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一走,所有人便各自散開,有的去禦花園醒酒,有得幹脆離開。


    李川和眾人喝得多了些,似乎是酒力不勝,同臣子擺了擺手,便自己離開,李蓉看見李川起身往水榭走去,她拍了拍裴文宣的手,壓低了聲道:“我去去就迴,你幫我遮掩著。”


    李蓉說完,不等裴文宣迴話,便趕緊起身,追著李川走了出去。


    李川由一個太監伺候著,一路走到水榭,李蓉悄悄跟在他身後,就見他身形高挑修長,似乎又長高了幾分。隱約間和她記憶裏那個消瘦到失去人氣的帝王重合,看得她心裏有些慌張。


    李川走到湖心亭上,讓人放下簾子,李蓉走了進去,就看李川正坐在長桌前,見李蓉走進來,他笑起來:“阿姐怎麽也來了?”


    “大殿裏煩悶,”李蓉遲疑著,“我出來吹吹風。”


    說著,她走到李川對麵,坐下身來:“他們給你灌酒灌多了?”


    李川笑起來:“怎麽可能?他們誰都不敢灌我的,就是不想呆,就出來了。”


    “你的婚事……”李蓉遲疑著,隻是她還沒說完,李川便直接打斷她:“姐,我問你一個問題。”


    李蓉抬眼看他,她知道李川不會隨便問問題。


    她遲疑片刻,還是道:“你問吧。”


    “如果,”李川苦笑起來,“我是說如果,我今日當天把父皇拒了,你會幫我嗎?”


    “我會。”李蓉答得毫不猶豫,李川輕輕點頭,“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李川聲音有些啞,“阿姐對我是最好的。”


    “川兒,”李蓉看著李川的樣子,心裏有些難受,“其實今日你可以拒了。”


    “然後下一次呢?”李川徑直詢問,“我不可能一直這麽拒絕別人,拒絕一輩子。任性是要付出代價的。”


    “阿姐,”李川頓了頓,猶豫了很久後,他才緩慢出聲,“是我對不起秦家。也是我……對不起秦真真。”


    “如果當初答應娶雅姐姐,”李川有些茫然,“是不是秦家人就不會被人陷害了?”


    “不是。”


    李蓉斬釘截鐵迴複,李川抬眼看她,疑惑道:“不是?”


    李蓉猶豫了片刻,許久後,她才慢慢出聲:“川兒,其實你無論做什麽,阿姐都會支持你,你不必委屈自己。”


    李川不說話,他垂下眼眸,看著手裏的茶,許久後,他笑起來:“姐,其實我很奇怪。我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你對我的態度,就特別縱容。好像不管我做什麽,你都願意支持。為什麽?”


    “我是你姐姐,”李蓉認真出聲,“我希望你過得好,永遠像現在這樣。”


    “那你同我說一句實話,”李川盯著她,“我做對了嗎?”


    李蓉一時說不出話來,李川靜靜看著她:“我在這宮裏,希望娶一個喜歡的人,也希望嫁給我的人是真正喜歡才嫁進來,姐,你覺得應該嗎?”


    不等李蓉說話,李川深吸了一口氣:“不應該。阿姐你第一次站在我這邊的時候,我特別高興,可秦家落難那一天開始,我就後悔了。”


    “秦真真走的時候,我去送她,”李川閉上眼,他一隻手搭在膝蓋上,一隻手撐著自己,“我那時候就想,如果我按著母後意願娶了上官雅,再按著父皇和群臣的意願多納幾個側室,那其實這隻是一群野獸在圈子裏的撕咬,我是野獸,對方也是,總害不了路過的人。”


    “可我偏生不甘心,偏生心存憐憫,憐憫嫁給我的人,也憐憫我自己,於是害了秦家人。”


    “母後說得對,”李川將杯子放在桌上,他撐著自己起身,“我不能再仗著阿姐和母後對我的愛,就肆意妄為,阿姐不用擔心,我想通了。嫁進來的女人,明知宮裏是什麽模樣也要來,那自然就不會因為情愛而傷心。”


    “我不能給阿姐添麻煩,我是太子,這都是小事。姐,你放心,”李川笑起來,“我會處理好的,你別擔心。男子漢大丈夫,我沒事。”


    李川說完,看了看周遭:“不能讓人看見你我談這麽久,我先走了。”


    說著,李川便率先離開。


    李蓉在湖心亭坐著,好久後,她轉過頭去,看向李川,就見李川的背影裏,依稀有了幾分成年人的影子。


    李蓉在湖心亭坐了片刻,便站起身來,往大殿走去,大殿裏已經沒剩幾個人,裴文宣還坐在位置上等她,她落座後,裴文宣看了她臉色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又生生止住。


    片刻後,他終於道:“天色已晚,我們且先迴家吧。”


    李蓉點點頭,裴文宣吩咐了人去準備馬車,隨後又讓人去拿了鬥篷,披在了李蓉身上,替她係上帶子。


    李蓉見他關懷得無微不至,她不由得笑起來,小聲道:“我以為你還生我氣呢。”


    “氣是氣的,”裴文宣係好了結,將衣服拉平,便將雙手攏在袖中,轉身往殿外走去,平淡道,“反正殿下也不會哄我,最後還不是我低頭,我又有什麽好拿喬?”


    李蓉聽到這話,覺得有些好笑,她走到裴文宣邊上,小聲解釋:“今天我起身,主要是不想讓柔妃如願。華樂打小是柔妃聯姻的一顆棋,華樂自己心裏也清楚,她不會無緣無故選這麽一首曲子,找蘇容卿伴奏。她今日做這些,就是希望讓世人知道,柔妃和蘇家關係不錯,這樣一來,追隨柔妃的寒族,也就會多上幾分信心。而蘇容卿若今日當真表態,父皇那性子,說不定指婚也可能。”


    “陛下不可能真指婚。”


    裴文宣平靜分析:“如今的華樂嫁給蘇容卿還是高攀,蘇容卿若當庭拒婚,陛下不好辦,他不敢賭。”


    “而另一個理由,”裴文宣頓住步子,轉身瞧她,“我姑且接受,可我還是覺得心裏不舒服,紮眼,你說怎麽辦?”


    李蓉用扇子輕敲著手掌心,歎了口氣:“說來說去,我看你根本不是生氣。”


    裴文宣挑眉,李蓉抬眼,目光裏全是了然,有幾分無奈道:“你就是想占便宜。”


    “殿下說笑了,”裴文宣直接反駁,一本正經道,“微臣不是……”


    話沒說完,李蓉便直接撲到了裴文宣懷裏,抬手環住他的腰,緊緊抱著他。


    裴文宣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身體有些僵,周邊人來人往,都不由得看向他們,李蓉抬起頭來,仰望著裴文宣,有幾分無辜道:“你還生氣嗎?”


    裴文宣看著李蓉的眼,明知李蓉是挖坑給他跳,最後他還是隻能老實迴答:“不生氣了。”


    “那你想不想占我便宜?”


    李蓉繼續發問,誓死要坐實裴文宣就是找著機會占便宜這件事。


    裴文宣歎了口氣,頗有幾分無奈:“我能不想嗎?”


    說完之後,裴文宣抬手把李蓉的手扯下來,拉著她往前:“行了,你贏了,迴家吧。”


    李蓉聽裴文宣的話,就忍不住笑起來,她主動抬手挽住裴文宣的手,將頭探上前去:“裴文宣。”


    “殿下還有什麽吩咐?”裴文宣被她挽著手,一副準備上刀山下火海的模樣。


    李蓉笑起來,她小聲道:“我這算不算哄你啦?”


    裴文宣微微一愣,他驟然意識到,方才李蓉,似乎真的,在主動哄他?


    他一時說不上話來,心裏有些歡喜,又覺得應當穩重,他在夜色裏行走,穿過宮門時,陰影籠罩而來,他們在短暫的黑暗裏,裴文宣才輕輕應聲:“嗯。”


    第98章 調任


    李蓉聽到裴文宣這一聲“嗯”, 便知道裴文宣心裏高興了, 她挽著裴文宣往前走, 兩人一起上了馬車,裴文宣才想起來:“我方才見你似是悶悶不樂, 可是和太子殿下說了什麽?”


    “川兒決定選妃了。”李蓉歎了口氣,“其實這本也是件好事, 他能想通最好,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心裏總是覺得有些難受。”


    “殿下難受什麽?”


    裴文宣給李蓉倒著茶, 李蓉沉默著,片刻後, 她笑了笑:“倒也沒什麽。他現在這樣, 大家都省心,再好不過了。他畢竟是太子,”李蓉抬眼看他, 笑了笑,“不是麽?”


    裴文宣沒說話,他似乎並不想觸及這個話題,將倒好的茶推給了李蓉,隻道:“殿下喝些茶, 緩緩酒勁兒吧。”


    李蓉抬眼看著裴文宣在燭火下略顯疏遠的神色,她猶豫了片刻,終究是什麽都沒出聲。


    年假過得很快,再家裏稍稍呆了幾日, 整個朝廷便重新開始運作起來,李蓉迴督查司第一天,就聽流放充軍的隊伍要出城去了。李蓉想了想,突然想起來,轉頭詢問上官雅道:“藺飛白是不是判了充軍?”


    “是。”


    上官雅點了頭,有些奇怪道:“你怎麽突然想起這件事來?”


    “走吧。”李蓉站起身來,笑道,“去看看他。”


    上官雅有些意外李蓉會有這個想法,她跟著李蓉走出去,忙道:“殿下怎麽想著去看他?”


    “是個人才,”李蓉解釋道,“不去送行,可惜。”


    兩人出了門,上了馬車,沒了一會兒,就到了城門口。


    此時城門口已經聚了一列囚犯,他們穿著白色的囚衣,帶著沉重的腳鐐,脖子上掛著木枷,正同親人敘別。


    城門前哭成一片,隻有藺飛白站在人群裏,看上去十分平靜,與周遭格格不入。


    李蓉和上官雅走到藺飛白麵前,李蓉笑著招唿了他一聲:“藺公子。”


    藺飛白應了一聲,沒有多話,李蓉看著他身上的刑具,轉過頭去,同上官雅吩咐道:“你將押送他們的官兵打點一下,該有的體麵還是要有,不要給藺公子上這麽多東西。”


    上官雅拱手退了下去,李蓉轉頭看向藺飛白,藺飛白麵色不動,李蓉將他上下一打量:“看藺公子的樣子,七星堂的人路上是已經準備好了?”


    “怎麽,”藺飛白聽李蓉提到七星堂,麵上終於有了幾分波瀾,“殿下是覺得,斬草要除根,現在特意來除了藺某這個根?”


    “藺公子說錯了,我來是給藺公子提供一條路的。”李蓉抬手瞧著折扇,溫和道,“藺公子想過當官嗎?”


    藺飛白皺起眉頭,李蓉給他分析著:“七星堂如果這次把您劫囚劫了迴去,必然是要驚動朝廷的,以我父皇的脾氣,你七星堂這樣的組織,刺殺在前劫囚再後,他怕是不會放過你們。”


    “所以你想說什麽?”藺飛白盯著李蓉,李蓉笑了笑,“我就是想知道,同樣都是殺人,都是拚命,藺公子願不願意在戰場拚一拚?”


    “這次藺公子是過去充軍的。”


    李蓉轉頭看向遠方:“充軍和流放不同,同樣是偏遠地區,流放之人便再無未來,但充軍之人若立軍功,也有機會將功折罪,在軍中擔任要職。藺公子要是願意,在下可以同藺公子合作。隻要藺公子立一個小功,我便向陛下奏請,讓你入謝家族譜,從罪身變成良民,這樣一來,你就可以在沙場建功立業。”


    “是從此浪跡天涯四處逃竄,還是入世家族譜以命換前程搏官場高升,”李蓉往前傾了傾,“藺公子想好。”


    這其實沒得選,也不需要選。


    藺飛白看著李蓉,皺起眉頭,目光裏不由得帶了幾分疑惑:“你敢信我?”


    畢竟他違約不是一次,上次他答應要和她裏應外合對付謝蘭清,卻轉頭和謝蘭清對付了她。


    李蓉笑起來:“能不能信,我還是清楚的。之前你有你母親的遺命約束,現在我想,你會做出最合適你自己的選擇。”


    “我的選擇?”藺飛白冷笑,“你把我判了充軍還讓我選擇,這叫選擇?你如今來這裏裝什麽好人?”


    “藺公子這就想不開了,”李蓉摩挲著手裏的扇子,“你殺我,又陷害我,我讓你充軍,已經是對你的寬宏大量。如今還給你提供一條路子來走,你不當感激我嗎?”


    “藺公子手上人命不少,恩怨之事,想必看得開。你我既不是敵人,你殺我不是因為恨我,我判你也不是因為厭惡,既然如此,如今我能為你提供利益,你何不與我成為朋友呢?”


    李蓉一番話說下來,藺飛白沒有多說,他並不是一個傻子,想了片刻,他便應了下來,隻道,“聽殿下吩咐。”


    兩人說話間,上官雅走了過來,同李蓉道:“打點好了,現在還在門口,不好做事兒,等一會兒走遠了,出了華京地界,他們便會將他身上的刑具卸下來。”


    說著,上官雅轉頭看向藺飛白:“藺賊,還不謝謝公主?”


    “我謝她又不是謝你,”藺飛白徑直迴答,輕輕瞟了一眼上官雅,“關你什麽事?”


    “你這人簡直是狗咬呂洞賓,”上官雅聽藺飛白的話就來氣,抬手道,“把我葉子牌換我。”


    “西南貧苦無聊,”藺飛白慢悠悠出聲,“不還了。”


    這話說完,押送官兵便到了李蓉麵前,賠著笑道:“殿下,這位公子得起程了。兩位不如日後再敘吧。”


    這話說得好聽,李蓉點了點頭,讓上官雅賞了銀子,抬手給了藺飛白一個刻著“平”字的玉佩,隻道:“日後多來信。”


    李蓉把這話說完,便領著上官雅往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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