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兩最和善、最接近的一刻,她心想,若要談論婚事,此時再妥當不過。


    然而裴文宣久不說話,李蓉便知如今裴文宣在這件事上應當是心有猶豫的,她也沒有為難,便開始思索著明日如何處置。


    黑暗中的兩個人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李蓉想著未來,裴文宣卻想起過去。


    李蓉的話還在耳邊,她問他有什麽後悔的。


    這是他不敢迴答的問題。


    因為他的大半生,一直在後悔,若說這一生最後悔的,第一件是讓秦真真入宮,第二件就是為了秦真真和李蓉爭執。


    他第一次後悔這件事兒,是他們吵過架後不久。那陣子他們分床睡,每天晚上隔一扇屏風,他看著看上去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李蓉,一看就難受。


    他想去和她說些好話,卻又拉不下臉,也不知道怎麽說。一麵覺得其實李蓉說得也沒錯,自個兒心裏放著的是秦真真,就不當招惹她,一麵又隱約覺得有些難受,也不知道是難受個什麽勁兒。


    那天宮裏突然傳來消息,說李蓉觸怒聖上,被罰跪在了宮門口。


    當時他還在家裏,得了消息便趕了過去,他記得那天下了大雨,雨大得看不清路,他撐著傘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李蓉跪在宮門口,蘇容卿站在她身邊,他撐了一把傘,替她遮擋著風雨。


    他們兩個人,一跪一站,在那一把傘下,仿佛成了獨立的一個世界。


    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李蓉的感覺。他突然意識到,原來一對夫妻,無論愛或不愛,有沒有感情,都是不會允許任何人侵入他們的生活的。


    隻是那種感覺他不敢深想,他就把這種不舒服遮著,瞞著,假裝無事存在。


    等到老了以後迴想,他才隱約明白,其實那時候,他應當還是有幾分在意李蓉的。隻是秦真真是他心裏一道坎,他太難接受自己喜歡了一個人,又移情別戀,喜歡另一個人。


    而最重要的是,感情這件事上,他太怯懦,他需要的是一份穩定的感情,要麽明明白白讓他死心,就像秦真真,他清楚知道這個人不會喜歡自己,那麽他一廂情願得踏踏實實。要麽就要清清楚楚讓他放心,讓他知道,自己喜歡這個人喜歡自己。


    他最怕的就是李蓉這樣,偶爾時候覺得她或許也把他放心上了,但一瞬間又覺得她眼裏他就不算個東西。


    這讓他不敢喜歡,而李蓉也是果斷,知道他在意秦真真,便立刻抽身,從分床,分房,到分府。


    沒給他半點餘地。


    她不僅離他離得遠,似乎還討厭他,他任何示好,她都看不慣,要作踐,他生氣,他們就吵,反反複複。


    於是他隻能在自己堅持的路上,一路走下去。


    他就隻能不斷告訴自己,秦真真很重要,既然已經和李蓉說好了,就該堅持下去。


    就像一個賭徒,籌碼賭得太大,就隻能一直賭下去,迴不了頭。


    直到蘇家覆滅,蘇容卿入牢,他聽說李蓉去求李川,甚至當庭頂撞,被李川杖責。


    他急急趕進宮裏,看見李蓉被打得一身是血趴在地上,見他來了,還要用染了丹蔻指甲的手死死抓著他,沙啞著聲同他說:“裴文宣,我要保下蘇容卿。” 的時候。


    他說不清那時候的感覺,就是一瞬間覺得心像被人剜了一塊,這樣劇烈的疼終於讓他清醒,無比清晰的意識到。


    他終於後悔了。


    第14章 獲救


    人的後悔是很複雜的。


    他也說不清,那份後悔中到底夾雜了多少東西。


    或許有幾分喜歡,但更多的,也許是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永遠失去了李蓉,他的妻子。


    而李蓉代表的,不僅僅是一個他可能喜歡的人,她還代表著,他原本可能擁有的,一個圓滿的家庭的。


    如果當年他知道如何當一個好丈夫,知道一個男人在成婚後應該如何處事,如何承擔自己身上的責任,他能理清什麽事他該管,他不該管,或許他早早就和李蓉有了孩子,他們這輩子,也能各自好好過下去。


    這種悔恨在李蓉和蘇容卿在一起的時候到達頂峰。


    他和李蓉爭吵過,李蓉給了她巴掌,他也推攮過李蓉,他們可謂將自己最醜惡的姿態展現給對方,李蓉罵他窩囊,他說李蓉放蕩,他們互相嫌惡,在漫長的時光裏,他們見麵就吵,他覺得這個女人潑辣無理,放縱墮落;她覺得他陰狠狡詐,小肚雞腸。


    吵得久了,他都不記得李蓉當年是什麽模樣,更不記得,其實最初的時候,他也是,可能有那麽幾分喜歡她的。


    他們兩個,後來大半生,他們一麵當著盟友,商討著政事,一麵又看不慣對方的行徑,互相猜忌。


    從一開始見她和蘇容卿在一起的時候心有不甘、後悔痛苦,到後來見他們,就隻剩下麻木與看不慣了。


    因為他們兩個人可以互相依偎,互相陪伴,哪怕蘇容卿最後還是動手殺了李蓉,可裴文宣卻清楚知道,蘇容卿哪怕是在動手前一刻,他對李蓉,應當也是真心的。


    他們兩個走過了二十五年,而他卻始終形單影隻孤苦伶仃。


    他每一次看到小孩子、看到其樂融融的家庭,他都會覺得茫然,在那種孩子多的友人家中坐一坐,他都覺得有些難受。


    越是到晚年,他越容易想起年輕時候的一些片段,他會清晰記起,李蓉也曾和他一起趴在床上,思索著該要幾個孩子,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他曾經恨著蘇容卿,覺得是他竊走了他的幸福,可等如今生死走一遭,蘇容卿不是當年的蘇容卿,李蓉也成為了十八歲的李蓉,他迴頭一望,才發現,其實人生走到那一步,並不是別人的錯,他是要負極大責任的。


    如果這輩子能再重來一次,他想和李蓉好好過,他想當一個好丈夫。


    可是,這輩子重來了,李蓉卻還是當年的李蓉。


    他永遠有不了那個是十八歲對他一心一意的妻子,於是他也就失去了對這段婚姻的興致。哪怕知道這段婚姻,或許避無可避。


    裴文宣一麵胡思亂想,一麵懵懵懂懂睡了過去。


    一夜睡到天明時分,兩人在早寒中緩緩醒來。


    旁邊的火堆已經滅了,隻留了些還有溫度的餘灰,兩個人夜裏不知不覺,早冷得擠在了一起,李蓉有些茫然睜眼醒過來,靠在裴文宣手臂上,叫了聲:“裴文宣。”


    裴文宣睜開眼睛,旋即感覺手麻,而後便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他故作鎮定,先抽了手,然後起身,李蓉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見他姿態甚是僵硬,不由得道:“你緊張個什麽?”


    “我怕你亂想。”


    裴文宣迴道:“所以我在想,我如何證明我的清白。”


    李蓉得了這話,忍不住笑出聲來:“什麽清白?”


    “我昨晚什麽都沒做。”裴文宣認真道,“所以你可別冤枉我。”


    “我知道。”


    李蓉見他這麽認真,失了逗弄他的興致,打著哈欠起身:“你還沒到做了什麽都沒感覺的程度。”


    裴文宣得了這話,他先是愣了愣,隨後就反應過來,頓時漲紅了臉,憋了半天後,才憋出一句:“李蓉,你以後矜持些。”


    李蓉沒理會他,輕輕“嗬”了一聲,便自個兒走到了河邊,蹲在河邊洗漱。


    裴文宣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選擇了和李蓉一起,到了河邊去洗漱。


    兩人打理完自身,便起身順著河往外走,等日出的時候,周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裴文宣一把抓住李蓉,立刻道:“先躲起來!”


    兩人趕緊進了旁邊的草叢中,裴文宣折了一根帶著葉子的樹枝給李蓉,李蓉有些茫然:“這是做什麽?”


    裴文宣認真舉起樹枝,小聲道:“掩護。”


    李蓉:“……”


    她突然知道之前她暈乎乎看到的那滿頭晃蕩的蘆葦是什麽了,她之前還以為是幻覺。


    李蓉雖然覺得裴文宣這舉止顯得著實太傻,但還是不由自主舉起了樹枝,安慰自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謹慎點好。


    兩人這麽舉著樹枝蹲了半天,終於看見了來人,隻見蘇容卿駕馬在前方,身後領著一些蘇氏家仆正在尋找著什麽。


    李蓉見到蘇容卿,到放鬆了很多。蘇家乃清貴門第,一家中正,蘇容卿更是君子之風,不參與任何黨爭,更何況這次主謀是楊泉,蘇容卿的人,應當沒有任何威脅。


    她立刻想起身,裴文宣卻一把拽住她,搖了搖頭,示意再等等。


    李蓉知道裴文宣慣來謹慎至極,也沒反對,又蹲了下來,跟隨裴文宣一起等著。


    沒了一會兒後,便見幾個東宮侍從趕了過來,隨後聽一個少年聲音響起來,老遠喊著道:“蘇公子,我聽說你找著阿姐了?”


    說著,一個身著白衣繡四指龍紋、頭頂鑲珠金冠的少年駕馬急急衝入了李蓉視野,停到了蘇容卿麵前。


    蘇容卿行了禮,恭敬道:“殿下。”


    “不必行禮,”少年駕在馬上,四處張望著道,“阿姐人呢?”


    “之前看到了火堆的痕跡,想必是順著下遊走了。”蘇容卿答得平穩,隨後有些疑惑,“殿下怎的來得這樣急?”


    蘇容卿和李川說著話時,李蓉和裴文宣躲在暗處,李蓉看見來人,不再遲疑,轉頭看向裴文宣,詢問道:“走吧?”


    裴文宣點了點頭,李蓉便站起身來,施施然走出草堆,朝著遠處喊了聲:“川兒。”


    聽到這話,所有人齊齊看了過來,李川愣了愣,隨後激動翻身下馬,直接朝著李蓉小跑了過來。


    李蓉看著急急跑來的少年,他看上去隻有十六、七歲的模樣,似乎因為跑得太急,略顯蒼白的膚色上難得染了幾分薄紅。


    他眼裏是毫不遮掩的擔憂,一路跑到李蓉麵前,喘息著道:“阿姐,你,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麽事?”李蓉打量著少年李川,笑著道,“倒是你,跑得那麽急,別岔了氣。”


    “我沒事兒,”李川擺了擺手,“我就是聽人說,你被人刺殺,如今找不著人了,我被嚇著了。姐你還好吧,你沒讓人……”


    話沒說完,裴文宣就從草叢後走了出來。


    他衣衫上沾染著泥土,頭發也不甚整齊,隻是五官過於俊美,哪怕是這樣狼狽姿態,也顯出一種壓人的從容鎮定來。


    李川的聲音被截住,所有人呆呆看著裴文宣走出來,裴文宣看見李川,朝著李川恭敬行禮:“微臣裴……”


    聽到聲音,李川終於反應過來,他二話不說,舉起拳頭就朝著裴文宣砸了過去,大喝了一聲:“你個登徒子王八蛋,今日孤要殺了你!!”


    第15章 李川


    李川年紀不大,個頭也沒裴文宣高大,但自幼習劍,力氣卻是不小,一拳砸過來,當場把裴文宣砸了個猝不及防,直接往後倒了下去。


    李川見裴文宣倒下,猶不解氣,衝上去就又踹又揍,蘇容卿慌忙上前攔住李川,急道:“殿下息怒!殿下冷靜一點,這是朝廷命官,使不得!”


    “你放開!孤要打死這個狗東西!放開!提劍來!讓孤殺了他!王八蛋,混賬東西……”


    李川對著空中拳打腳踢,蘇容卿和護衛死死攔住他,裴文宣被砸懵之後,緩慢清醒過來,倒吸了一口涼氣後,忙道:“殿下,您聽臣解釋……”


    “孤要打死他!放開孤!放開……”


    “川兒。”


    李蓉終於反應過來了,她見著裴文宣被打,尤其是李川動手,瞧著李川為她張牙舞爪,便覺喜愛,覺著真不愧是她弟弟,叫狗東西的口吻都一個樣。但她麵上還是得故作沉穩,藏住心裏那一點暗喜,輕咳了一聲道:“你是太子,穩重些。”


    聽到李蓉訓話,李川動作僵住了,蘇容卿等人試探著放開了李川,見李川捏緊了拳頭,氣勢洶洶看著裴文宣。


    裴文宣被人扶了起來,神色鎮定,他朝著李川行了個禮,正要開口解釋,就聽李川道:“孤不聽你解釋,有話你同父皇母後說去吧!”


    裴文宣哽了哽,隨後隻能道:“是。”


    “迴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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