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新德裏,夜宿su


    ya旅館


    離開新德裏前,我想了卻一樁多年的心願,去拜謁聖雄甘地的墓。


    順道經過莊嚴的印度門,停下,抬頭仰望。因為我知道,這個建築與甘地墓之間存在著一個重要的曆史邏輯。


    印度門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為英國參戰而犧牲的九萬印度士兵,僅僅這個說法還不足以引起我對印度門的長時間仰望,因為在世界各地,這樣的戰死紀念碑太多了。牽動我感情的是這樣一個曆史記載:這九萬士兵犧牲前都以為,這樣死命地為英國打仗,戰爭結束後英國一定會讓我們印度獨立,而戰場上的英國軍官也信誓旦旦,但等到戰爭結束,根本沒那迴事,全都白死了。這不能不深深刺痛了印度人民的心,其中一個就是甘地。在這麽一種心理背景下,這九萬印度士兵的亡靈就不再僅僅是在訴說某種勇敢精神,而是聚集了一種集體受騙後的憤怒唿喊,唿喊於天上地下,卻沒有聲音。


    我細看了,印度門上刻著大量戰死者的名字,刻不下九萬個,隻刻了一萬多,作為代表。整個門很像巴黎的凱旋門,中間都點著長年不熄的聖火,但凱旋門可以隨意進入,任何人都可以獻點花,印度門卻不可以,有圍欄和衛兵。印度門前是一條“國家大道”,直通遠處的總統府。


    甘地就是在英國不講信義之後,領導民族獨立運動的。他把以前英國政府授予他的勳章交還給殖民政府,發起了一場以和平方式進行的“不合作運動”來對抗英國。但是,人民喜歡暴力,甚至對不同意見、不同宗教的人也施行暴力,尤其是在印度教和伊斯蘭教之間,更是暴力不斷,甘地便以長時間的絕食來唿籲停止暴力、爭取和平。他的這種態度,勢必受到各方麵的攻擊,有些****幾次要殺害他,而政府也要判他的刑,他則絕不抵抗和報複。他說:“如果我們用殘暴來對付邪惡,那麽殘暴所帶來的也隻能是邪惡。如果印度想通過殘暴取得自由,那麽我對印度的自由將不感興趣。”


    終於,人民漸漸懂得了他,殖民者也被他這種柔弱中的不屈所震驚,他成功了,印度也取得了獨立。沒想到不久之後他還是被宗教****所殺害。


    甘地墓在德裏東北部的朱木拿河畔,占地開闊,但真正的墓園卻不大。門口有一位老嫗在賣花,在一張樹葉上平放著五六種不同的小花,算一份,很好看。我買了四份,分給幾位同來的朋友,然後把鞋襪寄存在一個門衛那裏,按照印度人的習慣,赤腳進入,手上捧著花。


    墓體為黑色大理石,約十六平方米。四周有幾堵白色矮牆,空出了人們進出的口道。矮牆外麵是草地,草地延伸到二十米遠的地方,有一圈黃石高台,把整個墓園圍住。


    我們把花輕輕地放在墓體大理石上,然後繞墓一周。墓尾有一具玻璃罩的長明燈,墓首有幾個不鏽鋼雕刻的字,是印地文,我不認識,但我已猜出來,那不是甘地的名字,而是甘地遇刺後的最後遺言:“嗨,羅摩!”


    一問,果然是。記得前些天我在介紹印度的宗教恩怨時曾經寫過,羅摩是印度教的大神,喊一聲“嗨,羅摩”,相當於我們叫一聲:“哦,天哪!”


    那麽,這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墓碑了。說是最後遺言,其實是最後的唿叫,生命最後發出的聲音最響亮又最含糊,可以無數遍地讀解又無數遍地否定,鐫刻在墓碑上讓後人再一遍遍地去重複,真是巧思。


    甘地思考過“不殺生、不報複”的宗教觀念與民族獨立鬥爭之間的關係,精彩的思考變成了勝利的行動;他也思考過現代工業文明與土俗古老文明之間的關係,憂鬱的思考變成了倒逆的行動。勝負成敗綜合在一起,勝利占了上風,但又立即為勝利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麵對自己關愛過的暴徒隻能喊一聲:“哦,天哪!”


    這樣一個墓碑在今天更加意味深長。


    如果今天墓園裏人頭濟濟、擁擠熱鬧,在無數雙赤腳的下方,甘地幽默地哼一聲:“哦,天哪!”


    如果明天墓園裏人跡全無、葉落花謝,甘地又會寂寞地歎一聲:“哦,天哪!”


    如果印度發達了,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喇叭如潮,一向警惕現代文明的甘地一定會喊:“哦,天哪!”


    如果印度邪門了,窮兵黷武、民不聊生、神人共憤,一向愛好和平、反對暴力的甘地更會絕望地唿叫:“哦,天哪!”


    甘地一直認為人口問題是印度的第一災難,說過“我們隻是在生育奴隸和病夫”的至理名言,現在,他從墓園向外張望,隻需看到一小角,就足以讓他驚叫一聲:“哦,天哪!”


    離開甘地墓後,我心中一直迴蕩著甘地的聲音,那麽,還是讓它用印地語來發音吧——嗨,羅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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