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隻當他急著去見李川,也沒多想,由他抱著她出了屋子,放到轎攆上。


    兩人一道去了東宮,通報之後,裴文宣送著李蓉到了門口,李蓉站在門前,聽著裏麵李川輕輕咳嗽:“阿姐來了?快,讓阿姐進來。”


    李蓉不知道怎麽,突然就不敢進了。


    她抓著裴文宣的手,裴文宣拍了拍她的手,吩咐了旁人:“太子殿下現下不宜見客,男女有別,安置一個屏風吧。”


    下人得令,將屏風放在了屋中,裴文宣扶著李蓉進去,一進屋,看見那個屏風,感知到屏風後的那個人,李蓉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裴文宣扶著李蓉坐在椅子上,李蓉和李川隔著屏風坐下,那一瞬,李蓉仿佛迴到上一世,李川宣布讓她監國,自己修仙問道前那一夜。


    她雙手扶在扶手上,低著頭。


    裴文宣為她蓋上毯子,蹲在她身前,仰頭看她:“殿下,有些路得自己一個人,微臣在外等你。”


    李蓉捏緊了扶手,她看著裴文宣,裴文宣抬手放在她的手上,輕聲開口:“莫怕。”


    說完之後,裴文宣站起身,便告退下去,關上了門。


    房間裏突然就留下了李蓉和李川,兩個人都很安靜,李蓉慢慢抬頭,看著屏風上的剪影,李川似乎坐了起來,他隔著屏風,像越過兩世而來的亡魂,就停留在屏風之上。


    李蓉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就紅了眼眶。


    兩人靜默著,好久後,李川輕咳著出聲:“阿姐可還好?可受了傷?”


    “我無事。”李蓉克製著語調,聽上去好似什麽都沒有。李川咳嗽過,緩過氣來,輕聲道:“阿姐不用擔心,我也沒事,就是受了點小傷,很快就會好了。”


    “無事就好。”


    李蓉說完,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良久的靜默後,李川猶豫著:“阿姐找我,可是有什麽事?”


    “也沒什麽,”李蓉輕聲開口,“就是做了個噩夢,想見見你,同你說幾句話,知道你還好就好了。”


    “阿姐做了什麽夢?”


    “就……”李蓉遲疑著,慢慢道,“夢見你殺了我。”


    “這怎麽可能?”李川笑起來,他果斷道,“阿姐,你放心吧,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傷害你的。誰要想害你,就得從我李川屍體上走過去。”


    李蓉聽著,也忍不住笑起來:“我知道的。”


    她眼裏有些酸,帶了幾分淚:“你打小,就說要保護我。我記得那年他們說,公主要送去北方和親,我心裏特別害怕,就怕自己長大了要去和親,你和我說,你以後,”李蓉說著,語調裏帶了哽咽,她頓住,許久後,才繼續,“你以後會平定北方,把那些蠻夷一路打進沙漠,你不會讓和親這種事兒,落在我大夏任何一個公主頭上,更不落在我頭上。”


    “阿姐怎麽說起小時候的事兒來?”


    李川盤腿坐起來,似是有些高興:“難道是我現在對你不好,你開始憶甜思苦了?”


    “不是,就是聽說你為我受傷,又想起你小時候對我好的事兒來。”


    “那阿姐對我不好嗎?”李川在屏風上的影子帶著少年人的張揚,一麵說話,一麵比劃,“我記得小時候我和元寶分桃子吃,被母後撞見了,就關我禁閉,說我是太子,要知道我為尊,別人為卑,怎麽可以和個下人分桃子吃。禁室你也知道,黑黑的沒有任何光,就你在門口,一直和我說話。我關了三天,你在門口說了三天。”


    李川說著,不知道為什麽,聲音裏也有些啞了:“還有,我以前不是在宮裏養了個大花貓嗎?那貓特別靈性,別人不親,就親我,我老躲著人去喂它,後來也被發現了。他們要讓我把這貓活埋了,母後說,這是給我的教訓,太子怎麽能偏愛什麽東西,還是隻沒人養大花貓。”


    “我不埋,母後就讓人搶貓,說亂棍打死,我把貓護在懷裏,我覺得要不把我打死算了,你說這太子當著有什麽意思,還不阿姐擋在我身上,把棍子擋了?”


    “那你最後,不還是把那貓活埋了嗎?”


    李蓉問,李川不說話,他沉默了很久,屏風上,他盤腿而坐,似乎輕輕仰著頭,在看什麽。


    “因為,我不想讓阿姐再為我被打了。”


    李川終於出聲:“不就是隻貓嗎,埋了就埋了吧,總不能讓阿姐和我一起給這貓陪葬不是?”


    李蓉說不出話,她感覺眼淚就這麽流下來。


    她突然意識到,其實那麽多年,她沒有真正理解過李川,也沒真正明白過,這個弟弟,是如何成長。


    他年少時,她也年少,她看不明白少年李川的種種,長大就忘了。


    就像這隻貓,她以為李川是熬不住打,可其實那時候的李川,熬不住的不是深宮裏的杖責,而是姐姐的苦難。


    他親手埋的不是貓,是他自己。


    他不願意當太子,但為了李蓉,為了上官玥,為了他珍愛的人,他當。


    他心地柔軟,天真純良,但為了李蓉,為了上官玥,他學著強硬,學著冷漠。


    他克製自己的溫柔和天真,壓抑自己所有喜愛與渴望,把自己深埋在這皇宮裏,期望能像泥土一樣,將李蓉和上官玥養在上麵,看著她們成長,開花,平穩一生。


    這是她的弟弟。


    她弟弟無論未來多殘忍,多可怖,在十七歲這一年,屏風後的他,始終是那個願以此身化山河,給予他所愛之人好風景的少年。


    “阿姐,”李川低下頭,他似是知道李蓉哭了,他啞著聲,“你來這裏,到底想問什麽?”


    “川兒,”李蓉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上天注定,有一日,你會成為一個像父皇一樣的君主。不,比他更優秀,但是和他一樣冷漠、猜忌的君主。”


    “你會殺很多人,讓天下動蕩不堪,但你也能北伐成功,打破世家桎梏。你會囚禁母親,殺害舅舅,斬殺一半族人,最後毒殺長姐。你會痛失所愛,但也會成為九五之尊。你說,我該怎麽辦?”


    “你是說,”李川似乎明了一切,“我會殺了你嗎?”


    “是吧。”李蓉笑笑,“不過這就是一個夢,你也不必……”


    話沒說完,她就聽見裏麵傳來拔劍之聲,李蓉詫異抬頭,就看李川提劍步出屏風。


    他拿著劍,麵上有未幹的淚痕。


    “其實我早就發現,阿姐和以前不同。”


    李川看著李蓉,他反手將劍鞘遞給李蓉,將劍尖指向自己,單膝跪在李蓉身前,他目光裏盈著眼淚,卻堅定又明亮:“如果這是未來,請阿姐,現下就殺了我吧。”


    第162章 明亮


    李蓉不說話, 李川跪在她身前,抬頭仰望著她。


    他的目光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無畏,仿佛能破開這世間一切陰霾。


    他們靜靜對峙, 許久後, 李蓉猛地起身, 抽劍指在李川頸間。


    過於鋒利的劍刃哪怕隻是觸碰就劃破了李川皮膚,血珠舔舐著劍鋒, 李川不躲不避, 迎著李蓉的目光。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是不是?”


    大門外, 寒風初起, 卷枯葉而過, 裴文宣雙手攏在袖中, 背對著大門, 看著乍起的寒風,抬頭仰望天上密布的烏雲。


    “不是不敢殺我, ”李川答得平靜,“而是死在阿姐手裏,我並無遺憾。”


    “若當真如阿姐所說,我要走向那樣一條路, 那我寧願生命走到這裏,也算是善終。”


    李蓉不說話,她握著劍,死死盯著李川, 他們僵持著,對峙著,李川的神色裏全是堅毅,沒有後退半分。好似真的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就等著她的裁決。


    可她如何裁決呢?


    他什麽都沒做,他還那麽好。


    可他如果登基,如果成長,或許又會在三十年後,一杯毒藥,送到她麵前。


    時光太殘忍,也太惡毒。


    李蓉看著麵前少年清亮的神色,猛地揚起劍來。


    李川閉上眼睛,劍急急而落,猛地削開了李川頭頂的發冠。


    李川的頭發散落而下,他睜開眼睛,李蓉握著劍,急急喘息:“我會迴青州,這一生,我都不會再入華京。我放過你。”


    李蓉抬眼看向李川:“也請你未來,放過我吧。”


    李蓉說完,便將劍扔到地麵,轉頭離開。李川跪在地上,在她把手放在門上時,他沙啞出聲:“阿姐,你為什麽不能多信我一點?”


    “我信不過的不是你,”李蓉垂著眼眸,“是這世間。”


    這世間太多齷齪肮髒,她不知道坐到高位的李川,會成為什麽模樣。


    當他成為帝王那一瞬,她就是世家,他們永遠沒有一個統一的立場,也要在這深宮裏不斷猜忌。


    她太清楚自己是什麽人,其實當年李川殺她也對。


    如果李川死了,無論是李平還是李信,威脅到她的時候,她未必不會廢了他們。


    李蓉定下心神,神色慢慢歸為平靜,而後她雙手用力,猛地打開大門。


    寒風驟然卷入,吹起她廣袖翻飛。她抬頭看向前方,便見裴文宣雙手攏袖,轉頭看過來。


    “談好了?”


    裴文宣帶著笑,李蓉點頭:“走吧。”


    裴文宣得了話,便走過來要抱她。李蓉一把按住他:“你做什麽?”


    “你這腿,是要跛著出太子府嗎?”


    李蓉遲疑了片刻,想著跛著出去也太難看了,於是她也沒有做聲,就任憑裴文宣將她打橫抱起來,她掛在裴文宣身上,垂著頭一言不發,裴文宣也不知道是高興個什麽,始終帶著笑。


    她心裏有些難受,抬眼看了一眼裴文宣,見他還在笑,不由得有些生氣,皺起眉道:“你一天到晚笑什麽?看我笑話嗎?”


    “啊?”


    裴文宣聽李蓉怪罪他,他迴了神,趕忙解釋道:“不是,隻是殿下迴來了,我心裏高興。事兒都是可以解決的,殿下無礙,我便不覺得有什麽不悅了。”


    “你這麽高興的嗎?”李蓉不信,裴文宣不敢和她多做糾纏,忙轉移了話題,“你和太子殿下談得如何?”


    “我迴青州。”


    李蓉靠在裴文宣胸口,聲音很淡:“以後我不會迴來了,但李川需要什麽,我都會盡力支持,有事同我說,你看著辦吧。”


    裴文宣應了一聲:“殿下放心,我會酌情處理。”


    李蓉閉上眼睛,應了一聲,由裴文宣送著上了馬車。


    兩人一起迴了府邸,裴文宣便讓李蓉先休息一會兒,李蓉躺到床上,她看著裴文宣放下床帳,等黑暗徹底掩蓋整張床時,她突然有些害怕,一把抓住了裴文宣,叫了一聲:“文宣。”


    裴文宣頓住腳步,他看見握著自己手的那隻手,他遲疑了片刻,又重新掛起了床簾,輕聲哄著她:“你先躺著,我去吩咐他們一聲,很快就迴來。”


    聽到裴文宣說這種話,李蓉一時覺得有些難堪。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成了這樣子,她故作平靜,平穩道:“我沒事,你該做什麽做什麽吧,我就叫叫你。”


    裴文宣笑笑沒有多說,他出了門,吩咐人做該做的事後,便折了迴來。


    他一進門就看見床帳已經放下了,他怕李蓉已經睡下,便輕手輕腳進了屋,脫了外衫之後,撩起床帳。


    一撩起床帳,他就發現李蓉坐在裏麵,她靠著牆,曲著雙膝,像個孩子一樣抱著自己。


    這副模樣讓裴文宣心裏輕輕一刺,但他沒有露出半分異樣,他掀了床帳爬到床上,學著李蓉的樣子靠著牆,屈膝坐著。他離李蓉有一段距離,想把出門帶迴來的寒氣捂熱再靠近她,李蓉轉頭看他一眼,有些奇怪:“你離我這麽遠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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