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雅是何等驕傲之人,卻被困在這深宮裏,像一個牲口一樣,就為生一個太子。還要麵對丈夫必須用藥才能碰她、碰完之後偷偷嘔吐的事實,沉默不言。


    不相愛到幾乎互相憎惡的兩個人,偏生要為了一個孩子,在華床錦被之上做著苟且之事。


    而這樣的秘密,誰都不知道,隻能他們兩個人自己吞咽,隱藏。


    李蓉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涼,裴文宣抱著她,親了親她:“別難過,都上一世的事兒了,如今上官雅不還沒入宮嗎?”


    “後來呢?”


    “後來,陛下終於發現上官雅也用藥,他意識到這是兩個人的死局。陛下下定決心,喝了酒,去了中宮,找到上官雅,同她商議,她當她的皇後,她要的權勢他都可以給她,他們兩個人,不要再裝了。”


    “可上官雅沒孩子,對於上官雅而言,這怎麽可能容忍?她拋卻了自己,拋卻了本該有的愛情,來到這深宮裏,不是為了聽陛下天真和她說各自安好的。更不是為了進宮來成全陛下。上官雅那晚哭得很厲害,她問陛下,憑什麽她要在被埋在這宮裏,陛下卻可以任性而活?”


    “陛下問她要什麽,她說她要一個孩子。陛下本來答應她,他們兩一起喝了藥,脫了衣服,上了床。可是當陛下碰她時候,陛下還是忍不住,跑了出來。”


    “我聽上官雅的宮人說,那晚上上官雅一直在幹嘔,一麵幹嘔,一麵哭。等第二日,上官雅主動找到陛下,和他求和,她表現得很善解人意,也很可憐,陛下便許諾她,無論如何,她都會是皇後。”


    “三日後,秦真真被查出有孕,當天晚上,上官雅就從宮中傳信給上官家,說陛下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碰後宮裏除了秦妃以外的任何人,她需要一個男人,誰都可以,她要一個孩子。”


    蘇容卿這話說出來,蘇容華握著茶碗的手輕輕打著顫,他努力讓讓自己平靜一些,可他卻還是覺得疼。


    如今尚且如此,他根本不能想象,若此事當真,那個時候的他,應當痛苦到怎樣的程度。


    “那時候大哥你本來又打算離開,結果上官氏找到了父親。混淆皇室血脈,這件事,上官氏一族不敢做。可如果眼睜睜看著秦真真的孩子繼位,那就意味著,秦家,一個徹徹底底支持著陛下變革的寒族中,要出現一個太子。”


    “上官氏希望用這個孩子和蘇氏結盟,上官氏與蘇氏血脈生下的孩子,未來由兩族共同輔佐。當時朝廷對陛下極度不滿,父親對李川的行徑十分不讚同,兩族秘密商議很久,終於定了下來,讓你去。你本要走了,你都和我說了,這次出行,不會再迴來。結果當上官雅放在你麵前時,你想了一夜,終於還是留下。”


    留下,就等於和那個人一起,沉淪於深宮。


    不會再有她說的遠方,也不會再有她說的自由與美好。


    可他還是甘願留下,於是在兩家人安排之下,宮廷之中,上官雅等待著那個陌生的男人步入宮中,像李川一樣羞辱她時。


    她看到的,是她年少時最好的美夢,踏月而來。


    他跪在她麵前,仰頭看她:“見過娘娘。”


    上官雅看著這個遙遠又熟悉的人,好久後,沙啞出聲:“你來做什麽?”


    “陪著你。”


    陪她一起墮入地獄,陪她一起共赴黃泉。


    上官雅眼淚撲簌而落,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卻不能接受他,她顫抖出聲:“你走吧,我不要你。”


    “可你沒得選,”蘇容華執起她的手背,親吻上她的手背,“我也無路可退。”


    從他入宮那一刻,他就是她的陪葬。


    於是他們在暗夜糾纏,那天晚上,是上官雅一生最美好的夢境,它充斥著愧疚和罪孽,卻是她人生裏唯一能夠逃避的港灣。


    “兩個月後,上官雅被診出有孕。蘇容華參與科舉,成為當年榜眼入仕。這個孩子時間太尷尬,其實倒現在,我都不知道,這個孩子倒是誰的。”


    “川兒知道嗎?”李蓉蜷著自己,聲音很輕,裴文宣搖頭,“當時陛下甚至都不知道上官雅蘇容華私通之時。那時候是德旭三年,陛下已經培植了一批自己的人。寒門之人見陛下寵愛秦真真,秦真真還懷著孩子時,便在民間散播謠言,偽造神跡。等孩子出生之後,甚至有寒門官員上書,說這個孩子乃長子,應當立為太子。”


    “他們這是在逼死秦真真。”


    “寒門諸多官員都是清貧之身,家中從未有參與過朝政的長輩,又怎知這些彎彎道道?陛下其實知道秦真真危險,而秦真真為表明自己和孩子無意於皇位,自己親自上書請奏,要立李信為太子。其實當時陛下已經準備立李信為太子了,但民間謠言已經四起,那年剛好有一隻怪鳥落到了護國寺門口,大家都說這隻怪鳥是鳳凰,是廢後之兆。”


    “世家忍不住了。”


    “於是蘇容華親自出手,”李蓉靠在裴文宣身上,“毒殺了秦真真。”


    “你本是想毒殺李平的,”蘇容卿看著麵前神色有些渙散的蘇容華,“但秦真真日夜護著李平,與李平同吃同住,每一口水,每一口藥,每一口飯,她都先嚐過。於是她先中毒,保下了李平。”


    “秦真真死後,陛下性情大變,他也不在意什麽戰亂,什麽百姓,什麽公正,他隻是想推翻世家。那些年大夏風雨飄搖,四處烽火,他重用寒門,濫殺世家,寒門選拔出來的人,又多酷吏貪官,上上下下,民不聊生。蘇氏費盡心機,上勸君主,下撫百姓,散財無數賑災救民,耗兵耗糧鎮壓反叛。其實迴頭想,這些都是他故意的,他就是用這一次次的叛亂,消耗世家實力。”


    “德旭八年,他為了收兵於手中,誣陷肅王謀反,你身為肅王當年老師,站出來為肅王說話,他便以你通敵的罪名,將蘇氏上下下獄。那時我尚不知你與上官雅私通之事,隻覺冤枉,平樂公主知我蘇氏蒙冤,試圖救我們,最後他保下蘇氏,但李川,給我蘇氏男兒,都上宮刑。”


    蘇容華瞳孔皺縮,他捏緊拳頭:“宮刑?”


    “我蘇氏怎堪受如此羞辱?皆自盡於牢獄之中。我心中含恨,願作惡鬼,留於此世。於是我苟且偷生,承蒙平樂殿下搭救,活了下來。”


    “秦真真死後,陛下心裏最後一點對世家的容忍都消失了。”


    裴文宣說著上一世好友的過去,神色裏帶了幾分悲憫:“他為秦真真守靈時,世家朝臣就跪在外麵,逼他冊封李信為太子,陛下那天就和我說,與惡鬼糾纏,隻有化身成鬼,才有贏的機會。然後他就走出去,冊封李信為太子。”


    “世家以為,這是陛下的妥協,接著陛下就成了一個暴戾之君,他喜怒無常,苛捐重稅,重用寒門,濫殺世家。他用收稅的錢養秦臨的兵,用寒門酷吏威嚇世家,又親近上官氏,好似極其喜愛李信,讓上官氏成為他的護身符。”


    “於是地方世家叛亂,上官氏幫忙鎮壓,而如蘇氏這樣的大族,素有仁訓,天下動蕩,他們隻能出兵出錢。此消彼長,陛下終於有了自己的權力。而我一路追查,也找到了秦真真之死的真兇。”


    “德旭七年,我將秦真真之死的前因後果交給陛下,陛下囚禁太後,殺上官旭,夷上官家半族。他本來要殺了李信,廢了上官雅,可上官雅咬死這個孩子是陛下的,主動提出要滴血認親,陛下滴血認親試過,血的確相融。上官雅哭著求陛下,說陛下說過不會廢她。而後太後自盡於冷宮,求陛下放上官雅和李信一條生路。陛下為親情所困,終究沒有殺她。”


    “母後……”李蓉唇輕輕打顫,“是自盡的。”


    裴文宣不說話,他沉默許久:“德旭八年,陛下整兵欲北伐,蘇氏執意阻撓,說國庫空虛,連年征戰,大夏耗不起了。可他們不明白,陛下不是要北伐,陛下要的是他們手中的兵權,他要耗死世家。於是他故意陷害肅王,說肅王謀反,要求蘇氏出兵,蘇容華站出來否認肅王謀反之事,陛下以通敵的罪名將蘇氏下獄。陛下當時是真的想殺了他們,但殿下求請,陛下最後為作羞辱,便給蘇氏全族用了宮刑。”


    “蘇容華不堪受辱,死在獄中,我和陛下去的時候,發現他手裏拿著一根玉簪。陛下取走了他手中的玉簪,當天晚上就去找了上官雅,他很詳細和上官雅描述了蘇容華是怎麽死的,等把玉簪遞給上官雅的時候,上官雅突然很尖銳就叫了。”


    “上官雅痛哭著尖叫,陛下拍腿大笑,我就站在外麵,我覺得荒唐,也覺得可悲,其實那個時候,我特別想殿下。殿下像整個宮廷裏,唯一一盞明燈,所有的燈都會滅,唯有殿下,永遠執劍往前。”


    “那時候,川兒想廢了上官雅了吧?”


    李蓉環抱著自己:“隻是上官雅聯合了世家,蘇氏為天下心中仁義之族,川兒如此栽贓陷害,哪怕事出有因,於天下人心中也是不服。連年征戰,百姓早已受不了了,世家的忍耐也到了極限,就我所知,那時候意圖謀反的世家,不下二十族。”


    “是。”裴文宣應聲,“殿下與這些世家,不也聯手了嗎?”


    “我要是不接了世家這個盤子,就會有其他人接手,到時候,我怕川兒連活路都沒有。”


    “陛下也明白,”裴文宣靠著牆,“所以陛下逼死蘇氏,北伐完成之後,便提出修仙問道,不是真的報完仇就心願已了,而是他知道,大夏不再需要他這個暴君,大夏修生養息的時候到了。”


    “這八年,寒族已起,世族敗落,世家如今是強弩之末,他不能把人逼死,否則就是玉石俱焚,魚死網破。所以他選擇修仙問道,讓殿下成為鎮國長公主,代表聖意監國。而上官雅,他動不了,也不敢動。隻能另外謀劃時機,再做決定。”


    “我為寒族之首,殿下是為世家代表,你我互相製衡,又為同盟,大夏剩下的二十二年,修生養息,終於再迎盛世。”


    “可二十二年,”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


    “可二十二年,”


    另一邊,蘇容卿看著眼前的蘇容華,苦澀笑起來。


    兩人在不同的空間裏,一起感歎出聲:“太長了。”


    長到讓人麵目全非,讓人忘記最初的模樣,讓人看不到前路,也忘記了歸途。


    於是執劍者茫然四顧,胡亂揮砍,傷人傷己。


    為鬼者沉淪地獄,不擇手段,錯殺所愛。


    誰記得北伐改製之初心,誰記得阻撓暴君之目的。


    誰記得,宮廷之中,許諾北伐,為的是誰。


    更不記得,長廊之下,對君許諾那一句,結草銜環,永世不負。


    徒留兩個身影,在這泥塘之中,隔著時光的紗幔,各執長劍,互為明燈,擦肩而過。


    而今命運巨輪再一次轉動,再到抉擇的時刻。


    裴文宣靜靜看著李蓉:“殿下,往事已知,青州,還迴嗎?”


    蘇容卿將最後一杯茶水倒入茶碗,抬頭看向蘇容華:“大哥,故事已盡,華京,你還留嗎?”


    李川看著宮門一層一層打開,大殿之上,朱雀銜珠青銅立式宮燈兩排往大殿高處而去,大殿盡頭的金座上,李明身著玄色帝服,頭頂十二旒冕冠,相似但更為蒼老的麵容,注視著宮門前那個目光明亮又冷漠的少年,靜靜觀望著他,蒼老之聲從高處傳來:“太子。”


    李明眼中帶著悲憫:“你終於來了。”


    第164章 懷孕


    “見過父皇。”


    李川跪下, 朝著李明行了個大禮。


    李明看著李川跪在冰冷的地麵上,大殿上隻有他父子二人,李明靜默著, 好久後, 他才道:“聽說你受了傷, 無礙吧?”


    “稟告父皇,無礙。”


    李川說得一板一眼, 李明沉默著, 許久之後, 他緩慢出聲:“朕今日叫你過來, 是想同你, 好好說說話。你我父子, 已多年未曾好好說話了。”


    “是, 兒臣洗耳恭聽。”


    李川跪在地上,根本沒有抬頭, 李明聽著他的話,隻道:“你怪我。”


    “兒臣不明白父皇在說什麽。”


    “朕知道,你心裏怪朕,覺得朕偏愛誠兒。你生性仁善賢良, 又是中宮正出,論身份,論品性,論能力, 都該是朕最好的兒子,可朕對你處處打壓,所以你早已心生不滿。”


    “兒臣不敢如此作想,雷霆雨露皆為君恩, 兒臣知道,父皇隻是怕兒臣鬆懈,稍稍嚴厲了些。”


    聽到這話,李明笑起來,他抬手指著李川,在空中虛點了幾次,最終化作一聲歎息:“你呀,和我年輕時真像。”


    李川不言,李明站起身來,他一手提著衣擺,從高台上緩慢往下走。


    他走得很艱難,明顯看出體力不支,李川沒有抬頭,就聽他一麵走,一麵道:“當年朕也是這麽和朕父皇說話,朕與你不同,朕有六個兄弟,所以朕時時刻刻都擔心著哪一日醒來,就再也不是太子了。”


    “朕熬了許多年,才當的皇上,當了皇上之後,便明白了父皇當年的苦處。川兒,朕不願意你當太子,不是不喜歡你,你其實是朕心裏最喜歡的一個孩子,朕不願意你當太子,恰恰是因為,朕知道,若有一日你成為皇帝,那就是一生,最大的苦難。”


    他說完這些,停在了李川麵前,李川隻看得見他金絲繡邊的衣角,他不敢抬頭,就聽李明低聲詢問:“可如今已經容不得你退了,你隻能往上爬。你知道一個帝王,最重要的是什麽嗎?”


    不等李川答話,李明便告訴他:“是無情。”


    “你與朕,共為李氏血脈,朕才是你最親近的人。今日朕給你一個機會,”李明蹲下身來,他看著李川,“一個保你成為皇帝的機會。”


    李川不言,他緩緩抬頭,就看李明從手中拿出了一份聖旨。


    “這是一份遺詔,上麵寫了你的名字,”李明盯著李川的眼睛,“隻要你答應朕,去徹查校場肅王刺殺一案,將這幕後主使統統抓出來,這份遺詔,朕就交給你。”


    李川和李明在大殿中靜靜對視,月光落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麵上,如冰冷的溪水一般流淌。


    李明將遺詔往前伸了伸:“不要嗎?江山皇位唾手可得,你不要嗎?”


    李川將目光落到那份“遺詔”之上,靜靜看著,沒有說話。


    李明笑起來:“你以為朕是在害你?傻孩子,朕是在為你鋪路。上官氏已經過於昌盛,有他們轄製,你日後稱帝,早晚是要對他們動手的。朕還在,你動手,就算在朕頭上。等你當了皇帝,你再動上官氏,殺母弑舅亡姐,川兒,你在青史上的名聲就完了。”


    “父皇的意思是,”李川緩慢開口,“如果我當皇帝,一定會殺母弑舅亡姐,是嗎?”


    李明沒有說話,好久後,他垂著眼眸:“川兒,你但凡強硬一些,又或是過於軟弱一些,或許你都走不到這一步。可你剛好聰明又不夠聰明,軟弱又不夠軟弱,強硬又不夠強硬,你隻是個稍稍聰明的普通人,而朕太清楚這個位置上是什麽感受了。你要坐到這個位置上,上官氏,非亡不可。”


    “兒臣明白了。”李川深吸了一口氣,李明露出欣慰之色,正要說話,就看見李川抬起手來。


    他抬手解開了自己的發冠,將代表這太子的九珠發冠取下,放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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