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對你的疼愛還少嗎!”李明怒喝。


    “那我對你的敬愛比華樂少一分嗎?”


    她從未如此質問過李明。


    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兒。


    李明不由得愣了。李蓉看著他:“我是上官氏的女兒,就不是你的女兒了嗎?”


    李明沒有說話,這樣的問話似讓他覺得難堪。


    李蓉緩了片刻,笑起來:“算了,不同你說這些不開心的,我們聊點開心的吧。反正明日,要麽我死,要麽……”


    李蓉沒說下去,她聳聳肩:“也不重要了。父皇,”她抬手放在自己腹間,似乎想到了什麽高興的事,“我有孩子了,您馬上要當外公了。”


    聽到這話,那句“混賬”差點出口,然而看著李蓉高興的表情,他又止在唇間。


    他定定看著李蓉,李蓉笑著看著他:“父親,這是我五十多年來,第一個孩子。”


    “五十年?”


    李明皺起眉頭:“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李蓉笑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活過兩輩子了。”


    “瘋了你!”李明露出驚駭神色,李蓉倒也不奇怪,她聲音很緩:“知道你不信,我就隨口和你說幾句,我說你糊塗,就是你根本不了解川兒。你以為他懦弱嗎?他不想掃平世家嗎?不,他後來可比你狠多了。”


    李蓉從容說著李川做過的一切,李明靜靜聽著。


    一開始他麵露厭惡,覺得是李蓉騙他,但說著說著,他竟也開始詢問起來,細節都在,毫無破綻。


    兩人一問一答,宮中燈火也都點了起來。


    裴文宣跟著趙重九疾馳在郊外,沒過多久,他就意識到不對。


    他給旁邊人使了個眼色,侍衛突然加快了馬速,攔在趙重九前方。趙重九有些驚訝:“大人?”


    裴文宣在他身後拉著韁繩,冷著聲:“你要騙我到哪裏去?”


    趙重九一驚,沒想到裴文宣竟然反應得這麽快,裴文宣心係李蓉,高喝出聲:“殿下呢!”


    趙重九抿緊唇,好久後,他才出聲:“在宮城。”


    “她迴去做什麽?”


    裴文宣愣了,趙重九翻身下馬,雙手奉上一封信。


    “蘇容卿前後可能共有三萬兵馬埋伏在華京,殿下在宮中拖延時間,將太子殿下送出來。怕您也身陷囹圄,讓屬下將您哄出來。”


    裴文宣聽到這話,捏緊了韁繩,盯著趙重九手上的信:“這是什麽?”


    “殿下說,到了客棧,再給您的信。”


    裴文宣得話,取了信來打開,便看見李蓉的字。


    她的字裏帶著他的字的骨架,因他們成婚後,她臨了他一年的字。


    這一世來,她好似又撿起了這個習慣。


    上麵隻是很短的一行字,和李蓉平時習慣一樣,言簡意賅。


    隻是這次她沒有和他說謀劃,說戰況。


    在最後這最重要的一封信裏,她隻給了他一句話。


    “郎君愛我逾性命,我亦如此,甘之若飴。”


    “留字:李蓉。”


    裴文宣拿著信,一瞬之間,覺得有水汽直逼眼眶。


    他低下頭,似是不知如何調整情緒,趙重九小心翼翼道:“大人,殿下也是為大局著想……”


    “蘇容卿聯係了哪些人?”


    裴文宣將紙頁折好放入袖中,趙重九愣了愣,隨後報了名字。


    蘇容華的消息遞給上官雅後,上官雅便已全部轉達了他,裴文宣點點頭,他叫了一聲旁邊人:“童業。”


    “公子。”


    “找這幾家人的家人,如果出城的,直接追捕。在華京府邸的,就把人布置在他們府周,明日天亮,他們會帶兵圍宮城,府邸布防士兵數量會減少,帶人把人抓來。”


    “王氏和蘇氏能首當其衝,其他的,找到多少算多少,全都抓起來。”


    “不是,公子,”聽到這話,童業有些急了,“您這樣做,日後要背罵名的。”


    “照做。”


    裴文宣說著,便直接打馬迴去。


    李蓉的信還在懷裏,像一塊炭火,灼燒在他胸口。


    她人生很少表達感情,幾乎不曾同他說過什麽,他患得患失,他總忐忑不安。


    可當她將感情交在他麵前時,他卻恨不得她永遠高高在上。


    他不需要她說這些。


    因為別人說愛,是情話。


    隻有這個傻姑娘,若說愛你逾生命,便是真的可以用命去換你的命。


    裴文宣駕馬一路狂奔到了城內。


    華京城內已經徹底亂了,百姓朝著城外瘋狂奔逃,裴文宣根本沒法駕馬進去,他隻能擠在人群中,奮力衝進去。


    他擠著人群往裏入內時,便看見上官雅化妝成了一個農婦,和蘇容華一起擠著出城。他們身邊還有一個青年,背著一個已經昏迷的女子,領著自己的“母親”奮力往外擠著。


    上官雅、蘇容華、藺飛白、李川、上官玥,人都在這裏了,獨獨沒有李蓉。


    他們在空中對視了一眼,便似乎將一切交托。


    上官雅和人群擠出華京,裴文宣奮力進入華京,兩人交錯之後不久,華京大門緩緩關上,裴文宣就聽百姓哭嚎之聲整天響起,他走在長街上,仰頭看著漆黑的天。


    雪花從天上飄落而下,裴文宣抬頭看向遠處的北燕塔,抬手捂上自己心口,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狂奔向公主府。


    而擠出城後,蘇容華立刻查了臉上的灰,急道:“我這就去攔我堂兄告知情況,你別擔心,也別逞能。”


    “我知道。”


    上官雅點頭:“勞煩。”


    蘇容華應了一聲,他本還想說些什麽,就看見站在上官雅背後的藺飛白。


    他一時頓住,片刻後,他笑了笑,抬手道:“保重。”


    說完之後,也不等上官雅迴應,他便急急轉身,翻身上馬離開。


    上官雅看著蘇容華遠走,藺飛白走到她身後。


    “舍不得?”


    “嗯?”


    上官雅聞聲迴頭,忙道:“先安置太子,讓人聯係荀川,看荀川到哪裏了。清點外麵的兵力,我不能陪著殿下,”上官雅冷靜開口,“但我得救她。”


    華京亂成一鍋粥時,李蓉和李明卻閑適聊著天。


    侍從時不時敲門向李蓉匯報情況,李蓉就調度著軍隊。


    她將所有可用的守城軍都調入宮城,李明聽她的舉動,倒也明白她的意思:“看來你是打算在宮裏決一死戰了。”


    “倒也不是。”


    李蓉笑笑:“要是必輸的話,投降算了。”


    “女人家,沒有骨氣。”


    李明嘲諷,李蓉滿不在意:“我們方才說到哪兒了?哦,世家改製失敗,為何,地方豪強太多,解決一個蘇氏容易,上官氏容易,解決地方上的鄉紳,比他們難太多。他們太小,又多,打,不劃算,不打,你拿他們怎麽辦?”


    “所以川兒政令,不僅太急,而且很難執行。”


    “他想拔根,”李明思索著,“可世家盤踞這麽多年,他想在這麽短時間裏拔出他們,隻是自取滅亡。不過,若大夏被他折騰亡了,多打幾年仗,把世家屠殺個幹淨,說不定下一個朝代,就不一樣了。”


    李蓉低笑:“總覺得太過殘忍。”


    “殘忍?”李明冷笑,“怕是怕死吧。你我誰都不想大夏覆滅。這就是人心。”


    “父皇說得是。”李蓉想著,又問,“不過,我一直不明白,什麽是人心?”


    這話落下,李明也沉默了,李蓉說起那個人,麵上不由得帶了笑:“裴文宣總同我說,權勢之後,本是人心。說我不懂人心,懂了,會是一個好的上位者。”


    “你的確不懂。”李明眼裏帶了些蒼涼。


    “若前世當真如你所說,你若懂人心,你就不會這麽逼著川兒,也不會這麽逼著自己。這宮廷啊,就是把一個人逼成鬼,鬼就覺得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再去逼別人。”


    “其實當年你們有兩條路的,要麽和川兒一起爭,爭得人多了,規則就可以改了。可這條路太難,所以你們不選,都寧願自己沉在沼澤裏,然後把沒有進去的人拉進去。”


    “蓉蓉,普通人遵守規則,無論原因,隻看結果。”


    “但上位者,他的規則不是用來的守的,是用來用的。”


    “所以,他既要看結果,也要看原因。作為上位者,隻有知道犯錯之人為何犯錯,你才能通過工具去約束他們。就像裴文宣和川兒早年北伐,”李明笑起來,“若製定酷刑就能讓人不貪,那他們當年北伐也就不會失敗。隻有明白一個人什麽情況下會貪銀子,什麽情況下會當一個好人,你才會有有效的規則。”


    “裴文宣說得沒錯,權勢之後,”李明低笑,“便是人心。朕啊,”李明歎了口氣,“就是懂太晚了。”


    李蓉靜靜看著李明,外麵傳來侍從提醒:“殿下,快早朝了。”


    李蓉聽到這話,點了點頭。


    李明看她:“你做戲真打算做全套?要替他上朝?”


    “我從未坐過那把金鸞椅,”李蓉笑了笑,“坐一次,也是一種體驗。”


    李蓉說著,站起身來:“您先睡會兒吧,我先走了。”


    李明不說話,李蓉轉過身,往外走去,李明注視著她的背影,在她出門前一瞬,他突然問:“你怎麽李誠是假的?”


    “蘇容卿告訴我的,”李蓉坦率迴答,“而且,替他看診的大夫,父皇再見過嗎?柔妃聯係蘇容卿等世家,若李誠是真的,她這麽急做什麽?那些世家,哪個不是豺狼虎豹,不許以重利能使喚他們嗎?”


    李明沉默,李蓉走出寢宮,去了自己原來的宮殿。


    她焚香沐浴,穿上祭祀才穿的正紅色金邊禮服,梳上高髻,而後走向正殿。


    此時天還未亮,福來給她掌著宮燈,領著她走到大殿當中。


    大殿空蕩蕩的一片,李蓉從未見它如此空曠過,她仰頭看著前方的高座,福來給她恭敬奉上一道聖旨:“殿下,這是方才陛下所寫,交給殿下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公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墨書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墨書白並收藏長公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