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說著,廣袖一張,轉身就朝著李明叩首,揚聲道:“陛下,兒臣擅闖刑部,為兒臣之錯,願自請杖責三十,北燕塔誦經一月。”


    李蓉說完,謝蘭清露出滿意神色,旋即聽李蓉道:“但刑部之人辦事不利,對關鍵證人不多加保護,記錄行蹤,間接導致證人全部死於他人之手,此為一罪。”


    “藐視父皇權位,父皇授予兒臣督查司司主一職,刑部卻不肯聽從聖旨安排,全力協助辦案,反而借以規章之名對兒臣多加刁難,此為二罪。”


    “如今明知證人全死,此案有疑,卻懶職怠政,不肯深查,此為三罪。”


    “謝大人乃刑部尚書,掌管刑部,刑部如今上下卻弊端百出,謝大人難辭其咎,兒臣願領罰,但整頓刑部,勢在必行。此三罪雖集中於秦氏案,卻能管中窺豹,知刑部平日辦案風格,此乃危害社稷之事,還請父皇上下嚴查,絕不姑息!”


    李蓉一句一句陳述下去,刑部之人臉色漸漸難看起來,李蓉叩首在地上,平靜道:“而秦氏案,兒臣既然插手,便不會放下,請父皇再給兒臣二十日……”


    “不可……”


    朝臣紛紛嚷嚷出聲,還未說完,就聽李蓉一聲大喝:“二十日後,若本宮當真查不出什麽,便足以證明秦氏案並無冤屈,是兒臣胡鬧,兒臣自願領罰,願被逐出華京,自迴封地,再不入京!”


    自迴封地,再不入京。


    這對於一個公主來說,便是徹底被驅逐出權力中心,一生再沒有迴頭路可走,相當於是一種變相的削貶流放。


    所有人沉默下來,上官旭皺了皺眉頭,有了幾分不忍:“殿下……”


    “求父皇恩準!”


    李蓉跪在地上,大喝出聲,李明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兒,神色莫測,許久後,他終於出聲,聲音中帶了幾分喑啞:“既然平樂公主願以逐出華京為賭,朕就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隻是你冒犯刑部在前,為防止你再惹事,查案期間,你便在北燕塔內禁足,抄抄佛經,修生養性吧。杖責就免了,畢竟是個姑娘家,三十丈下去,這不是要你的命嗎?”


    李明說著,抬頭看向謝蘭清,頗有些疲憊道:“謝大人,您看如何?”


    謝蘭清皺著眉頭,李明提醒道:“其實平樂有些話說得也不無道理,刑部這些年做事是有些太過古板了。”


    李明這話便是一種變相的威脅,謝蘭清如果繼續說下去,他便要開始借著理由發落刑部。


    謝蘭清聽明白李明的話,恭敬道:“微臣隻是臣子,此事應當由大家一致商議,陛下決定。”


    李明點了點頭,抬眼看向眾人:“你們覺得呢?”


    沒有任何人說話,李蓉跪在地上,靜靜叩首不言。許久之後,一個含笑的聲音從下方傳來,高聲道:“陛下,微臣以為,如此再好不過了。”


    這話讓所有人集體看過去,李蓉也偷偷側目,看向發言之人。


    卻見發言之人站在朝堂後方,竟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官,那人生得極為年輕,眉眼似乎是天生帶笑,便多了幾分風流味道,與那一身官服格格不入,在這朝堂上紮眼得很。


    李蓉瞧了片刻,便認出來人,隨後就聽禮部尚書顧子道低喝了一聲:“崔玉郎,你發什麽瘋?”


    年輕官員手持笏板,笑意盈盈:“顧大人,微臣說是心裏話呀。您看,殿下該罰的也罰了,秦家人行刑時間也沒推遲,殿下身為公主,用一身前途求保一個將門,有何不可呢?若秦家人有罪,殿下也沒耽擱什麽,若秦家人無罪,那殿下可就是積了大功德啊。這樣有利無害的事,不是極好的嗎?”


    崔玉郎說著,笑著跪下去,叩首道:“陛下,臣認為公主所言甚是,請陛下開恩,納公主所言。”


    崔玉郎開口之後,沒多久,一個年輕官員走出來,閉眼就跪了下去:“求陛下開恩,納公主所言。”


    而後三三兩兩,便有幾個官員走出來,人數雖然不多,但跪在那大殿之上,便仿佛有了一種無聲的力量。


    李明看著那些人,許久後,他看向一直站在旁邊的李川:“太子覺得呢?”


    “兒臣……”李川似是為難,許久後,他終於道:“兒臣全聽父皇的。”


    “既然如此,就依公主所言吧。”


    李明淡道:“今日起,平樂公主禁足於北燕塔,抄佛經一百篇,為太後祈福,彰顯孝意,下朝後就直接過去,需要的東西讓下人去拿。而秦家人行刑日期不變,暫由公主看管。刑部上下整頓,精簡流程,精簡之後整個辦案流程給朕遞個折子。”


    “是。”謝蘭清恭敬行禮。


    李明處理完這些事,又詢問了一些其他政事,終於宣布下朝。


    等下朝之後,李蓉便將目光投向人群中正和旁邊人談笑風生走出去的崔玉郎,她猶豫了片刻,沒有上前,隻是轉頭看向朝著她走來的李川。


    李川看上去神色不太好,李蓉看了一眼他身後的上官旭,便知應當是上官旭讓李川來找她。


    李川如今還要和世家虛與委蛇,李蓉如今既然站在世家對麵,李川得在世家麵前擺明太多。


    於是李川剛走到麵前,李蓉就冷了臉,直接道:“你不必同我多說什麽,道不同不相為謀,算了吧。”


    “阿姐,”李川皺起眉頭,“你太過了。”


    姐弟兩的話引來尚未離開的臣子的圍觀,李蓉冷笑:“是我太過,還是他們太過?該罰的罰了,我走了,太子自便。”


    李蓉說完,便直接離開,李川緊皺眉頭,似要說什麽,最後也說不出來。


    李蓉剛走出門口,許多臣子便圍了上來,苦著臉道:“殿下,公主任性也有個度,她這是要做什麽!”


    “各位,我會好好勸她,但她畢竟是我姐……”李川說著,露出為難之色來,“也是以前寵得太過,等私下裏找到時機,孤會好好同她說的。她畢竟,”李川壓低了聲,“也是上官家的公主。”


    聽到這些話,眾人稍稍鎮定,歎息道:“也盼殿下自己能轉過彎吧。若當真鬧到逐出華京……”


    說著,說話的大臣搖搖頭,歎息著離開。


    這些大臣與李川的談話,李蓉不需要聽,也猜個八九不離十。


    她是建設督查司最好的人選,不是因為她有多少能耐,而是她是上官家的公主,太子的姐姐。


    這是她的護身符,她今日做的事,若是換一個人來做,世家哪裏肯這麽容易饒過她?


    不過就是相信著她最終還是會看在太子的麵上收住手,看在上官家的麵子上不敢動手。


    這就是李明肯啟用她的原因,但也是李明不肯完完全全幫她,始終在後麵觀察她,考驗她的原因。


    李蓉想著朝堂上的一切,朝著北燕塔走去。


    北燕塔是李明年輕時專門為她母後修建的一座觀星之處,後來帝後二人都很少去那裏,久而久之就荒廢了,再後來就因偏遠清淨,變成了宮中慣用的禁足之地。


    李蓉吩咐了靜梅自己要帶的東西,絮絮叨叨到了塔前,北燕塔是這皇宮最高的建築,高門長身,銅鈴懸簷,李蓉抬頭仰望了片刻,便領著人走了進去。


    她一路循著階梯,爬向高處,等到了頂樓,便到了她日常居住之所,侍從替她推開房門,她剛入大門,就看見李明坐在裏麵,正低頭飲茶。


    李蓉頓了片刻,隨後露出詫異的表情來,不由得道:“父皇?”


    李明正坐在桌前泡茶,平淡道:“進來吧。”


    李蓉沒有說話,她提裙而入,恭敬跪在李明邊上,李明親自給她倒了茶,緩聲道:“朕已經好幾年沒來過北燕塔了。”


    李蓉不敢接話,李明聲音裏帶了幾分懷念:“修建這塔的時候,你母後才懷上你,朕初為人父,很是高興。那時候我和你母後感情很好,那年她生辰,朕不知道她喜歡什麽,總見她看天,便以為她喜歡看星星,於是登基第一年,興師動眾,修了這個北燕塔。”


    小火上煮著水,發出微弱的沸水聲,似乎剛剛漲開,李明轉過頭去,看著遠處打開的窗戶。


    這個屋子裏的窗戶都開得很大,打開的時候,外麵的天空便像畫一樣,李明緩聲道:“有時候朕也會希望,自己能一直像那時候那樣,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懂,可能就會過得很好。至少,朕和自己的妻子應該恩愛非常,和你,川兒,”李明轉過頭來,看向李蓉,他瞧著她,好久後,緩聲道,“應該感情都不錯,朕會是個好父親。”


    “父皇一直很好。”


    李蓉開口安慰,李明擺手,笑道:“朕什麽人自己心裏清楚,不必你說。”


    李明說著,他停頓了一會兒,過了許久,他才道:“你是個聰明孩子,比川兒要聰明。”


    “父皇,川兒隻還小。”


    “你也年少,”李明輕笑,“但你看得比他透徹多了,若你個男兒身就好了。”


    李蓉沒說話。


    其實她並沒有比李明聰明多少,如果有的話,她隻是因為走過了一世,提前知道了一世的結局。


    上一世和她李川一樣,他們一起選擇了一條看似更好走的路,徹底依賴著其他人,然後隨著年歲增長,李川變成下一個李明,往複循環。


    “朕以前一直以為,你隻是有些聰明,和你母後並無不同。你幫朕平了楊家,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婚事,建督查司,也隻是因裴文宣慫恿,想掌握更多權力,但今日朕突然覺得,其實你比朕想象得更好。蓉兒,”李明歎了口氣,“許多事,朕逼不得已,我不求你不怪我,但求若一日,我百年歸天,你能知道,其實朕心裏,也希望你和川兒能過得好。”


    李蓉靜靜看著李川,其實李川如今不滿四十歲,可他看上去卻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


    他時日無多了。


    李蓉清晰認知,上一世,李明要死在兩年後的冬天。


    她以往覺得自己對李明的感情早已經淡了,可如今看著這個人同她道歉,她明知其實權力在這個人心裏,遠在她之上,她卻還是覺得有說不出的酸澀湧上來。


    “父皇為什麽如今同我說這些呢?”


    李蓉苦笑:“以往您都不說的。”


    “以往不說,是怕有一日你心裏難過。”李明神色平淡,“以前朕不知道你最後會做什麽,如果最後,你和川兒送朕走了呢?說這些話,你們記在心裏,日後難受一輩子,何必呢。”


    “今日不同了,”李明笑起來,他看向李蓉,“朕高興得很。”


    “父皇能和兒臣坦誠相待,”李蓉笑起來,“兒臣也很高興。”


    “你心裏沒芥蒂就好。”李明歎了口氣,“今日朝堂,朕不能偏袒你太過,若讓世家覺得朕鐵了心要辦他們,我怕他們要做太過激進的謀算。”


    “我明白。”李蓉緩聲道,“世家盤根錯節,不是一朝之弊,還是得循序漸進。而且兒臣的確莽撞,當罰。”


    “你怎麽不是個小子呢?”李明頗有幾分遺憾,李蓉不免笑了,“父皇,其實川兒很好,您多了解一下他,便知道了。”


    “他很好,”李明聲音有些淡,“就和朕太像了。繼續走下去,朕怕他就是下一個朕,或許還不如呢。”


    李明笑著,又想起什麽,擺手道:“不過他還小,看以後吧。他畢竟是太子,不犯大錯,朕也不會如何。”


    “兒臣知道,”李蓉知道李明是怕她多心,便道,“父皇隻是希望川兒做得更好罷了。”


    李明應了一聲,他沒有多說,緩了一會兒後,他慢慢道:“朝堂之上,你也看到了。朕為何與你母後爭執,想必你也清楚,日後,”李明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道,“我們父女齊心,勿生芥蒂。”


    “父皇放心,”李蓉平靜道,“兒臣心裏,是有大夏的。”


    李明笑起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隨後想起什麽來:“裴文宣出京了?”


    “是。”李蓉冷靜道,“父皇放心,他會迴來。”


    說著,她抬眼,暗示道:“帶父皇想要的東西迴來。”


    “好。”李明擊掌,大笑起來,他喝了口茶,高興道,“暢快。”


    “好了,”李明站起來,環顧四周,“你在這裏好好休養,有什麽需要的就讓人同福來說一聲,朕同你一起,等裴文宣迴來。”


    李蓉站起身,恭敬行禮:“恭送父皇。”


    李明點了點頭,頗為歡喜走了出去。


    等李明走出去後,李蓉坐了下來,她端著茶輕抿了一口。


    李明說的話,她是不信的。


    她太清楚李明這個人,他對她也好,李川也好,都有感情,但是權勢麵前,感情不值一提,他今日的安撫,一方麵是因為對她投靠他之事確定的歡喜,另一方麵,則是他終於確定她可用,特意培養感情罷了。


    李明握著杯子,心裏有點冷,又有些酸。


    她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特別想裴文宣,她感覺裴文宣好像就坐在她對麵,清俊的麵容上帶了幾分笑意,詢問著她:“殿下,您在煩憂什麽呢?”


    想著裴文宣的語氣,她不由自主就笑了。


    她剛倒好茶,門口就傳來吱呀的開門聲。


    李蓉抬起頭來,就看上官玥身著宮服站在門口。


    李蓉愣了愣,隨後笑起來:“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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