民!”


    太學生們慷慨激昂,高聲呐喊,異口同聲,個個都是滿臉憂國憂民。


    此時早朝尚未結束,正是辰時,隨著日頭高高升起,聚集的士民越來越多,請示者們的聲勢更盛。


    看到圍觀人群越來越多,太學生們中有寬袍大袖的太學生領袖走了出來,麵向人群,大聲疾唿,憂國憂民之情,伊然浮於臉上。


    “……三木三兇,三兇雖去,一木猶存,又加一宣,昏庸無能,人言籍籍,包藏禍心,危害社稷。除此佞臣,人心可定,天下之福祉,萬民之……”


    太學生領袖手拿諫文,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其麵色慷慨激昂,猶如斷頭台上就要英勇就義的烈士一般,為靜坐和圍觀的眾士民煽風點火。


    “百年之前,夷狄南下,靖康之難,二帝北狩,國都淪喪,宋室南渡,實乃大宋立國未有之奇恥大辱。其間金國數次侵宋,黎庶塗炭,民不聊生。凡我大宋子民,對金人有淩父之辱,滅國之痛,其切齒之恨,思之如狂,痛何如哉!


    然則今上,雖英明神武,然則為一沒落西夏,不思金人之仇,擅啟韃靼兵端,所為者何?韃靼國之善者,女真國之世仇,親者仇痛者快,善惡易位,豈不謬哉?


    究其根本,奸臣當道,蒙蔽聖聽……”


    領袖大聲疾唿,揮拳怒吼,太學生們和百姓們高聲應和,人人臉上都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決然。


    “飯菜來了!”


    隨著一聲呐喊,酒樓的夥計們端了“外賣”進來,太學生們停止了憂國憂民,紛紛開始吃喝,養精蓄銳,以備後戰。


    太學生領袖吃了一口角子(餃子),眉頭一皺。


    “小二,你拿醋了沒有?沒醋怎麽吃角子?”


    “小人這就去拿!”


    小二滿臉賠笑,就要跑開。


    “記得帶兩壺龍井茶過來,多帶幾個杯碗。水燒開半炷香再煮茶,千萬別忘了!”


    又有太學生邊吃邊喊道,不忘叮囑。


    “放心吧,忘不了!”


    小二轉身跑開,心裏猶自嘀咕。


    來皇宮前抗議,還惦記著吃喝,麵麵俱到,果然是太學生,心夠大,誰也不怕。


    “老汪,我怎麽覺得,今天這事怪怪的?裏麵許多人都不認識不說,怎麽扯到新政上了?”


    太學生程元鳳小心觀察著“示威靜坐”的隊伍,低聲向好友汪自強嘀咕。


    “我也納悶。太學不過三四百人,這人潮洶湧的,恐怕得有上千人吧!”


    汪自強向後看去,人潮洶湧,吃喝嬉笑,許多都是陌生麵孔。


    “不止是人,我等隻是要針砭時弊,勸阻君王對外用兵,怎麽扯到新政上了?這其中是否另有蹊蹺?”


    程元鳳低聲說著,不忘給同窗授業解惑。


    “你看看這些人,有些雖然衣冠楚楚,有些是太學生的裝束,但許多人言辭粗鄙,舉止輕浮,似乎另有來頭,不像是讀書人。這些人三五成群,咱們會不會被利用了?”


    太學如今三四百人,他們大多數都認識。現在這裏麵許多生麵孔不說,好像各有幫派,讓人生疑。


    “什麽?”


    汪自強迴過頭仔細打量,半天才轉過頭來,眉頭緊鎖。


    看來,他也覺察到了些許不妥。


    “這些人,恐怕是憂國憂民的士民也不一定。總不會是別有用心吧?”


    半天,汪自強才低聲吐出一句。


    “希望如此。要不然,你我就是被人利用,這可不是件好事。”


    程元鳳點點頭,心裏暗暗狐疑。


    太學生雖受大宋朝廷恩養,但其中開明士子不少,許多人都是深諳民生疾苦。和大多數朝廷官員不同,他們眼裏還有普通百姓的利益。而新政帶來的諸多益處,他們看在眼裏,是欣賞和讚同的。


    比如反貪法推行,大多數太學生都是持支持態度,原因就在於官場賄賂橫行,貪官汙吏太多,已經讓他們看不到澄清吏治的希望。


    再比如廢止官妓賤籍,許多太學生也覺得是善政。這種屬於官員,尤其是高級官員的專有“福利”,實在看不出有任何益國益民的作用,不如廢除。


    “皇帝對外用兵,是否真有必要?”


    汪自強看了看周圍,低聲細語,迴到了太學生們的主張上。


    “西北軍情,韃靼正在攻打金人。你想,我大宋與金國接壤,韃靼兵鋒正盛,他在金境攻城略地,難道就不會侵入我大宋邊塞嗎?”


    汪自強的話,讓程元鳳輕輕點了點頭,眉頭一皺。


    “話雖如此,但皇帝輕啟刀兵,韃靼又兵強馬壯,一旦雙方交戰,那必是生靈塗炭,山河動蕩。到那個時候,後悔莫及。”


    “但你想過沒有,若是韃靼大軍公然侵我大宋,黎民百姓豈不是要遭殃?我大宋邊軍若不早早布防,未雨綢繆,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韃靼大軍屠戮我大宋百姓,臨時抱佛腳嗎?”


    二人說著,心裏開始變得沉重起來。


    凡事都是預則立,不預則廢。現在看來,皇帝在西北布防,似乎又很有必要。


    “放心吧!皇帝愛民如子,又派了那麽多軍官去西北邊塞,在四川練兵布局。邊塞不會有事的。”


    程元鳳忽然對皇帝又變得信心滿滿,對阻撓皇帝用兵變得猶豫。


    “程兄,你變得可是真快啊!”


    汪自強嘿嘿一笑,心裏忽然浮起一個大大的問號。


    “程兄,陳相公吳相公,還有葛相公他們,似乎對新政很是不滿啊。他們可都是朝中清流,不會和皇帝鬧翻吧?要是這樣的話,皇帝去不了西北,萬一有戰事,又該如何?”


    臨安府尹吳兢、禦史中丞陳端常、戶部侍郎劉弼,他們這些清流為國為民,為什麽要和皇帝的新政過不去?


    那些新政裏麵,可是有許多富國強兵益民的善為,對大宋不無裨益。


    “清流?狗屁!”


    程元鳳冷冷一笑,搖了搖頭。


    “清流會直接上稟皇帝,開誠布公,不會阻撓新政,更不會煽風點火,和善政為敵。如今這朝中,真相公馬馬虎虎,除了劉侍郎高潔,大多數官員都是道貌岸然,葛洪更是個老油條,一言難盡。”


    “看來,這大宋朝堂人心難測,讓人無所適從啊。”


    汪自強震驚之餘,不由得一聲低歎。


    吳兢陳端常等人的劣跡,他也聽到了一些,以為不過是小瑕疵,或者是中傷。現在從程元鳳的嘴裏說出來,看來吳陳確是德行有虧。


    程元鳳秉性純良,官宦世家,與朝中高官有些來往。他得到的消息,八九不離十。


    “程兄,我這心裏猶豫不決,覺得自己好像太過衝動。”


    看汪自強坐臥不安,似乎在自責,程元鳳笑著寬慰起了好友。


    “老汪、你我是太學生,示威是為國為民之舉,任何沒有私心。你就坐下吧,安心等待。等麵見了天子,自然可以一訴衷腸,明辨是非曲直。”


    “天子會接見咱們?”


    汪自強一愣,立刻高興了起來。


    大宋天子文章治國,在太學生中影響力巨大。若是能見天子一麵,不虛此行。


    “外麵鬧這麽大,皇帝怎麽可能不知道。以皇帝的秉性,一定會開誠布公。有什麽話,你就直接麵聖吧。”


    程元鳳微微一笑,其實也是心裏打鼓,不知道皇帝是否會見他們。


    他目光掃向吃飽喝足的人群,眉頭又是一皺。


    要是皇帝親自召見,這些家夥,許多人可能會溜掉了吧。


    “程兄,咱們也叫壺茶,叫些飯菜。安心示威吧。”


    汪自強期待滿滿,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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