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著正常算法兒,卓小桃今天該當十八歲,然而她生得與實際年紀極不相符,看上去頂多十五歲。也就是因為她這副嫩樣子,夏老爺特為把她撥去菀院伺侍十三少。


    十三少是桐城裏有名的“下流胚”,在家裏也把自己當嫖客,到了堂子裏那更是放浪形骸了。夏老爺撥卓小桃去菀院的那日也是暗自忖度,想十三這孩子再是色膽包天,也不至對一個“小孩子”下手,他總還未到這般喪盡天良的田地。


    卓小桃入菀院的那一日是三月初八,她記得尤其清楚,是終生難忘的日子——其時滿園桃花盛放,一片一片,綺色綿延,如煙似錦,真正美得匪夷所思。卓小桃長了這樣大,也不曾見過這樣的美色,便呆怔怔地,流連不去。那領她進來的大丫頭掩唇笑道:“這算得什麽,以後美景怕多到你看得膩味呢!”


    大丫頭拉她要走,偏她眼尖,遠遠瞧見桃花林裏一抹寶石藍的人影子,指著向那大丫頭道:“姐姐,那像是有個人!”


    大丫頭順她手指的方向一望,兩頰便跟著紅了,小聲道:“那便是十三少了,這園子別人可輕易進不得,既在這遇著了,你便自去向十三少請安,我還有事呢!”


    她說著折身便走,像身後著了火,眨眼轉過了院門,漸行得遠了。卓小桃是窮人家裏未見過世麵的女兒,想著要自己獨對“主子”,難勉慌亂。她拉了拉身上管家才發絳紅夾襖,確定它平平整整,還算體麵,方才小步入了桃園。奈何才走得十幾步,突聽得一聲喝斥,“誰準你進來的”將她嚇得夠嗆。


    她順那聲音望過去,便看到坐在桃樹枝椏間的一個少年,生得極白的一張臉,偏又著一襲幾近妖豔的暗桃花紋寶石藍緞袍,更襯得膚色是一種病態的白。然而他舒眉細目,雖帶了幾分女子的陰柔之媚,卻實在美麗過人。


    卓小桃平日接觸過的男男女女,從沒一個是如此“國色天香”的,不由望著對方發傻。那少年被她看得著惱,恨得把手裏書一卷,大力拍樹杆道:“你是哪裏來的醜丫頭,怎敢對本少爺這般無禮?”


    一聽“少爺”二字,卓小桃方才悚然而驚,忙低頭福了福道:“奴婢乃是老爺撥來伺候十三少爺的!”


    少年聽了這個話,險地從樹上栽下來,好半天方才坐穩了,臉色通紅,厲聲尖叫:“那老頭子瘋了不成!”


    二、


    十三少與老爹爭執不果,兒子哪裏鬥得過老子,終究是夏老爺一錘定音:“小桃以後便是你的貼身丫頭了,以前那些阿朱阿花的狐媚子,你留著也好,開發了也好,全都隨你,隻這事不準你再置喙!”


    他憤憤迴了菀院,哪裏能有好臉色,卓小桃是個不會察顏觀色,更加不會巴結討好的老實人,隻一味惶惑,不知要如何是好。那伺候了十三少有兩年之久的紫珠推她一把道:“喲,你怎麽這樣沒有眼力價兒,沒看少爺正煩你呢!”


    卓小桃看她臉色不善,是個不好相與的,也不敢太招惹,隻是必竟自己資曆淺,便擺出一臉笑來向對方好言好語道:“姐姐,我才來,不大懂得這院子裏規矩,還要姐姐教我!”


    “哪個是你姐姐!”紫珠把眼睛瞪起來,她眼睛原本就大,黑多白少,這時候一瞪,活脫脫是一張鬼臉,著實嚇人,卓小桃不敢多看,紫珠卻沒好氣地點著她頭道,“你瞧瞧你這灰頭土臉的樣子,咱們十三少爺這樣冰雪般剔透的人兒,你連提鞋都不配!”


    十三少聽得煩燥,把桌上一杯熱茶狠推在地,看那白釉杯子碎作十幾瓣,心裏更是煩悶,向她二人大叫道:“滾,全給我滾!”


    紫珠似對這種陣仗早看慣了,表情變也不變,隻把卓小桃往外推:“少爺說看你煩,還不滾出去!”轉身又身子軟軟地偎近十三少,給他捏肩捶背,“少爺,您消消氣,您昨個兒不是答應婢子了麽——”她把纖長白嫩的五指在他眼前晃一晃,“少爺可不能食言而肥!”


    十三少原本陰雲密布的臉倏化了風光霽月,抬手捏了捏她的臉,狎膩道:“自然的,少爺何時食過言!”


    卓小桃雖是個不懂得風月的丫頭,看到他們這個樣子也覺刺心,扭身要走,不想十三少又叫她道:“哎,你,去後院花房問陳管事采些鳳仙花來!”


    這菀園後院花房她也曾聽帶她過來的大丫頭提過,說是按著十三少的意思,弄的一處暖房,裏麵四季花不謝,說得時候是著實羨豔的口氣。她初時還不大明白,思量弄這樣一個花房除了費錢費力,實在不知有何好處。然到了十三少屋裏,瞧見瓶裏插得十幾隻夜白光牡丹,那種香氣豔色,真個是天上人間,才知這花房,果然有不可言說之妙。


    待她捧了鳳仙花迴來,便見兩人摸臉親嘴的親熱,實在刺人眼睛。卓小桃臉紅得像被滾水燙過,剛要退走,十三少眼睛一瞥,斥她:“傻呆呆的做什麽,那邊自有明礬瓷碗,還不把花搗了過來伺候!”


    卓小桃也不知怎麽,心裏突來的莫大委屈,眼裏一陣濕澀。進這夏家前阿娘也對她曾千交待萬交待,說主子打你罵你,你便該忍著,這是做奴才的本份。這念頭一轉,她強把眼淚眨了迴去,不再看兩人,隻取了放在多寶格上的一隻荷花式白瓷碗,細細地搗起花來。


    待她把花泥獻上,便見紫珠早脫了鞋半倚了紅木榻,把一隻白嫩如玉的腳伸到了十三少手裏。十三少嘻嘻一笑,是比花兒還要好看的一張臉,實在使人神魂顛倒。卓小桃強把目光自他身上移開,拿了細竹簽遞在他手裏,看他一點一點把花泥鋪在紫珠的腳指甲上。


    這景象實在詭豔,紫珠原本生得媚,這時候更是媚態橫陳,勾魂奪魄。十三少卻是不為所動,隻對著她那雙腳愛不釋手,輕輕揉捏,像是握著這世間最珍貴的一件寶貝。


    卓小桃直看得身子發熱,替他們害臊,慌地一福道:“少爺若是無他事,奴婢便告退了!”


    十三少看也不看她一眼,不耐地對她擺一擺手,低了頭顧自細心為紫珠染指甲。


    她心裏真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兒,像有人拿尖指甲抓了一把,說不上疼,隻是癢。


    三、


    轉眼卓小桃在菀院已呆了半月有餘,十三少隻當她是最平常的一件擺設,視而不見。然而她畢竟要聽從夏老爺的咐吩,夏老爺五日前特為把她叫過去說:“以後你要給我看好了十三這孩子,他太不懂事,哪怕在家裏頭,我也不放心,你看他有什麽異動,就來告訴我!”


    好處自然也許了很多,卓小桃這樣一個為了錢而拚死拚活擠進夏家做丫頭的貧苦女,該是把錢看得死重的,可偏偏她不大記得夏老爺許她的好處,隻記得他說“你要看好了十三這孩子”,心裏不知道怎麽地,有一種甜絲絲軟綿綿的異樣滋味。


    十三少老早便吩咐,以後貼身丫頭份內的事,還叫紫珠來伺候著,卓小桃麽,能少來則少來,說是“看著就討厭!”。他這樣煩憤卓小桃,一則是因著在他看來,她是自己老太爺派來的細作,自然讓他不待見;再一則,她長得過於“稚氣”,他到底心還算好的,不肯把一個“小孩子”唿來喚去的使喚。所以他變著法兒地把她支得遠遠地,隻圖個眼不見心不煩也便罷了。奈何他對她愈是惡劣,她便愈是不屈——每日天未亮必是準時來“立門神”,到晚上定要看他睡死了才肯迴自己屋歇著。


    十三少是個風流成性的,許多次想同丫頭們調調情,然而礙著卓小桃這尊“門神”,到底不能夠了,他總還沒無恥到當著別人麵浪蕩不忌。


    “你多早晚才肯離開菀院?”這一日他起了個大早,打發紫珠去打洗臉水,自己則坐在桌邊,一壁對著繪纏枝金蓮的白紗燈打盹,一壁點卓小桃道,“少爺就被要你折磨死了!”


    “少爺說這話,豈不是要讓婢子天誅地滅!”卓小桃也急起來,“婢子這一腔心都是為了少爺好!”


    十三少端了桌上濃茶喝了一口,立時便覺一股涼意衝頂,頭腦清醒了許多,勉強把眼睛睜了睜,望著卓小桃好聲好氣道:“小桃,不如咱們打個商量如何?”


    “少爺有事旦請吩咐,咱們做奴才的自應照辦,何來商量之說!”


    十三少被她頂得半天說不出話,紫珠不知何時打了水迴來,這時候在後麵哼一聲道:“你別不識好歹,也就是少爺是個好性的,若擱別的主子,你這一番頂撞,看不把你打成個爛羊頭!”


    卓小桃不知怎麽,心裏有些怕這紫珠。她也知紫珠看自己不順眼,處處針對,而自己何嚐對她不是諸多怨憤,可因著先就存了畏懼在心裏,到底不敢頂撞,隻低了頭不響,把兩手揉弄衣擺,像是與它有深仇大恨,下死力地扯來扯去。


    十三少咳了聲無謂的嗽,喝紫珠道:“偏你多嘴,這裏不需你伺候了,你去看看廚房可有什麽吃的,拿些來點點饑,我這時候餓得很!”


    這自然是敷衍之詞,為的是要給卓小桃解圍,正因為如此,紫珠尤其生氣,臉立時沉了下來,卻不敢抗命,扭身出去了,把門關得山響。卓小桃身子跟著一顫,卻倔將地不肯開口,隻與自己鬧別扭,把那衣裳揉得更皺了些。十三少倏伸手抓過她的手道:“你這是做什麽,好好的衣裳就要被你扯破了!”


    四、


    十三少手上的熱度透肌而入,真正使人受寵若驚,卓小桃呆了呆,緊跟著身子熱得似有火燒,頰上湧出片片飛紅:“少爺,婢子……”她茫然無措,可是心裏生出諧般喜悅,使她忘了要掙開他的手,隻任他揉搓著。


    “小桃對我的心意,我自然是知道的!”十三少一改方才的滿臉怨懟之色,把她的手按在胸口上,深黑的瞳子裏是一簇簇跳動的小火苗“隻是少爺懶散慣了,哪裏禁得住你這催命似的一站?”


    “少,少爺!”他並沒說什麽親熱的話,她卻已羞得無地自容,任他的手不安分地摟住她的腰,輕輕往內一勾,她身子便軟軟地偎進他懷裏,沒了半絲力氣。


    他湊到她耳邊輕聲道:“小桃,我去問老爺討了你可好?”


    她滿麵通紅,把臉深深埋下去,到底講不出來一個“不”字,末了輕而又輕地點了下頭。


    身後卻乍然響起杯盤碎裂聲,在這最恬靜的時刻,真令人心驚肉跳。她還未明白怎麽迴事,便被人大力拉起,眼裏映入紫珠麵色猙獰的臉,有如妖魔。她心裏一怯,剛要說些為自己與十三少這親密行為開脫的言詞,紫珠卻不給她機會,劈手就是一計巴掌,打得她滿眼金星亂冒。她戳她心口厲叫:“就你,就你也敢妄想少爺,也不拿鏡子照照,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十三少萬想不到紫珠打人如做事一般皆是這樣幹淨利落,措手不及,心裏更有一股惱意,想她當著自己的麵便敢動手打人,那是不把他這主子放在眼裏了。他是個極偏頗的性子,雖平日裏常與丫頭們嘻嘻哈哈,甚而言語無忌,可是卻最恨奴才們忘了本份,沒了尊卑體統。


    他惱是惱,麵上卻一點不現出來,反而笑得愈使人眼花繚亂,一把將紫珠拉進懷裏道:“何苦生這樣大氣,氣壞了身子怎麽好,少爺要心疼了!”他拿過她打卓小桃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吹氣,“疼不疼,疼不疼?你氣性可是愈大了,卻白白糟蹋了許多東西!”


    紫珠卻不肯平伏,一把推開他道:“你少來假惺惺,怕再過兩日,你,你便要把紫珠丟到腦後了!”她說著嚶嚶哭起來,梨落帶雨,別有一種麗色,十三少看得心下酥倒,使力抱住她道:“胡說,少爺心裏隻你一個,哪裏還裝得下別人!”


    紫珠又做作地掙了掙,到底不敢太違逆他,也便適可而止,緊依著他入了內室。卓小桃隻瞧得身體發冷,眼淚不可抑止地往下掉,心像是給人剜掉了,不知是怎麽一種疼法兒。


    五、


    這日晚上十三少單獨把卓小桃叫進了內室,門窗皆關得極嚴密,拉著她就要往床沿坐。卓小桃哪裏肯坐,一層是因著羞惱,再一層是礙著紫珠,不願再與十三少這般親近。


    十三少也不惱,隻笑嘻嘻地摸她臉道:“小桃,可有誰欺負你,瞧你這兩日臉色這樣不好!”


    “並沒有人欺負小桃。”她欲躲開他肆無忌憚的手,卻又貪戀著那指尖的那點熱度,到底是給他抓個正著,被他在頰上狠狠親了一口。他也不怕她惱,顧自往床上一坐,對她吩咐:“給少爺倒杯茶來。”


    待把茶接在手裏,他猛地翻手一拉她手腕,順勢便把她帶進懷裏,任她如何掙紮也沒有用處。她有些急,輕叫道:“少爺,少爺鬆鬆手,這樣,這樣不好!”


    “哪樣不好?”他天生一雙桃花眼,隻微微注目,便有種令人神魂顛倒的魔力。她避開他的目光,隻不敢看他,啞聲道:“好少爺,你饒了小桃吧,教紫珠看見,小桃,小桃便沒有命了!”


    “你怕她什麽?”十三少哼了聲,“我知道,自那日後她給你分派了許多粗活兒做。”他嘴裏的“那一日”是被紫珠撞破兩人“**”的那一迴事。


    “粗活兒小桃是做慣了的,並不覺得有甚苦處,倒教少爺掛心,”她咬了咬牙,身子往下一滑,雙膝磕地,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然則少爺,原本我是老爺的人,在這園子裏已不招人待見,你再這樣,少桃便再無容身之地了!”


    十三少也不吱聲,把茶碗擱在床內擱板上,迴手捧著她的臉左端相右端相,末了“咭”地一笑,起身走到桌邊,拿了銀釺剔燈芯:“小桃,你恨不恨少爺?”


    “小桃不恨,也不敢恨!”


    “那麽,你心裏有沒有少爺?”


    她想說“自然有的”,然而這話哪裏能夠出口,隻把身子伏在地上,顫抖得有如風中落葉,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屋內靜默著,大約有半盞茶的光景,複又聽十三少幽幽道:“虧我還把你放在心上,卻不想,到頭來原來全是我一廂情願!”


    卓小桃*似地喚一聲“少爺”,萬想不到他會對她說出這番使人傾倒的話,口氣裏全是難以置信:“少爺何苦捉弄小桃!”


    “少爺哪裏是捉弄小桃,說得全是肺腑之言,奈何你卻不信,莫不是要教我對天發誓麽?”他說著走到她身前一撩袍子跪下,果然便做出發誓賭咒的姿態。卓小桃嚇了好大一跳,哪裏真敢讓他發誓,心裏是更有一種如糖似蜜的喜悅,隻抓著他揚起的那隻手急道:“少爺,何苦如此,小桃,小桃信你便是!”


    “好小桃,教我怎麽能不疼你!”他把她自地上拉起來,摟著她坐到床沿上,“然我雖是夏家少爺,卻也非是事事盡能可心如意,若想咱們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卻還要一場算計!”他頓了頓,一捏她的臉,聲音低得有如耳語,“小桃,你果然心裏有少爺,便幫我做一件事!”


    她偎在他懷裏,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輕點頭道:“少爺盡管吩咐便是!”


    六、


    第二日午後,小桃按著十三少吩咐,悄悄潛進了紫珠房裏。原本紫珠這屋裏,哪怕是她不在,也總有兩三個小丫頭看著,然今兒個這群丫頭皆被十三招去遊園戲耍,好給卓小桃大開方便之門。


    紫珠是這菀園三個大丫頭的標榜,更因為她生得好,得了十三少偏愛,自為得意,不僅穿得體麵,屋子裏麵擺設也是極講究的。這屋裏多寶格上多有金銀器皿,上掛一席珍珠軟簾,珠子極圓潤細密,把內室與外室分隔開,端得貴氣。其間更有團團淡而薄的煙氣,挾著厚重的香檀味,潑灑得屋內無處不香。


    卓小桃偏對這金貴的香味不受用,忙拿衣袖掩住口鼻,也不敢多打量,急入內室,把那架子床上海青色細紗幔一掀,露出裏麵芙蓉綠細繡雀啄櫻桃的軟緞被,耀得人險些要睜不開眼。她瞧得不憤,想紫珠這般恃寵而嬌,僭越本份,此番受這報應,也是活該。想是如此想,眼睛卻離不開那華美的錦緞,把手細細撫過珠粒似的顆顆紅櫻桃,末了歎了一歎,不知是可惜還是可憐之意。卻再不敢耽擱功夫,就手把那被子挑開,將十三少給她的東西塞進錦褥底下,用手攤平了,再將緞被擺弄齊整,方才舒出一口氣。


    到了晚上,十三少正喝著紫珠奉上的一盞香茗,突然大叫一聲,抱頭摔到地上亂滾。他手裏那隻翡翠鏨金盞早被摔的粉碎,一地碎碴子,他也不顧,滾得手上臉上被割開了無數道細口,仿佛不知道痛一樣,隻亂叫亂嚷,一會說有鬼,一會說有神,把個眾人驚得心慌神亂,無處著手。


    夏老爺得了稟報,急得不行,他兒子雖多不勝數,可卻最偏愛這十三少爺,也更因為他比別個聰明上進,雖則有些“好色”的小毛病,然所謂“不以一眚掩大德”,人總無完人,他總歸是盡其所能地要把他培養起來,好將來接他的班,為夏家光耀門楣。


    這菀園裏能與夏老爺說得上話的自然隻有卓小桃了,她原本便是他安排的密探,十三少出了事,當然要把她招來問:“十三這是怎麽迴事,你們都是怎麽伺候的?”他分外震怒,正是關心則亂。十三少這病來得這樣古怪,大夫們也是診不出個所以然,隻是東拉西扯地說些淡話,開了些醒神舒心的方子,總歸吃不死人,還有諧多好處。


    卓小桃把目光四下一張,看菀園裏三十幾個丫頭婆子小廝皆是跪在那裏戰戰兢兢,心裏便生出些些快意,麵上卻是一副如喪考妣之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夏老爺這一問,她便跪著往前蹭過去,一壁哭一壁拉住夏老爺的袍子道:“不怕老爺怪罪婢子,婢子說句誅心的話,看少爺這症狀,哪裏是病,分明是陰邪入體!”


    夏老爺聽得身子一抖,他從來不是個信鬼神的人,然而看著自己兒子這樣,心裏急,也顧不得許多,摣開五指一把撈起卓小桃,逼視著她道:“你,你說什麽?”


    卓小桃一顆心險地要跳出胸口,強忍著懼怕,哆哆嗦嗦道:“少爺,少爺定是被人施了鎮魘法兒,隻要,隻要找出來那鎮魘之人,此病,此病自然痊愈!”


    七、


    夏老爺一聲令下,除卻卓小桃的屋子不用搜外,其他無人得免。十幾個粗壯家丁奉了老爺命令,就如得了皇帝聖旨一般,耀武揚威地把菀園一通好搜。結果在紫珠房裏搜出來一隻寫著十三少名諱的鎮魘紙人,眉目倒是婉然,隻是其上遍紮細針,絲絲入扣,一看便知是邪物兒。


    眾人皆道不可思議,紫珠仗著十三少的寵愛,向是這菀院的霸王,如何會做出這等暗害十三少的事,不是自絕生路麽?眾人百思不得其解,隻低了頭竊竊私語。夏老爺拿著那紙人,臉上陣青陣白,神色極是陰沉,末了把手重重一拍廳堂正中那張紅木桌子,隻驚得堂下眾人再不敢造次,皆閉了嘴。一時間廳內悄靜無聲,像是午夜墳場,唿吸稍重都讓人覺得有罪,難勉要心驚肉跳一番。那懸在廳頂的數盞挽翠長明燈偶而爆出幾抹輕響,隨著夏老爺粗重的喘吸在人們耳裏浮沉,壓得人恨不能立時粉身碎骨才好,免得再受此等折磨。


    卓小桃還待說些什麽,夏老爺卻把手一攔,把那紙人交在她手裏道:“好孩子,你去把這東西燒掉,再看十三病情如何!”


    也得虧紫珠向是十三少身邊最得意的一個丫頭,此時正在屋內侍候瘋魔的十三少,並未被拘在這廳裏,並不知自己已成了菀園乃至夏家的罪人,不然定要大鬧一場!


    夏老爺也並沒有命人把她抓來,他心裏還有些疑慮,不欲輕舉妄動,更何況十三少這時候也離不了她。所以他隻要卓小桃把紙人燒了,看十三又是怎樣,到時才好作法。


    卓小桃雖說年紀不大,人也單純,沒有那樣多的花樣兒心思,可是必竟這事不容有失,一則十三少本已千叮萬囑過,再一則這事與自己幹係甚大,一旦敗露,自己便會死無葬身之地。人是個趨急避兇的東西,她心裏未必就恨紫珠到這個地步,定要製她於死地,然事情發展到此,你死我亡,不容她不下狠手。


    當日她受了十三少蠱惑,倒也並非貪想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夏家少夫人之位,不過是念著他嘴裏那個“長長久久”,她連“一生一世”也是不敢想的。就是這一念之差,害得她到此時進退維穀,不得不做那心毒手辣之人。


    她手心裏捏著一撮汗,是冷的,像是雪落在掌心飽吸熱度後化出的那一點冷。這冷隱秘,孤避,在背人之處,不為人知的角落裏,悄悄生發。這使她益發小心翼翼,隻安靜淡寞地行到門邊,拉過一隻熱氣蒸蒸的炭盆,就手把紙人扔在了裏頭,看那火“騰”地一下子燒上來又隨即落下去,好似是人生一世。


    眾人盯著炭盆瞧得入神,卻早不知自己看得是什麽,然而若是不看,也便沒有別東西可寄托神思,那更要惘惘不可終日。這時候門廊外突起一陣急切雜遝的腳步聲,緊密如雨,踩著鼓點似地,使人心也隨之一點一點抽緊。卓小桃見機得快,側身讓出了門口,緊跟著“砰”地一聲,兩扇槅子門洞開,闖進個櫻桃紅的人影。不待眾人鬧明白怎麽迴事,那人已先一步撲到夏老爺身前一跪,抱住他雙腿厲聲哭叫道:“老爺,你快去瞧瞧少爺,少爺,少爺,少爺他……”


    夏老爺認出這人乃是在十三少跟前伺候的紫珠,眾人眼裏的罪魁,聽了她這不明所以的話,他就像給人拿劍把胸口刺了個對穿,那一種痛,真有一種痛快淋漓,語訴還休的沉重。他晃了兩晃,風中落葉似地,末了卻把手一扶桌子撐住了搖搖欲墜的身子,到底沒有倒下去,就勢抬腳把紫珠踹開,也不管她是怎樣疼的臉色煞白,隻大步出了廳堂,急往十三的屋裏趕去。


    卓小桃心下一跳,也不知怎麽心裏有一種莫明的悸動,她一手捂了胸口,想這悸動真正沒有來由,十三少又怎麽會有事呢,這原本就是他布的局。可是心裏那悸動卻並未因這念頭而平複,反而愈心悸得厲害,深深深深深深……像是心痛!


    八、


    夏老爺進到十三少屋裏,拔開圍著的兩個大丫頭,便見到床上十三少滿臉青紫之色,四肢抽搐個不了,已是有出氣沒進氣了。他急得要剖胸潑血,隻要能救得十三少,要剜心出來也是願意的,卻奈何無力施為,隻能眼睜睜看十三少受這折磨,正是心痛,肺痛,肝痛……五髒像給人扔在鍋裏煮。他齡近耄耋,年老體弱,哪裏禁受得住這刺激,當下喉頭一甜,跟著便吐出一大口血來。


    兩個大丫頭慌得直叫,他忙一擺手,搖搖晃晃地到了外室,抓住離得最近的一個大夫,也不管對方兀自抖得像隻待宰的小狗,隻一字一字,沉厚有力地,把話逼進他耳裏:“你們若是治不好十三,我便叫你們全都給他殉葬!”


    那大夫“啊”地叫了一聲,雙腿一哆嗦,褲子上便跟著淋淋花花濕了一大片,竟是嚇得尿了。他微一皺眉,翻手把對方甩在地上,摣開手又去抓後麵那個大夫。虧得那大夫機靈,在他的手堪堪離他不過半寸的當,身子猛地往下一沉跪了下去,咚咚咚咚……連磕數個響頭,一頭哭一頭叫:“夏老爺饒命,夏老爺饒命,夏老爺饒命……”


    後麵幾人看到這番景況,也不敢怠慢,紛紛跪下磕頭求饒。


    “你們叫我饒命,可誰又饒了十三的命?”夏老爺終是撐持不住,身子晃了兩晃滑在了地上,哭得老淚縱橫,“你們這幹庸醫,連十三也治不好,活著也沒有用處,倒不如死了好!”


    那大夫“砰砰砰”磕得額頭一片血淋淋,抽抽噎噎地爬到夏老爺身前道:“夏老爺,十三少爺這病生得恁得古怪,開始,開始還隻是胡言亂語,倒也無大礙,可是在被喂下一蠱熱湯後,突然地,突然地就變成了這般模樣,此乃,此乃中毒之狀,奈何我等所學有限,醫術不精,實在診不出這是何毒!”


    夏老爺聽見這個,“騰”地自地上跳了起來,頭發胡子根根倒立,即喚人:“去把紫珠那丫頭給我抓來!”


    幾個家丁領命去了,不一時慌得進來迴報,說“紫珠已死透了,屍體正在廳堂裏!”


    夏老爺嘴裏嘎嘣一下,竟是生生咬斷了一顆牙,合血吐在地上,身子便軟軟地倒進了桌邊一張圈椅裏。卻又見那家丁雙手奉上一隻花箋,他拿過來張目一掃,不由地目現猙獰。


    那花箋上雖隻了了數句,卻是字字心驚:聞得少爺欲驅離於婢,悄令卓氏小桃者藏鎮魘紙人於婢之褥下——婢痛定思痛,不欲苟活,故下毒於食中喂少爺服用,欲與其一道速死!若果有幽冥地府,願能於其間與少爺結得連理,生生世世,不離不棄,足矣!


    夏老爺把桌子拍的山響,也顧不得手痛,又驅那家丁去拿了卓小桃來,欲要逼問,然聞得十三少一聲低似一聲,一聲比一聲無力的痛吟,又哪裏有逼問的心思。


    卻突有個小丫頭離眾站出,往夏老爺身前一跪,哆哆嗦嗦地道:“老,老爺,婢子有祖傳秘法兒,能,能治得百毒,可否,可否容婢子一試?”


    九、


    轉眼兩月已過,十三少早好得活蹦亂跳了,隻夏老爺還不放心,死活不許他隨意出園走動,隻要他好好靜養,“你當日毒入五腑,傷脾傷胃,原本你就體虛身弱,哪裏經得起這個,快好好將養才是!”


    這一日雲淡風清,菀園裏的桃花雖謝,卻有更多的花趕趟兒似地,開了一茬又一茬,真個姹紫嫣紅,萬裏飄香,恍似人間仙境。


    紫珠已死,卓小桃也在兩月前被趕出夏府,隻有一個出了大力,拿祖傳秘法兒救了十三少的丫頭珍碧得了好處。原本夏老爺感她的恩,要認她做個義女,奈何她死活不肯,說隻願在這菀園裏安安份份地伺候十三少,“婢子福薄,不敢貪主子這樣的大恩德,怕要消受不起,反折了小命!能在這園裏伺候少爺已是婢子修了三生的福才得來的,望老爺成全!”


    夏老爺想不到她這般性厚,暗暗點頭,撥她做了十三少的貼身婢女,每月月銀多開二兩與她,那個意思已是昭然若揭,將來是要十三少收在房裏了。


    眾人皆是一番感歎,真正沒成想,事情如此峰迴路轉。


    十三少抱著珍碧坐在床著,她哪裏還有在眾人麵前的賢良淑德,身體像沒有骨頭似地偎在十三少懷裏,雙眸含情,頰紅似醉,隻恨不能化了在對方身上。十三少捏她頰道:“想不到你這般得力,把這事做得滴水不漏!”


    “那是自然,我哪裏像紫珠與卓小桃那般笨!”說到得意處,她不由拔高了聲音,卻猛然意會到什麽,更往他胸口偎了偎,側耳傾聽他心跳,嘻嘻笑著手指他心口,“這裏可有我?”


    “這何消說的,裏麵隻你一個!”


    她輕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看你這般手段,先是迷惑那卓小桃為你所用,後叫我露消息給紫珠,使她因愛生恨,更是用我之手,把毒送進她手裏,終是一箭雙雕,廢了紫珠,驅離了卓小桃,真真是——”她咂著舌頭,找不出能形容他這歹毒性子的詞,隻把話一轉道,“若以後你膩了我,是否也要這般炮製?”


    “你放心……”然而不等他說完,她已緊緊捂住他的嘴,輕聲道:“我是個知福識命的,若有一日你膩了我,萬請告之,到時我自走人,絕不敢害你討厭!”


    十三少眼睛一轉,豔不可視地一笑,伸手把她往床裏壓去——


    外麵夏正熱烈,偶有一絲涼風,擷了花香,采了日精芳華,也不知飄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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