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真沒聽過比這還要炸裂的迴答。


    “五年?天天如此嗎?”


    有林風和北啾前車之鑒,沈棠也摸清套路,董老應該是誤打誤撞開啟醫家聖殿。


    隻是她沒想到醫家聖殿如此嚴苛。


    五年,硬生生考了五年!


    同一個枯燥夢境重複一千八百多遍!


    董老心再大也該意識到不對啊。


    一時,沈棠不知該說董老嘴巴嚴還是說他社交封閉,這麽多年愣沒透露口風。


    “倒也不是天天如此。”董老醫師解釋道,“每隔十天都有一日是做別的夢。”


    他覺得這種無用夢境很浪費時間。


    白日想不通的問題,他可以在夢中繼續琢磨,學習成果記得格外牢固,現實中就不一樣了。現實中的身體衰老年邁,眼睛模糊耳朵背,精力和體力不如盛年充沛,記憶力衰退,思維也比不上醫館的年輕人。他對這種狀態深感無力,生老病死,無人例外。


    相較之下,夢中狀態更讓他流連。


    在夢中,他的靈魂可以暫時脫離這具由內而外散發衰老腐朽的肉軀,獲得自由。


    沈棠:“……十天還給休息一天?”


    她差點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吐槽。


    “嗬嗬,醫家聖殿還怪好的……”


    董老醫師雖然是普通人,但醫館病患除了普通人,其他多是兵士,跟武膽武者接觸不少。一聽到“醫家聖殿”四個字,直覺就告訴他,他莫名重返盛年怕是與此有關。


    聽說文氣/武氣能讓人永葆青春,直到內息衰竭才會逐漸顯露老態,他見過的文心文士/武膽武者就沒一個真正老態龍鍾的,不是青年便是中年。莫非,自己也——


    董老醫師低頭看向自己右手。


    緊繃、細致、無暇、有彈性,勃勃生機隨著跳動的脈搏蔓延四肢百骸,仿佛此前的鬆弛暗沉皆是錯覺。這隻手比他記憶中盛年時期更穩健有力,再也沒不受控製地手抖或者突然手麻。他有信心,不靠眼睛鼻子,這隻手也能精準摸出各種藥材名字和重量。


    他懷揣著某種忐忑心情。


    “沈君的意思是老夫也是文士了?”


    沈棠搖頭否認了他的猜測:“不是。”


    董老醫師心情微沉:“那是?”


    “與其說是文士,倒不如說是醫士。當然,此醫士非彼醫士。我個人覺得董老行醫大半生,當個主任醫師都綽綽有餘。”沈棠調侃了一句,見董老醫師似懂非懂,盡量用他能理解的話,“文心文士屬文,武膽武者屬武,您這種情況就屬於醫,獨立於文武體係之外。可以簡單認為醫士就是文士武者,後者活躍戰場朝堂,前者立足杏林。”


    沈棠這麽說,董老醫師就懂了點兒。


    “董老在夢中頻繁被人考核,我猜測那應該是醫家聖殿先賢英魂對你的考驗。你最終通過了考驗,醫家聖殿大門為你而開。”沈棠還不忘吐槽,“就是太苛刻了點。”


    董老醫師做夢都未想過這種可能。


    他不知道醫家聖殿是什麽,但從名字來看,也知道此處必是學醫之人最高聖地。


    一旁的孫子目瞪口呆聽著這些。


    年輕人,誰不羨慕文心文士/武膽武者?自家爺爺成了跟他們同等存在的醫者?


    他忍不住喃喃:“為什麽我沒有?”


    少年沒有修煉的根骨,不能成為文心文士,也當不了武膽武者,說不羨慕別人是不可能的。爺爺教導他不要好高騖遠,腳踏實地學好他老人家一身本事,有一技之長。


    哪怕到最後醫術不上不下,也餓不死。


    少年的心再度活泛起,眸光發亮。


    董老醫師也想到了這點。


    年輕軀體的腦子就是好使,他腦中剛萌生這念頭,安安靜靜縮在角落的記憶瞬間翻動,眨眼便找到答案:“因為還不夠。”


    沈棠也好奇:“什麽不夠?”


    孫子也急切拉著他袖子。


    “是孫兒醫術還不夠?”


    董老醫師歎氣:“你治好多少人?”


    他想起來第一次做夢的場景。


    這麽多年,他很少夢見當學徒的時光。


    但那天卻罕見夢到了,彼時的自己跟在隔壁老大娘身邊,手中提著一串爹娘準備的臘肉、幾條風幹的魚。老大娘腿腳有毛病,一到風雨天就隱隱作痛,故而步伐很慢。


    她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叮囑:【娃啊,上門之後,一定記得嘴甜,張嘴喊人要響亮,看到什麽活兒你就去幹,不要偷懶。你要將人當親爹還要親,人家才會教你真本事。你阿姊幫你打聽過,他早幾年死了兒子,一身本事沒人學,你一定要機靈!懂不?】


    少年的董老醫師重重點頭。


    老大娘口中的“阿姊”是她閨女。


    嫁給了鎮子裏的人家。


    半年前,婆家隔壁搬來一個老醫師。


    兩家走動多了,街坊鄰裏才知這個老醫師是宮廷醫署出來的,積蓄多,本事好,就是性格古怪。他在宮廷當差的時候,家中兩個孫輩偶感風寒,被兒子請來的廉價庸醫用錯藥,醫死了。沒多久,喪妻又喪子……


    老醫師輕易不給人看診。


    寂寞的時候也感慨膝下淒涼無人繼承。


    阿姊聽說這事兒,推薦了董老醫師。


    於是,他就提著束脩來上門了。


    老醫師性格確實古怪難伺候。


    董老醫師畢恭畢敬伺候了數年,擺出給對方養老送終摔盆的架勢,對方才鬆口,一邊教一邊帶著他到處給人看診,有免費的,有收費的,每次都讓他在一旁好好看著。


    他學得差不多的時候,老醫師也走到盡頭。最後半年都是在病榻度過的,整個人很虛弱,有什麽都是躺床上口授。董老醫師始終恭敬孝順,擦背穿衣喂飯,親力親為。


    某天,老醫師突然精神奕奕。


    不需要攙扶也能自己做起,抬手招唿打水進來的徒弟,難得露出點兒笑意。


    【道兒,來。】


    【師父怎麽起來了?】


    董老醫師將水盆放在一旁。


    老醫師衝他伸出手:【把脈。】


    董老醫師茫然又不解,仍依言照做。


    老醫師:【記住這個脈象。】


    董老醫師便覺得不太妙,心下咯噔。


    他砰得一聲跪在老醫師的病榻前。


    老醫師緊緊抓著他的肩膀,力道之重不似絕脈之人,嚴肅道:【你記住了嗎?】


    【記、記住了!】


    【牢牢記住它!】


    說完這幾個字,老醫師仿佛泄氣皮球,力道斷崖式下跌,麵上滿是疲態,指揮董老醫師將自己早就準備好的壽衣取來,穿上之後躺迴去,平靜接受即將到來的死亡。


    半個時辰後,唿吸不再。


    他替老醫師處理了身後事,學成歸家。因為出身貧寒,沒有拿得出手的家世。連老醫師也說他天賦不怎麽樣,這點三腳貓本事去宮廷官署當學徒都沒人要。沒富人上門找他看病,隻有庶民,一開始沒什麽名氣還隻能自己去找病人,之後又輾轉各地謀生。


    多年之後,他不得不承認師父判斷是對的,他的天賦確實有限,他唯一的優勢就是活得長,見得多,閱曆豐富,什麽疑難雜症都碰到過。經驗閱曆彌補了那些不足。


    上了年紀,醫術也精湛了。


    見慣人世百態,他突然就明白師父性格為何會那麽古怪,不近人情,因為他們學的是醫術,不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術。再精湛的醫術效果也有限,而世間多得是身患疾病卻無財力的病患,自己雖有能力救治可也要謀生。隻是,他的選擇跟老師有所不同。


    時常免窮苦庶民診金,偶爾貼藥。


    他看著幹瘦的孫子,歎氣,愧疚,撫摸年幼懵懂的孫子:【日後不要學爺爺。】


    對得起自己,但對不起家人。


    原本可以讓孩子過得更好一些,再不濟也能多吃幾頓飽飯,有個安穩的住處。


    日子繼續過得窮困潦倒。


    某日,董老醫師帶著孫子趕路。


    爺孫坐在路邊樹下歇腳。


    他正擦著汗,道上來了個老態龍鍾,嚴肅古板的老者,對方背著個藥箱。董老醫師覺得對方的臉有些熟悉,但又實在想不起來。畢竟,距離他少年已過去三四十年。


    老者也是行醫的。


    他問:【後生,行醫幾年了?】


    董老醫師聽到“後生”這個稱唿,有些哭笑不得,他們倆站在一起,誰更老還說不定呢,嘴上道:【得有三十四年了吧。】


    十七歲拜師,五年學徒,五年學藝。


    自那之後,已有三十四年光陰。


    老者笑了笑道:【老夫這裏有一門絕學,隻是門下凋敝多年,沒個徒子徒孫。今日看你有緣,要不要繼承老夫衣缽?】


    董老醫師愣了愣:【傳衣缽?】


    跟著失笑:【老丈莫要戲耍於人,老朽跟你站一塊兒,還要稱唿你一聲‘弟弟’,你得喊老朽一聲‘老哥哥’。傳衣缽也要尋個年輕後生,找半截身子能入土的作甚?】


    他們誰先入土真不好說哦。


    老者被拒絕卻沒絲毫生氣的意思,道:【誰說你半截身子入土了?老夫能看相,觀你的麵相,是個長壽的,來得及。】


    董老醫師見他神色認真,下意識想起當年師父臨終前的模樣,第二次拒絕也不忍再說出口。他誤以為老者也跟他師父一樣,老者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登時哈哈大笑。


    董老醫師道:【老丈笑甚?】


    老者道:【你日後便知。】


    董老醫師:【……】


    老者又問:【你行醫三十四年,你可還記得自己這輩子一共醫治過多少人?】


    董老醫師搖頭:【如何能記得?】


    太多了,他記不清了。


    老者對這個答案卻很滿意:【老夫這門絕學,沒潛心學習五年,隨人看診五年,獨自行醫五年,醫治病患上千,不可學。】


    董老醫師顯然符合所有條件。


    聽到這些學習條件,董老醫師心情更複雜,忍不住揶揄調侃:【有這十五年功夫下去,何人不良醫?有天賦的,都能自立一派。老丈絕學門檻高,難怪門下凋敝。】


    老者笑道:【你日後便會明白。】


    董老醫師問:【明白什麽?】


    【生死人,肉白骨,有何不可!】


    老者說完就刮起了怪風,吹得人睜不開眼,董老醫師抬手遮住眼前,待風止,身邊哪裏還有老者的身影?這驚悚一幕讓董老醫師從夢中驚醒,後知後覺想起來——


    老者的麵孔,可不就是他師父?


    【莫非是大限將至?】


    董老醫師喝了口涼茶看著窗外烏黑夜色,他都多少年沒夢到老人家了,這把年紀夢到早就逝去的故人,不是啥好征兆啊。


    隻是等了幾個月,身體如舊。


    每天晚上開始做怪夢。


    白日看過的醫術病案都會出現在夢中。


    桌上還會出現教考的書簡。


    一開始都是簡單的藥材名字、藥性、藥效、藥理,之後考每種藥材相關的方劑和應用,或者給一個大致作用,讓他寫出至少多少種類似的藥材,各種脈象經絡穴位……


    這些都還算簡單。


    更麻煩的是各種醫書記載。


    這些可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東西。


    董老醫師可以肯定地說,即便是醫署庫房都沒這些題目考得全麵,更別說之後還有各種脈案疾病,詢問他如何診斷,如何治理,如何開方,包含內外婦科小兒……


    題目還從望聞問切不同方向切入。


    傳統的師徒傳承哪裏有這麽規範啊?


    董老醫師看病可以,考試抓瞎。


    除了一開始還能遊刃有餘,之後次次掛科,這讓他的老臉掛不住。每次夢裏考完,白天去查資料,看醫書,沒有答案先留著,有答案就拿問題去為難醫館的學徒……


    他不是不知道學徒看了他害怕。


    但這有什麽?


    學醫不都這樣嗎?連他的臉色都害怕,連這些問題都不知,日後如何救死扶傷?


    孫子聽得臉都白了。


    沈棠咋舌:“潛心學習五年,隨人看診五年,獨自行醫五年,醫治病患上千……比想象中還要苛刻……十五年起步啊?”


    按照董老醫師的意思,醫家入行必須先滿足這些條件,再通過夢中折磨人的考試,然後才能拿到醫家頒發的資格證,有了正式修行的資格,未來成就全看個人造化。


    這還隻是最基礎的入門!


    醫家修行方式就是行醫,行醫過程,醫士達到修煉瓶頸還要進行階段性考核,考核通過才能突破瓶頸,繼續往下精進……


    饒是褚曜也聽麻了。


    董老醫師卻覺得很合理。


    “殺十人容易,救一人困難。”


    他想起來自己通過考核的那個夜晚,老者現身笑著恭喜自己,還道:【我們醫家就是這樣的,不似別家那麽不挑嘴。】


    |w`)


    |w`)


    1號到7號都是月票雙倍,求保底月票


    文中老中醫臨終前讓學生摸自己的絕脈是真實例子,這種一脈相承,真的讓人觸動。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退下,讓朕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油爆香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油爆香菇並收藏退下,讓朕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