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頭一迴對薑勝露出毫不掩飾的森冷殺意,唇角沁著的淺笑在他的迴應中煙消雲散。這個薑勝,留不得了!


    心中萌生殺意卻沒立刻付諸行動。


    沈棠也有自己的顧慮。


    薑勝這樣的人,有膽子過來見自己,又一語道破她身懷國璽一事,不可能不做周全準備。自個兒貿然出手殺人,怕隻怕滅口不成, 反而縱虎歸山,貽害無窮。


    各種念頭在心中飛速過了一遍。


    她搖頭,自嘲地笑了笑:“你怕是認錯了吧?國璽何等巨寶?此物,天下諸侯共逐之,為此掀起的腥風血雨更是不可勝記。我何德何能?它又怎會在我手中?”


    沈棠這會兒還不確定,這薑勝是通過什麽渠道或者能力知道此事!


    此人手中是有真憑實據?還是空口無憑, 隻是懷疑, 借此詐她的話?


    除非鐵證如山, 否則不能輕易承認。


    沈棠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


    可她沒料到,薑勝並非胡謅。


    薑勝道:“吾能望氣。”


    言外之意,沒必要再藏著掖著了。


    沈棠:“”


    望、望氣???


    沈棠內心表情麻木。


    這個世界還能更加離譜一些嗎?


    沈棠試探著問:“文士之道?”


    薑勝:“對。凡望氣,有大將氣,有小將氣,有往氣,有來氣,有敗氣自然,擁有國璽之人的氣也與旁人不同。”


    沈棠倏忽想到什麽,思路不知跑到了哪裏,眼神意味深長地道:“我認識一個朋友,他的文士之道是‘八日卦’,占卜的,你倆不能認識一下還真是可惜了”


    沈棠口中的朋友自然不是她自己, 而是去年認識的翟笑芳的堂哥——翟歡,翟悅文。這廝的文士之道,她也是偶然得知。當時就覺得這是個街頭算命的好料子。


    一個占卜, 一個望氣。


    這倆要是組團上街算命, 妥妥的活神仙,業務能力拉滿,同行沒一個能打的。


    吐槽歸吐槽,但棘手也是真棘手。


    薑勝的存在給沈棠提了個醒。下迴碰到與薑勝能力相似的文心文士,自己怎麽掉馬甲都不知道——國璽啊,多大的誘惑。莫說敵人,盟友都無法抗拒它的魅力。


    薑勝並未對沈棠口中的朋友表現出多大的興趣,隻是安靜等待沈棠的選擇——他想看看,這位沈君會怎麽選。選擇一個得力幹將,還是選擇一個潛在危害。


    是選擇用,還是選擇殺?


    沈棠內心焦灼。


    講真,她不是很想用薑勝。


    但讓她殺——


    鬼知道眼前的薑勝是不是本尊?要是跟宴安一樣“子虛烏有”,自己白白多個勁敵。幾番思量之後,沈棠問了一個她很在意的問題:“先登,有個事兒想問你。”


    這一稱唿轉變讓薑勝猝不及防。


    隻是他的情緒掩飾得很完美。


    抬眼看向沈棠:“沈君且問。”


    沈棠很認真:“你——費主公嗎?”


    她現在人手太缺了。


    撿到一個用一個。


    隻要業務能力過關,人品不是太差勁都能用。若人品真的太差了,自己大不了隻壓榨他的才能,不給予他真正的信任, 完事兒再過河拆橋。狡兔死、走狗烹。


    沈棠一番權衡後,決定試試。


    這人他先用著,也是安撫薑勝。


    大家上了一條船, 一根繩的螞蚱,他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背刺自己。


    “意思是,當你主公有無危險?”


    薑勝:“”


    他什麽問題都想到了。


    唯獨沒想到沈棠會這麽問。


    擢升人才,不應該摸一摸對方的才能、品行、出身之類的問題?沈棠的問題超綱了,薑勝隻得現場準備。文心文士言行最是含蓄委婉,沈棠的問題他不正麵迴答。


    “君不疑臣,臣不負君。”


    沈棠:“”


    倘若不是場合不對,她都要給對方鼓鼓掌了——他迴答了,但又像是沒迴答,但仔細思量又覺得這個迴答有大坑啊。


    “臣不負君”的前提是“君不疑臣”,也就是說,“君若疑”,“臣必負”,跟祈元良那廝的弑主有得一拚。但你還不能說他哪裏不行,因為是“君”先辜負人家的。


    沈棠對這個迴答不滿意。


    但側麵印證這廝不費主公。


    這點對她而言就是意外之喜了。


    沈棠道:“吾不負君,君可安心。”


    腦中過了一遍招攬人才的基本流程,沈棠覺得自己要表示一下,於是笑容滿麵地起身握著薑勝的手,重重點頭允諾。至於這話裏頭有幾分真心,她自己知道。


    薑勝感受那雙看著纖細但力氣巨大的手,神色微微一僵,笑容很勉強。


    待沈棠鬆開,指印清晰可見。


    她尷尬道:“一時沒控製住。”


    薑勝暗中鬆散自己的手指,也很痛快地改了稱唿:“主公,這無妨。”


    果真是天生神力!


    這力氣比那些武膽武者也不遑多讓。


    他撤去偽裝的言靈,恢複本尊。


    沈棠看了,傻眼。


    薑勝似乎猜出她驚訝什麽。


    問:“主公這般看著勝作甚?”


    “這是你本尊?”


    薑勝道:“是。”


    沈棠聞言,內心險些要吐出一口老血。


    但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自己也不能前腳收了人,後腳又翻臉殺人。往好了想,自己帶迴去一個能幹活的內政小能手,也能幫無晦他們分擔。


    沈棠如此寬慰自己。


    她現在最擔心另一件事情,想聽聽薑勝的意見:“倘若這世間還有其他文心文士與你能力相仿,我豈不是很危險?”


    薑勝道:“他們看不出來的。”


    沈棠不懂他為何這般自信。


    “此話何解?”


    這世上沒什麽事情是絕對的。


    薑勝怎麽能保證他的“望氣”是世間最強,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怎料——


    穀鬶


    “因為主公的‘氣’很特殊。”


    “特殊在何處?”


    “特殊在您可能沒有‘氣’。”


    沈棠:“”


    一時間,她竟然分不清薑勝是在糊弄自己,還是對自己指桑罵槐,什麽叫她沒有“氣”!沒有“氣”,她人不是死了嗎?


    薑勝先前還說他是通過望氣發現她的秘密,現在又說她沒有“氣”!


    這可真冤枉薑勝了。


    薑勝還真沒騙人——他從頭至尾沒撒謊,但也沒完全坦誠。先前隻是用了點兒春秋筆法,避重就輕讓沈棠產生誤解而已——沈棠的“氣”是他平生所見最為特殊。


    不管是死還是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還是動物植株,是普通人還是擁有文心武膽,無一例外,周遭都縈繞著不同的“氣”,這些“氣”都是薑勝能看到的。


    它們帶著不同顏色。


    分別有著不同的涵義。


    薑勝可以憑借這些分辨運勢乃至生死,但唯獨沈棠是個例外,他看不到!僅憑這點就足以讓薑勝好奇。當然,他又不是狸奴,不會因為好奇心就貿然決定。


    凡事都要做充足的準備才行。


    “那你怎麽發現國璽的?”


    這也簡單。


    薑勝說自己會“望氣”,但不意味著人家的文士之道隻有這麽一個用途,也是靠著這個他才發現沈棠的秘密。至於其中如何操作,沈棠不追問,他也不欲多言。


    沈棠:“”


    總覺得自己似乎被坑了。


    白素二人沒想到自己等人去外頭等了等,便等來新的先生,還是熟麵孔。白素記性好,一眼就認出這是昨晚那人。心下好奇又有些不解,這人明顯不是善茬。


    主公留其在身邊也太危險了。


    沈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爾等待他,要像待元良幾人一般尊敬。”


    白素和呂絕齊齊抱拳。


    向薑勝見禮,認識新同僚。


    倒是薑勝的反應慢了一拍,倒不是他故意,而是他好像聽到一個不太美妙的字眼:“主公口中的元良,可是帳下僚屬?”


    沈棠:“嗯,是。有何不對?”


    薑勝搖搖頭道:“倒也沒什麽不對的,隻是多年前曾跟一個叫‘元良’的文士結過仇。乍一聽還以為是同一人呢,隻是大陸黎民千萬,同字之人甚多”


    他這些年碰過不少個“元良”。


    沈棠並未多想。


    祈元良這廝雖然仇家多了點兒,但也不是走到哪裏都有,這世上同名同姓同字之人都不在少數,世間哪有這麽巧合呢?


    一時也未放在心上。


    當下最重要的還是收拾亂成一鍋粥的魯下郡。官署等同空殼,政務停滯,府庫糧倉沒多少存量,受損庶民若不及時安頓,恐怕會生亂,對外還得提防流民草寇。


    沈棠思來想去,故技重施,派人去魯郡守的僚屬小舅子抄家了,還有跟僚屬小舅子同流合汙的幾個小人也不放過,從他們身上刮出厚厚一層油水,看得人咋舌。


    “真有錢!魯公下輩子長點記性吧,再喜歡老婆也要防著娘家舅子,這輩子就當是寫了本錯題集,爭取下輩子不踩同一個坑”魯郡守一家老小的靈堂設立在他的府邸,家仆婢女散去,隻剩一個年邁管家和魯小娘子的奶娘和貼身婢女。


    老弱四人守著偌大清冷的靈堂。


    魯小娘子醒來之後,獲悉發生的事情,又看到被收殮幹淨,但仍殘缺不全的父兄屍體,一時間椎心泣血、涕淚交垂。靈堂之上,昏厥了三次,也是氣若遊絲。


    靠著府上參湯猛藥緩過那口氣。


    沈棠跟其他三家代表前來吊唁上香,讓魯郡守的葬禮看著不是那麽清冷。


    魯小娘子作為唯一主事,一次又一次向幾人福身行禮,短短三日,整個人就消瘦了兩三圈,原先合身的衣裳看著都空蕩了。沈棠作為外人,隻能寬慰她“節哀”。


    “待你血親下葬,可願意隨我搬去河尹長居?”靈堂肅穆深寒,待久了還有幾分不適,看著臉色微微發青的少女,沈棠找了借口將魯小娘子喊出來,私下說些話。


    魯小娘子麵色終於有了波瀾。


    誠然,她有些心動。


    但思量之後還是搖頭婉拒。


    她想留下來為父兄守孝,照拂大兄尚在繈褓的獨子。一想到安靜躺在棺材,為護她而屍首分離、死相淒慘的大兄,魯小娘子一時悲意上湧,眼眶泛紅。


    前不久還是一家團圓喜樂。


    今日隻剩她和被藏在爐灶內的侄兒,心口又一次生堵,麵色逐漸轉青。


    但她還是將淚意壓了下去。


    沈棠不意外這個迴答,隻是——


    “在你父臨終前,我曾許諾他會好好安頓、照拂你。當下這世道越來越亂,這些流民草寇是第一批,但不會是最後一批。魯下郡失去伱父親,王庭那邊又忙著開戰,自顧不暇,一時半會兒不會派下來新的主事人你留在此地,很危險”


    魯小娘子驚愕地看著沈棠。


    她是第一次知曉此事。


    “守孝,哪裏都能守。心意到了就行,不必拘泥形式。你父親如此疼愛你,臨終之時還掛念著你”聽到白素的偽聲才肯咽下那口氣,“我想,他不會在意這些的。他以為全府上下隻有你幸存下來,如今還多了個尚在繈褓的侄兒。即便不為自己打算,也該為你侄子打算,你留在魯下郡,能照顧他嗎?”


    基本的安全都無法提供,更遑論成長路上的物質。年邁管家、她的奶娘還有年紀不大的貼身婢女,再加魯小娘子姑侄二人,這是擱在哪裏都任人欺負的組合。


    沈棠的提議無疑是最優選擇。


    魯小娘子無疑被說動了。


    她原先想守孝結束,投奔父親生前的親朋故友,念在亡父以往的交情份上,總會有人願意施舍她一角地方。哪怕是寄人籬下,但至少有遮風擋雨的瓦片,能苟活下來。


    可是——


    麵對少年盛情相邀


    她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不識趣。


    便頷首答應下來,隻是時間上需要寬容幾天,沈棠若是忙碌,可以先帶兵馬迴去,自己收拾好了就會投奔河尹——魯小娘子是魯郡守一手帶大的,自小在營中玩耍,舞刀弄槍,還有胭脂虎的諢號。她自然看得出來,來馳援魯下郡的援兵沒帶幾日糧草。


    援軍在魯下郡停留不了幾日。


    沈棠自然沒這麽快走。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魯郡守是沒了,但魯下郡還在。


    她發了信函迴去,讓人送糧過來,預備跟其他三家商量一下,大家輪流派兵看守魯下郡。也不知道這次來的人是誰


    一扭頭,瞧見不遠處廊下的薑勝。


    後者似笑非笑,一臉瞧熱鬧。


    “恭喜主公,好事將近啊。”


    沈棠懵逼:“什麽好事?”


    薑勝:“魯公不是托孤給您了?”


    “這算喜事?”她不理解。


    “魯公臨終托付,待魯小娘子出孝,主公便能抱得佳人歸,如何不是喜事?”


    沈棠:“”


    薑勝:“主公無意魯小娘子?”


    隻是純粹好心照顧孤女???


    沈棠拍拍薑勝的肩膀,語氣幽幽地道:“先登啊,你知道嗎?文心文士沒有馬,就好比——你家主公,沒有槍!”


    薑勝:“???”


    薑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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