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業點點頭,還不等管家解釋,就聽裏麵裴文宣平靜道:“都下去吧,我要睡了。”


    童業和管家麵麵相覷,最終還是童業反應過來,迴聲:“是。”


    外麵傳來下人離開的腳步聲,裴文宣手裏握著外套,緩了片刻後,他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慢放下外衣,找著話題:“你……你怎麽來了?”


    “我有許多疑惑,想請裴大人解答。”


    李蓉聲音很輕,落在裴文宣心裏,像是刀刃一般劃過去。


    “還望裴大人,不吝賜教。”


    李蓉說著,抬了眼眸,明亮得眼在月色中帶了幾分銳利。


    她看著站在眼前的裴文宣,她和他記憶裏那個政客一樣,冷漠,沉穩,明明看上去像是兔子一般人畜無害,卻總是在不經意間露出獠牙。


    她做了十萬分的準備,等著裴文宣的應答,而裴文宣在短暫沉默之後,突然有了動作。


    他走到了床邊去蹲在地上,在床地上掏些什麽。


    李蓉皺起眉頭:“你做什麽?”


    裴文宣沒理會她,就聽屋裏劈裏啪啦一陣亂響,裴文宣從床底下抽出了一個看上去有些古舊的搓衣板。


    而後他提著搓衣板迴來,拍了拍上麵的灰塵,就放在李蓉麵前。神色坦然又平靜,一撩衣擺,就當著李蓉的麵跪了下去。


    李蓉有些震驚,隨後就看裴文宣一臉平靜道:“你罰我吧,別這麽同我說話。”


    “我做的事兒我認,沒錯,我想改選官製。”


    “我知道蘇容卿要拿這個案子為難太子殿下,以太子殿下的脾氣,他最終也會接下這個案子。一旦太子接了這個案子,那無論進退,都是輸家。所以我就提前找了陛下,將這個案子告知了他,然後同他商議,幹脆借著這個案子,改選官製。”


    李蓉皺起眉頭,裴文宣麵上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將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今日說話那個書生是我的人,這是我安排好的。我和陛下也商量好了,今日我會主動承接下這個案子,然後在朝堂上說好,這個事情由我全權負責,接著這些書生告狀,要求改選官製,陛下會逼太子接案,太子不接,我就會站出來接案子,皆時太子的人便會全力支持我接案,我趁機讓朝臣承諾,此案由我全權負責。等拿到朝臣承諾之後,我再出宮接案,然後在陛下支持下,一手推行此事。”


    “你胡鬧!”


    李蓉一巴掌拍到扶手上:“你今日讓他們提這些個要求,再給你幾百年你都做不到!”


    “我知道,”裴文宣立刻迴聲,“所以我和陛下真正的要求,也不是真的要廢了推舉製,隻是想讓這次科舉出來的士子,能有個好去處罷了。我先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來,再同他們磨合,等我真正的要求出來,他們也就容易接受許多。”


    “這樣一來,陛下便不會盯著太子,太子也就不會陷入要不要接案的兩難境地。”


    “二來,陛下推行科舉製,那必然會和世家形成矛盾,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陛下成了世家的敵人,世家對於太子的容忍度就會高上許多。陛下身體最多不過兩年,寒門崛起得沒有這樣快,蘇容卿的打算,是要一步一步逼著太子失去世家的支持,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讓太子在不被世家控製的情況下,繼續維係著世家的支持。而這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給太子和世家營造一個共同敵人。”


    “三來,我希望盡量能在陛下在世時,解決世家和皇權之間的矛盾,讓太子登基時,能有一個平穩的朝廷。我知道你想要太子殿下能夠當一個賢明君主,在史書上留下美名。可刀總要有人來揮,不是太子,就是陛下。”


    李蓉聽著裴文宣說著這些,她低著頭沒說話。


    裴文宣見她不語,心裏有些發悶,可他麵色平靜,隻道:“我知道你不會同意。你從來不覺得科舉能選拔出什麽可用之人,所以我也沒告訴你,就是怕你攔著。”


    “我知道你介意我瞞著你這些,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瞞。你要罰就罰吧,”裴文宣聲音頓了頓,遲疑片刻後,他軟了語調,“罰完了,今晚留下來,好不好?”


    李蓉沒說話,她靜靜注視著他。


    她的沉默是他的淩遲,裴文宣不由得有些後悔,同她爭什麽呢?


    可事情做了就做了,他也沒什麽辦法,隻能是跪在地上,挺直了背,同她僵持。


    許久之後,李蓉疲憊出聲:“裴文宣。”


    “我不是不高興你力推科舉製,”她抬眼看他,低低出聲,“我是擔心你。”


    第133章 為夫(一更)


    李蓉的話讓裴文宣愣了愣, 李蓉看著跪在麵前的青年, 緩聲道:“起來吧, 你我若為君臣,你可以跪我。你若將我當做妻子, 大可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不想與我起爭執,但我也無需你如此忍讓。”


    “我不是十幾歲不懂事的小姑娘, ”李蓉給自己倒了茶,“我不會因為你跪我改變什麽想法, 這隻會讓我覺得你在逼我。”


    裴文宣聽到這話, 他一時有些無措,猶豫許久後, 李蓉抬眼看他:“怎麽, 還要我扶你嗎?”


    裴文宣得了這話,終於站了起來,李蓉拍了拍她身側, 輕聲道:“坐吧。”


    裴文宣應了她的話,坐到李蓉身邊,李蓉躺在搖椅上,慢慢悠悠搖著搖椅:“你覺得我不會同意你做這件事,你可知我不同意在何處?”


    “此次, 陛下最終之意,在於定額。”


    “定額?”


    李蓉抬眼,裴文宣倒也沒有瞞她,實話實說道:“從今年起, 世家推舉人數需得定額。又或者是科舉製出身的舉子,統一要有個去處,在這裏磨煉至少一年後,才由吏部分到各部。”


    科舉如今最大的問題,便是一旦李明不盯著,寒門官員便到不了實權位置。


    大夏如今寒門囊括了兩種人,如裴家、秦家這種低等世家,以及連氏族譜都沒入的普通家族。


    大夏中所謂的世族,是以是否名列“氏族譜”為標準。


    氏族譜幾百年修訂一次,記錄各地最受認可的世家大族。氏族譜又將這些世家大族劃分為一、二、三等,不同等級之間的貴族互相通婚,若有越級,便是巨大的榮耀。


    所有家族都以與一等世家通婚為耀。而一等世家的子女,哪怕終生不婚,也不會與低等貴族通婚。


    這種幾百年民間的姻親方式,構建了世家在朝堂上的絕對話語權。當年李氏為了平衡原來的貴族,於是與幽州範陽上官氏姻親,將這個八大姓末尾的地方大姓帶入華京,作為製衡南方大姓的方式。


    可三代之後,上官氏盤踞朝廷,與其他世家千絲萬縷,反製皇權,李明便意識到,這種以世家平衡世家的弊端,於是便從前朝的經驗中,重開了科舉製,想通過這種不拘於家族選拔人才的方式平衡朝堂。


    李明強行開科舉,但世家也有自己的法子,且不說這些普通的寒門子弟能不能考過科舉,就算考過了科舉,每年幾百位舉子的官位安排也是吏部一手操辦,全放到又苦又累又沒前途的位置上去就是了。


    參與考試難,考過難,考過之後做官難,分配之後升遷難。


    裴文宣當年如果不是背靠裴禮之,他哪裏能當狀元?


    崔玉郎如果不是當年以詩文得了貴人賞識,他的試卷,怕都到不了李明手中。


    今年科舉交給裴文宣,又要將殿試作為常規,這就是為了解決考試難的問題。


    而限製世家推舉名額,又或者是要統一規定科舉舉子入世第一年的去處,就是為了解決做官難的問題。


    李蓉聽著裴文宣的話,想了片刻,便明白了這些舉子考試之後要去的地方:“所以,這些科舉出身的舉子第一年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內閣?”


    奏事廳被燒了,李明便立刻臨時組建一個名為內閣的奏事廳。


    當時他們隻是想,李明是為了讓折子不受世家所控製到達他手中,可如今李明提出這個要求來,李蓉才明白過來:“父皇是不是早已籌謀?”


    “殿下,陛下讓您建督查司之前,督查司的地、兵、錢,他都準備了多年,您不建督查司,他早晚會讓柔妃建。您給了他建立督查司的契機。以陛下之性子,如今他要做改製,也不可能是一時興起。”


    “奏事廳走水,是他建內閣的契機。而內閣建立,就是為了給今日科舉改製鋪路。”


    李蓉聽著,沒有說話。


    她突然意識到,其實她不了解李明,就像當年,她也不了解李川。


    隻是皇家之中,誰都帶著麵具,李明和李川,也不曾真正了解過她。


    “你是覺得,我不會同意改製。”


    李蓉想了一會兒,緩緩出聲,裴文宣沒有應答,李蓉笑了笑:“我的確也不同意。”


    “但這件事發生,不會以殿下的意誌為轉移。不是這一次,就是下一次。”裴文宣抬眼看他,“這是皇帝的意誌,哪怕今日陛下死了,換任何一個稍有野心的君主上去,都會將陛下今日之局撿起來。”


    就像上一世的李川。


    當他坐上李明的皇位俯瞰這個江山時,便會發現,他不過是下一個李明。


    李蓉坐著沒有說話,她感覺自己像是坐在了一架一路奔跑往前的馬車上,她停不下來,隻能看著這架馬車墜到懸崖去,撞得鮮血淋漓。


    裴文宣看著李蓉發著呆,他一時有些難受。


    放在上一世,他大約早已同她吵起來了。


    他恨她心裏那份固執,恨她對寒門的偏見,最可恨的就是,他偏偏喜歡她,而他喜歡這個人,骨子裏卻看不起他。


    隻是如今他不願意吵,他們走到如今不容易,他不想為這點事兒再同她爭執。


    於是他隻能是在短暫沉默後,有些艱澀解釋道:“蓉蓉,我知道你心裏覺得,科舉製選不出什麽好的人才。但是你要想,其實上一世,我身邊許多人都是寒族出身,他們也很好的對不對?世家大族的確有他們的風骨,他們所受的教導,也的確不是靠看幾本書能學到的,所以推舉製也還在。”


    “血統雖然重要,但是……大家都是人。”裴文宣勉強笑起來,“你看我,寒門出身,不也……挺好的嗎?”


    李蓉聽著裴文宣說這些,她緩緩轉過頭來。


    她的眼睛很明亮,月光落在她琥珀色的眼裏,像溪水一般靜謐流淌。


    她半倚著身子,緩緩起身,便將唇落在了他的唇上。


    裴文宣愣了愣,就聽李蓉輕聲安慰他:“別難過。”


    淺嚐即止的一個吻,似乎就僅僅隻是為了安慰,她又抽迴身,斜倚在躺椅上,溫和道:“文宣,我沒有這麽看重這些,若真看得這麽重,當年也不會喜歡你。”


    裴文宣看著李蓉平躺在搖椅上,搖椅一下一下來迴搖動,她看著虛空裏散落的月光,緩慢著道:“所有人都告訴我血統和姓氏之重要,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麽,當年見你的時候,最初竟也沒想過你是寒門還是世家,就是想著,這個人可真好看。”


    “殿下……”裴文宣沙啞出聲,一時竟不知說什麽。


    “以前我總同你吵,你每次都覺得我是因為在意門第,有偏見,其實真正在意門第的,是你啊。”


    “我以前不同意你改製,的確是我覺得科舉製過於刻板,而你也看到,前世哪怕是科舉製,也是世家子弟中舉更多。隻是後來我年紀大了,慢慢就改了想法。世家看似更為優秀,是因為他們得到的資源更多,並非生來誰就更好更壞。所以後麵你在各地推學堂時,我也鼎力支持。我如今不同意你改製,是因為太急。”


    “文宣,”李蓉抬眼,“父皇沒有幾年了,可你還年輕。今日要是柔妃不來,你怎麽辦?”


    裴文宣一時說不出話,李蓉肯定迴答:“你本就是打算自己接案對不對?”


    “你同我和離了,出了什麽事,也牽連不到我。所以你就算了兩個方案,如果柔妃把案子接了最好。如果柔妃沒有,那你就把這個案子接了,倒時父皇會鼎力支持你,如果成了,自然皆大歡喜,沒成呢?”


    “上一世你和川兒改製有多難,你不知道嗎?你以為我為什麽不願意你動世家?因為每一場變革之後,都是動蕩。你我的動蕩是執棋人的生死,你們想過這些動蕩落在百姓身上是什麽?”


    “川兒改製那些年,各地動亂四起,朝堂的仗打了又打,你我花了二十多年去修生養息,可動蕩之時,那些百姓怎麽活的,你不清楚嗎?”


    “殿下,如今不會如此,”裴文宣皺起眉頭,“當年太子殿下太急,所以我把事情放到今日來做,便是緩慢推進。”


    “你若把世家逼急了,他們反了呢?”


    李蓉盯著裴文宣,裴文宣沉默著,許久之後,他緩慢出聲:“殿下,這世上,沒有任何一次改變,是沒有代價的。可如果不變,百姓的日子,難道就更好了嗎?”


    “他們反了,百姓苦不堪言。可北方軍餉不夠,北方的百姓和戰死的士兵不苦嗎?南方賑災修河道年年無錢,那些災民又不苦嗎?底層的百姓,生來為奴為民,不能經商,又不能做官,隻能世世代代種田為世家所奴役,又不苦嗎?”


    “你和你爹真像。”李蓉嘲諷笑開,“可惜了,你父親走得早,不然見了你,他一定十分欣慰。”


    裴文宣說不出話,她隱約覺得,這個人目光裏有幾分水汽,可是又消散下去。


    兩個人靜靜對視,李蓉看著麵前人,她心裏微微發顫:“我不想當你母親。”


    “殿下不會是我母親。”


    裴文宣笑起來:“無論成敗,此事都是在為太子鋪路,陛下與世家都會被削弱,太子有秦臨軍權在手,登基之時,殿下……”


    話沒說完,李蓉一耳光便扇在了裴文宣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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