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宣沒有迴聲。


    蘇容卿這一步,走得太狠,釜底抽薪,徹底動了他的根基。


    這一步,要解決簡單。


    畢竟,如今李明可用之人不多,他這步棋走了這麽久,直接拋棄可惜,隻要他對李明表忠表得足夠,那也無妨。


    如果蘇容卿這一步走得早一點,他倒是可以肆無忌憚。


    李明怕他被李蓉控製,那他直接和離,和李明表足了決心就是。


    他和李蓉隻是盟友,以何種形式,都無所謂。


    可現在不一樣。


    他做不到用感情去鋪墊他的官途。


    他的妻子,他的愛情,他的李蓉,那都是他心中,不該染上半分塵埃的東西。


    他低著頭,說不出話。


    李蓉靜靜等候了許久,終於道:“你是父皇最趁手的一把刀,現下所有的證據,都隻能讓父皇產生懷疑,以他的性子,大約還會再來試探你一次。”


    李蓉低下頭,用額頭觸碰著他的額頭,仿佛誑哄一般道:“到時候,你就順著他的意思,該如何表忠,就如何表忠吧,嗯?”


    李蓉沒有直接把那兩個字說出來,裴文宣卻是完全聽明白了。


    他低著頭,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升騰起來。


    “殿下,”裴文宣啞著聲音,“您不要抱著我,和我說這種話。”


    李蓉動作頓了頓,她緩了片刻,直起身來。


    他們之間拉開距離,裴文宣抬眼看她,他似乎是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平靜道:“殿下的意思是,若到不得已時,我可以與殿下和離是嗎?”


    “是。”李蓉果斷開口,“但這和離是假的。等未來事成,我們再成親。”


    “殿下沒想過,”裴文宣平靜出聲,“你我和離之後,我若心有他人,殿下如何?”


    李蓉愣了愣,片刻後,她勉強笑起來:“若……若你心有他人,你同我說一聲就是了。”


    李蓉捏著扇子,克製著情緒:“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沒誰應當同誰綁在一起一輩子,你若心有他人……那……那不迴來就是了。”


    裴文宣沒說話,他靜靜看著李蓉,李蓉想了想,緩慢道:“我知道此事於你可能比較難以接受,但是這時最簡單不過的法子。你若有什麽想說的,不妨說出來,我們好好商議。”


    “沒什麽好商議。”


    裴文宣果斷出聲,他盯著李蓉,斬釘截鐵:“殿下,我不會和離。”


    “那你說怎麽辦?”


    李蓉看著裴文宣:“你有其他辦法?吏部侍郎的位置你不要是不是?”


    “是!”


    裴文宣被李蓉激怒,他冷喝出聲:“我不要。”


    “不僅是吏部侍郎,”李蓉冷著聲,迅速道,“你可能再也坐不到實權位置上,甚至這個監察禦史,你也坐不了。”


    “那又怎樣?”裴文宣捏起拳頭,“我不當官了不行嗎?!”


    “然後呢?”李蓉抬眼,冰冷注視著他,“你不當官,你沒有實權,你還要我養你?”


    “你就這麽窩窩囊囊過一輩子,迴你的廬州劃船摘蓮子去?裴文宣你要搞清楚,”李蓉控製著語調,卻還是忍不住將扇子拍打在桌子上,“談感情是要講資格的,你現在算什麽東西?一個八品監察禦史你還有選擇嗎?!”


    “你出身寒門,你步入朝堂這樣晚,你若是有蘇容卿的出身你今日大可放肆,可你有嗎?你憑什麽和我說你不和離?”


    裴文宣沒說話,他感覺李蓉的話像刀刃一樣劃過他的心。


    她說的都是實話,每一句,都在控訴著他的無能,他的卑微,他的不堪。


    “你和川兒最大的問題,”李蓉看著他的表情,心裏帶了不忍,卻還是要開口,“就是總在自己沒有能力的時候,去渴求不該渴求事。”


    “所以,”裴文宣笑起來,“我希望你我的感情能離這朝堂遠一點,我希望不要讓我的感情去為權勢讓步,我希望我的妻子和我一樣,不要這麽輕易的去放棄我們的婚姻,也是不該渴求的事,對嗎?”


    李蓉動作僵了一下,裴文宣似是覺得荒唐,他扭過頭去,有些狼狽看向馬車外的青石街道:“李蓉,你今日但凡遲疑片刻,我都會覺得,你心裏有我。”


    李蓉睫毛輕顫,裴文宣沒有看她,他垂著眼眸:“可此刻我心裏隻想著一件事。”


    “你若要和離,”裴文宣聲音打著顫,可他還是咬牙出聲,“我也無所謂。”


    “我不想要一個,能隨時把感情當做武器的妻子。”


    裴文宣紅了眼眶,他沒有看李蓉,牙齒輕輕碰撞著,捏緊了拳頭:“你可以嘲笑我天真,嘲笑我幼稚,嘲笑我無能。”


    “可是你不該嘲笑我的真心。”


    “我不願意和離,是我在意這份感情,哪怕為此給權勢讓步一點,我也不舍得。可你沒有半點遲疑,甚至沒有想過其他辦法。你之前同我說,若有真心,便該給其尊重。但到這樣抉擇的時刻,李蓉,你從來都這麽毫不猶豫,選擇了權勢。”


    李蓉聽著這樣的話,她感覺自己仿佛是被裴文宣按進了水裏。


    周邊都緩慢安靜下來,她整個人被水浸泡著,奮力掙紮,無法唿吸。


    她聽著裴文宣的話,像上一世的最後十年,他一次次罵她:“李蓉,你簡直是黑心爛肝,蛇蠍心腸。”


    而李川也會在偶爾酒後,端著酒杯若有似無問她一句:“長公主,你說若我不是陛下,我還是你弟弟嗎?”


    以前她不在意,她可以和他肆意對罵,甚至於直接大大方方告訴他,對,我就是這麽個蛇蠍心腸黑心爛肝的毒婦,怎麽了?


    她可以對李川笑一笑,似是聽不懂一樣轉過話題,隻道:“殿下說笑了。”


    她以為她習慣了。


    可這一世重來之後,當她以一個全新的李蓉和裴文宣相處,當她得到過李川真心實意的一聲“阿姐”,當她得到過裴文宣鄭重那一聲“我等你”,她感覺自己人生終於有了光,光芒衝刷了她滿身泥濘,讓她仰起頭來,也開始渴望著那些早已被這宮廷溺死的、那些不該擁有的念想。


    因為仰頭見過陽光,於是在有人再一次把她按進水裏時,她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湧上來。


    她靜靜聽著裴文宣的話。


    他說:“我要的李蓉,值得我守候的李蓉,不該是這個樣子。”


    李蓉聽得笑起來,她沒有迴聲,沒有應答。


    她撚起一顆棋子,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隻道:“我不過是提個建議,你願意接納就接納,不想當官了,想去送死,被蘇容卿按在地上踩,我也無所謂。”


    “你以為我多在意你?”李蓉將棋子放在棋盤上,低啞出聲,“你要是沒用,你去死我也沒什麽關係。”


    裴文宣聽到這些話,他知道這是李蓉的氣話。


    李蓉這人若是惱怒起來,多狠的話她都說得出口。他明明知道,可是他還是覺得疼。


    大約是和李蓉平和相處的時間太長,都忘了這個人若是挖起人心來,能鑿得多疼。


    好在馬車到了公主府,馬車一停,裴文宣片刻都無法忍受,徑直從馬車上跳下去,直接往公主府裏進去。


    “今晚我不迴去。”李蓉下著棋,平靜出聲,“你好好想想,裴大人,我奉勸你——”


    “情愛無益,前程要緊。反正我不在乎,”李蓉平淡出聲,“您自個兒掂量。”


    說完,李蓉便直接吩咐了車夫:“走。”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譏諷,他背對著李蓉,閉上眼睛。


    他告訴自己,不要去和李蓉計較,可是李蓉的每一句話,都來來迴迴刮在他心口,等聽到李蓉馬車離開,裴文宣終是忍不住。


    他想他是被她逼瘋了,他轉過頭去,朝著馬車遠去的方向,大吼出聲:“李蓉,你有本事別迴來!你今日不迴來,我立刻寫休書。”


    “寫!”李蓉聽到“休書”兩個字,氣得顫抖了手,她一把卷起車簾,不顧車夫勸阻,探出頭去,看著站在公主府門口氣急敗壞的裴文宣,冷笑揚聲,“我這就去花船上喝酒,找上個十個八個的美男子,你明天不和我和離,你就是孬種!”


    李蓉說完,“唰”一下放下了簾子,而後她抬起手來,捂住額頭,靠在了桌邊。


    “殿下,”車夫忐忑詢問,“去哪兒啊?”


    李蓉緩了片刻,低啞出聲:“去湖邊,找條船,去南風館裏找幾個找的好的公子。會吹拉彈唱的最好。”


    李蓉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我就不信,還有誰離不得誰了。”


    車夫聽了李蓉的話,也不敢多說,隻能按著李蓉的吩咐安排下去。


    李蓉閉上眼睛,一路往湖邊趕過去。


    裴文宣自己迴了公主府,他先是取了折子,低頭想要批著折子冷靜一些。


    他不能和李蓉吵。


    有辦法,總有辦法。


    他腦子裏一團亂,沒了一會兒,童業就衝了進來,急道:“公子,不好了,殿下去了湖邊,租了一條花船,叫了許多南風館的公子過去。”


    “不妨事。”裴文宣捏緊了毛筆,故作冷靜,“人多出不了什麽事兒。”


    “不是,”童業跪下來,震驚道,“公子你什麽毛病?就算出不了什麽事兒,您也不能這麽看著公主亂來啊?有一就有二,今日人多,明日人少了呢?”


    “出去。”


    裴文宣冷聲開口,童業著急道:“公子!”


    “出去!”裴文宣大喝出聲,童業震驚看著裴文宣,好久後,他終於行禮叩首,退了下去。


    等屋裏再沒了他人,裴文宣捏緊了筆,許久後,他忍不住一把掀翻了桌子。


    他再也克製不住情緒,迴頭抽了掛在旁邊柱子上的劍,便朝著屋中一頓胡亂揮砍下去。


    李蓉每一句話都在他心頭。


    他憑什麽?


    他卑微,他無用,他無能,他憑什麽想要一份感情?


    她不在意他,要不是他裴文宣還有幾分才華,她還會嫁給他嗎?


    他為什麽要困在這裏,為什麽要去守一個反複傷害著他的人?


    為什麽不辭了官去,迴到廬州,為什麽還要在華京這一攤淤泥裏,陪著她苦苦掙紮?


    她不過篤定他舍不得她,她又憑什麽讓他舍不得她?!


    劍狠狠砍過書架,書架上的盒子被砍成兩半,一堆紙頁從被鎖著的盒子裏散落開去,緩慢飄落到地麵。


    紙頁上的字跡落到裴文宣眼睛裏。


    “裴文宣,你還好嗎?我在宮裏等著你迴來,你要是不迴來,我雖然也覺得無所謂,但還是會害怕。算了,其實這信也寄不出去。我同你說實話吧。你不迴來,我怎麽可能無所謂呢。”


    “裴文宣,其實有點後悔讓你出華京了,督查司不要也就罷了,你不迴來,我去哪裏找你呢。”


    “裴文宣,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信。他們不知道你這個人,有厲害,多聰明,那些出身於雲端的人,怎麽能知道,破開石頭的嫩草,有多麽驚人的生命力。而且,我還在華京呢。”


    “裴文宣,我想你了,你怎麽還不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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