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雖然時氣入‘春’了,寒氣卻不遮無擋地摧得人心傷。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最新章節訪問:.。泥土還是硬得,‘潮’冷的深黑‘色’,托著萬物凋零。韓家院子裏這株梅樹卻開得分外好,火一樣的‘色’澤,明潤的綺麗。


    韓子生沒有早起的習慣,他是個懶的讀書人,國民生計日日掛嘴邊上,憂國憂民到時時揭不開鍋。倒是他老娘起早貪黑要死要活地把他拉扯了這麽大,這時候又要愁著給他結一‘門’親。


    韓子生對這‘門’親事大不以為然,那是鄰村的一個老姑娘,姓謝,名字倒不大記得。索‘性’‘女’孩子的名字在嫁了人後便無足輕重,所以這謝姑娘也並沒有一個正經名字,她在家裏行三,爹娘便喚她三丫頭。


    韓子生當然是沒有見過謝家三丫頭的,隻知道她已年過雙十。年過雙十還未嫁人,那定是因這‘女’孩子有什麽致命缺陷,不然萬不能如此。韓老娘也是圖謝家嫁妝豐厚,好說歹說,終於說動了兒子。


    “娶妻自然是娶賢的,再者說,有了這筆錢,你也好去京裏的正經學堂,跟著先生們好好念幾日書,將來也好考得功名。那時候你要什麽樣兒的姑娘沒有!”


    韓子生把老娘這話翻來覆去地想了一個晚上。


    韓老娘說這話的時候,正為韓子生做一雙新棉鞋,厚底綢緞麵,是用她給人漿洗縫補兩月得來的五百文錢買得料子。這時候才納好鞋底,為了給他保暖,鞋底足有兩指厚,韓老娘幹瘦的一個‘女’人,手勁卻極大,也或者是給兒子的愛,‘逼’著她要使出全身的力氣,母親總是如此,為了子‘女’們不顧一切。她每一錐子下去,都能看到那臉上的皺紋顫抖。


    韓子生想著韓老娘納鞋底的這幅情景,不知怎麽,心裏狠狠地疼了一下,好像是蟲子鑽進心裏咬了一口似的。第二日一早起來,他趕著叫韓老娘:“娘,這‘門’親事,就隨您老的意思吧!”


    韓老娘笑得臉上皺紋一層層‘波’漾,像開了一朵‘花’,一種鄙陋的嬌麗。


    二、


    韓子生把三丫頭娶進‘門’的時候,韓家院裏的那株紅梅正謝。雖它謝是順應時氣,卻在韓子生心裏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結,想這非是好兆頭。也許因為他本就不喜這‘門’親事,連帶的恨三丫頭,他總不能恨自己老娘,所以這梅樹謝了的罪,便一並算到了三丫頭頭上。


    晚上入‘洞’房,倒底心裏還存了三分僥幸,希望紅蓋頭下是一張千嬌百媚的臉,哪怕隻是清秀可是也是好的。可是蓋頭掀起來,就著並不亮堂的紅蠟火光,他看到的隻是一張極為普通的臉,說不上醜,隻是平常,你走在大街上人群裏遇見這麽個人,是再不可能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的,最多從她身上掠過,不作停留,沒有痕跡。


    韓子生隻看了三丫頭一眼,倒頭便睡,蠟燭還是三丫頭吹熄的。他和衣躺了一夜,眼睛雖緊閉著,心裏卻是哽著一口氣,如何也不能平複,恨不能抓破眼前黑暗的鬱結。所以第二日起來便生出兩個黑眼圈,聽身側三丫頭唿吸平穩,這氣便愈發厲害。


    他剛要吼她一聲,外麵突有一物撞在‘花’欞窗上,“砰”一聲,一團黑影壓著窗紙滑下去。他嚇了一跳,卻聽窗外響起一聲貓叫。


    他這口氣才下去,便見三丫頭睜開了眼睛。昨晚光暗未曾看清楚,這時候借著晨光,他才知道她的這一雙眼睛很不平常,生就一雙豎瞳,黑裏雜了深藍,不知哪裏的光亮映在裏麵,瀠迴動‘蕩’,直看得人心跳不止。


    韓子生趕忙別開眼,把目光放在她嘴‘唇’上。她的‘唇’‘色’暗無光澤的白,微透的一抹粉‘色’,不能添些許生機,隻把這暗淡蒼白愈加放大在他眼裏。他記得相書上說,‘女’人嘴‘唇’過薄便是克夫之相,想來也許是真的,那株梅‘花’不就在她嫁過來兩日前謝了麽。


    三丫頭慌地爬起來,在這新相公麵前,含著一抹羞怯問他:“相公,我為你更衣吧!”


    三、


    韓子生心裏其實早有了人,乃是鎮東頭衛大戶的幺‘女’衛明辛。


    衛明辛長得並不算頂美,隻是她那一笑,萬‘花’都要失‘色’,是一種紮進‘肉’裏的疼痛。


    韓子生這樣一個一窮二白的窮書生,當然是高樊不起的。這兩年來,他不過是趁著廟會或是節日裏,各家姑娘都會出來耍玩的時機,偷偷地瞧衛明辛兩眼。


    隻是這麽遠遠地瞧上一瞧,他的身心便酥倒了。


    三丫頭當然不知道他這番心思,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在韓子生心裏有多礙眼多著人煩。她不得韓子生的心,以至於韓老娘也不待見她,雖她把這個家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依舊是爹不疼娘不愛的一個棄兒――謝老爹為了把這個‘女’兒嫁出去,已然傾盡了所有,當然再不肯管她。


    在娘家的時候她就不是個多話的人,到了這個境地,就更加不聲不響。倒是她養的那隻貓――是隻滿身‘毛’烏黑發亮,眼珠子如同黃琉璃似的貓,據說是她撿的――常是吵得人受不了。韓子生好幾次要把這貓丟了,她執意不肯。這貓就是她的一個伴兒,在寂寞無依時,給予她稍許慰藉,使她不至於太寂寞。她這寂寞並不是清高的,而隻是世俗的一種寂寞,渴望別人喜愛而不可得。在韓老娘出去幹活,而韓子生悶在屋裏念書的時候,她便會抱著這隻貓麻口袋倒米似地叨叨個不了。


    也隻有這個形同啞巴的活物兒,肯有些耐心煩聽她念叨心裏的苦悶。


    入了夏後屋裏熱得便不能呆了,韓子生左手拿著書右手拎著一隻柳木馬紮到了院外那株老楊樹下樹蔭裏。


    其實夏日哪裏不熱,沒有風,空氣裏是燒得焦人的熱‘浪’。三丫頭倒是有心的,拿扇子給他扇風,隻是這風終究染了夏的熱病,愈發叫人生出汗來。更何況韓子生看見她那張臉就煩,索‘性’躲到樹蔭裏,眼不見心不煩,聖人不是說了麽,心靜自然涼。


    可還是熱,熱得人困乏,然而你躺在‘床’上,這熱就更變本加厲得燒得人心肺焦炙,也並不能睡著。


    更何況還有那吵得人不得安寧的蚊蠅和知了。


    三丫頭見韓子生跑去樹下看書,放了手裏竹扇,費力地幫他搬那張墨漆條案。韓家窮的隻一張飯桌,已髒汙的看不出本‘色’來,隻有這張條案漆還是油亮的,是韓子生那早死的老爹留下的唯一值幾個錢的家什。這也便成了韓子生讀書的專用工具。


    三丫頭才把條案拉出來,便看到韓子生像個紙人一樣大半身子貼在樹杆上。陽光在枝葉間落下印在他臉上,一小撮一小撮,像人的心事般不可琢磨,晃人眼睛。


    他的整個人因此而亮起來,不是灰暗的,讓人不敢接近,看不清楚,冷默也因此而化了。


    她這樣看著他,險些癡了,想他原來可以這樣安靜,這樣好看,不再是橫眉豎目的一張臉。她手腳放得更輕了些,怕吵著他。偏那隻貓不識趣兒,突自樹下竄下來,“喵”地一聲,正落在韓子生臉上。


    四、


    韓子生討厭三丫頭收養的這隻黑貓,倒非是因著它吵得人不得安寧,他隻是不安。也不知怎麽的,他竟是怕這隻黑貓,每次看到它那雙黃琉璃似的灼灼貓目,他就有一種寒入骨髓,‘毛’發豎立的恐懼。


    這貓這時候撲在他臉上,他甚至聽到它細弱的心跳,‘胸’口一陣壓迫地疼痛,像有人拿了石槌一下一下地砸。他慌地跳起來,抓起貓扔得遠遠的。貓身子極為輕盈,在空中翻了兩翻,姿態優雅的四腳著地,對著他尖厲一叫。


    他竟是不敢看它那雙黃琉璃的眼睛,那‘色’澤分明剔透的像是日光,可是他竟覺得裏麵血氣翻湧,令人生出一種深不可測的惶然。


    三丫頭看他臉‘色’不善,蔭涼裏肌膚透出一種‘陰’白‘色’,看得人心直跳,忙過去把黑貓抱在懷裏,低頭畏怯地:“相公,這都是我不好,沒有看好小黑,你千萬莫氣!”


    可是韓子生已氣得身子直打哆嗦,他雖不敢拿這貓怎麽樣,對三丫頭卻沒有顧忌,伸右手食指直指著她,狠厲地道:“你馬上把它扔了,不然別再進我韓家‘門’!”


    三丫頭立時白了臉,驚疑張惶地往後縮了縮身子,卻把黑貓抱得更緊了些,誓死不肯妥協的樣子:“相公,你怎麽罰我都行,隻,隻求你,別扔掉小黑!”


    “不行,”韓子生拉著臉子一擺袖,倒背起雙手不看三丫頭肯求的眼睛,“馬上扔掉!”


    三丫頭還待求他,可是她話還未出口,便打街那道傳過來一個嬌脆的‘女’聲:“喲,小姐,你瞧這貓長得真機靈,反正他們家不要了,不如咱們帶迴去養,好不好?”


    韓子生與三丫頭皆尋聲望去,便看到兩個姍姍而來的窈窕身影,她們背著光,身後‘豔’陽‘交’織,恍似萬道金光,令人有跪地膜拜的衝動。(.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三丫頭倒沒覺得如何,韓子生卻早變了臉‘色’,慌得轉背過身子,把臉向著樹幹,看也不敢看這二人。


    那說話的翠衣丫頭是個自來熟,五官生得頗是靈動,這時候走近了三丫頭身邊,伸手撈了撈黑貓下頜,黑貓享受得一陣唿嚕聲,惹得她一陣脆笑:“小姐,好不好,咱們帶去養,反正這韓書呆子也不要它了!”


    這話說得實在冒撞,從沒有當著人家麵給人起渾號的,那位粉裙小姐也似乎覺得,丫頭太不懂得分寸。這鎮子小得抬頭不見低頭見,雖然韓家無權無勢,莫明其妙的就把人得罪了卻是不好。所以她一拉丫頭手臂道:“你別胡鬧!”


    “我哪有胡鬧,”丫頭甩開小姐的手,跑過去一撰子生衣袖道,“韓書呆子,你裝什麽傻,這貓是你不要的吧,那你肯不肯給咱們?”


    韓子生若還裝無知那便是真傻了,隻得訕訕轉身對那小姐一揖道:“衛小姐,若小姐喜歡,這貓自當送予小姐賞玩!”


    “還賞玩呢,果然是個書呆子,”這丫頭聽了這話,挑釁的瞧一眼三丫頭,看她臉‘色’是一種慘白的淒惻,愈發得了意,三兩步過去把貓搶在了懷裏,“這貓以後就是咱們衛家的了!”


    五、


    韓子生要送掉小黑,三丫頭到底沒有辦法,可是她轉念一想,小黑是認得家的,到了晚上自然能跑迴來,那時候她把它一藏,任誰也別想找見。


    那丫頭似乎比小姐更強勢些,死死抱著黑貓,不聲不響地站在小姐身側衝韓子生笑。她五官嬌俏,倒是動人的。三丫頭卻看得刺心,可是她是個軟弱的人,一向逆來順受,所以這一重痛就被她咬死在了舌尖上,不敢支聲。倒是衛小姐看不過去,為難地向韓子生道:“這,這似乎不大好!”


    “沒有什麽不好,”韓子生恨不能說,這東西能討著小姐歡心,那實是再好沒有,怎麽會不好,眉目婉轉的不平常,“小姐盡管拿去便是!”


    待她二人抱著貓走遠了,韓子生卻還張大了眼睛遙望,像是樹蔭裏的一抹影子,恨不得與遠去的二人如影隨行。三丫頭心內失落的一小撮痛楚,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毒素順著血液流淌。她第一次生了恨意,卻也不知道是恨衛小姐,還是恨衛小姐的丫頭,亦或者恨韓子生。


    謝家因住得離衛家並不算遠,未出嫁那會兒,三丫頭倒也是見過這衛小姐衛明辛的。那時候真說不上是怎樣一種仰慕,覺得這世上再沒有能比衛明辛更美的人。她也沒見過美人,所以並不知道,衛明辛並不算得美,隻是氣質沉靜,是一種含苞‘欲’放的風韻。在這個不大不小的鎮上,難有人能與其匹敵。


    那對主仆終是轉過街角失了蹤跡,韓子生立時拉了臉,對三丫頭揮手道:“別站在這裏礙眼,沒瞧我要溫書麽!”


    “我幫相公扇風可好?”


    “你隻會越扇越熱,隻要你不在我眼前轉,我自然就涼快了!”


    看韓子生坐在小馬紮上低了頭拿著書搖頭晃腦,不肯再施舍她一眼,雖是曬在大日頭底下,她卻覺得全身冷颼颼一股涼意,可是分明鼻尖上一抹汗。她拿手抹了一把,低了頭慢慢地走進了院子。


    待到那日晚上,三丫頭站在院‘門’口苦等黑貓,風撲在身上,一層又一層的汗。月兒已然西偏了,更敲過三鼓,韓老娘夢囈轉側的聲音就在耳邊,可是並沒有想像中的貓叫。夜這樣靜,靜得想是死去多年的一具屍體,爛透了,天就‘露’了一線白。


    六、


    第二日衛明辛卻在丫頭的強拖硬拉下再次來到韓家院外,三丫頭打院裏瞧見,三步兩步上前就‘欲’關大‘門’,可是那丫頭眼疾手快地把她的手一扣,狠狠地:“你說,是不是你,把貓藏了起來!”


    衛明辛看不過眼,拉丫頭道:“你別胡來!”


    “小姐就是這樣軟弱,”丫頭卻不聽小姐的話,反倒把她訓一聲,轉臉朝院內大喊,“韓書呆子,你給我出來!”


    韓子生在屋內聽到丫頭這一聲喊,真說不出來心裏是怎樣一種興奮,想衛明辛定也是在外頭的,倒要好好的整束一番。他平日就是個極重衣容的人,這時候更是拿了三丫頭陪嫁來的那麵半人高的銅鏡,找出他最好的一件素緞袍子穿上,對著鏡子左端相右端相。末了拿帶子束好了發,這才緩緩地行出屋來。


    那丫頭卻早急了,看見他,忍不住叫罵:“韓書呆子,難不成你前世是烏龜麽,不知道在裏麵磨蹭個什麽勁兒!”


    韓子生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就算再好脾氣,被人這樣的罵,也不能受得住。衛明辛似也被丫頭的言詞無理驚著了,氣得臉一陣紅,把丫頭往後一拉,喝斥道:“你胡鬧什麽,這樣沒規矩!”


    丫頭的眼圈立時紅了,卻忍著不讓眼淚往下掉,一咬‘唇’道:“小姐,婢子還不都是為了你,你喜歡他,卻又誰肯為你出頭,還不是我……”


    “胡說什麽!”衛明辛揚手給了丫頭一計耳光,在這寂靜的早上,這聲響極清脆,像是風繞著他們轉了一圈。丫頭的淚水終於湧了出來,轉身哽咽著跑走了。衛明辛慘白的一張臉,卻在看到望著她發呆的韓子生時,莫明的一紅,低頭局促道:“韓公子,你千萬莫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我平日把她寵壞了,沒了管教,這丫頭什麽話都敢說!”


    她轉身要走,衫擺輕飄飄地拂出一道圓弧,韓子生張嘴‘欲’喚住她,可是他沒有立場,所以嘴巴張開了,卻沒有聲音。倒是衛明辛突又轉身,聲音依舊是細聲細氣的一種嬌弱:“還麻煩韓公子,若是貓迴來了,匆請一定告知。你知道,阿鸞很喜歡那隻貓!”


    待衛明辛走遠了,韓子生卻還在尋思丫頭阿鸞剛才的話,她說“你喜歡他”,這個你,自然是指的衛小姐了,那麽這個“他”又是誰,會不會是自己?他想到這種可能,喜得簡直要抓耳撓腮,可是三丫頭極不識實務地叫了他一聲,打斷了他這綺念。


    “相公,去吃飯吧!”


    七、


    黑貓迴來是在一個雨夜的晚上,窗外雨下得格外殷勤,像有人在耳邊傾吐情話,道不盡的纏綿之意。韓子生夢裏正曲近歡顏,無限相思的意味兒,可是這好夢才起一個頭,他就覺得‘胸’口一沉,像有個東西死死壓在他身上,不教他唿吸,要壓死了他。


    他驚得睜開眼睛,借著窗屜子透進天青的一微亮‘色’,看到兩團瑩潤的黃,像是兩團妖火泛著幽幽的光。


    他出了一身的汗,手往身旁一‘摸’,那裏卻是空的,殘存的一抹溫度,卻並不足以驅散他的恐怖。那黃光動了動,細若無力的一聲貓叫,是殘斷夢痕的一抹痛楚。他身子一哆嗦,把被子一抖,貓順勢滑到了地上,卻不肯走,依舊用一雙灼灼的黃硫璃眼睛望著他。


    ‘門’簾子突動,三丫頭從外麵進來,滿頭滿臉的雨水,他看得不仔細,隻是隱約的一抹黑影子,心卻安了,無由地又發脾氣:“你,你做什麽去了?”


    “我聽到雨聲,想起來昨兒洗的衣服還曬在外麵呢。”三丫頭不明白他這怒氣因何而起,撣了撣身上的雨珠子,卻不好穿著這身濕衣上‘床’,便去衣櫥裏找衣衫換。


    韓子生啞著聲音道:“你趕緊把它‘弄’出去,這隻該死的貓,它又迴來了!”


    “貓?”三丫頭四下裏打量,這屋子小的可憐,像是鳥的一個胃,放不下多餘的東西,所有的一切皆是一目了然。可是她並未看到他說的貓,驚疑不定,又推開窗子向外麵瞧了瞧,雨絲打在臉上的涼,天地都是靜謐的,除雨聲再容不下任何雜音。


    “貓在哪裏?”


    “不就,不就在那裏!”韓子生抖手指著地下,三丫順他手指看去,那塊方磚地上隻有一抹水痕,映著窗外的一痕光,‘波’漾的,像是情人的眼睛。


    “相公,你是不是做惡夢了,小黑並沒有迴來呀!”她過去伸手‘欲’觸他額頭,卻被他打開了,怒視著她:“這全都怪你!”


    可是怪她什麽,他卻又說不清楚。那貓來了又去,毫無聲息,像是一隻鬼,一隻魂,他用被子連頭帶身子一齊捂得緊緊的,恨她,這樣恨她,卻不知道為何這樣的恨!


    八、


    這鎮子既小又偏遠,聖人訓斥不能到達,所以未嫁的姑娘們管教的都不是很嚴,街角巷尾總能得見,紅衫綠裙,雙頰上洇的胭脂格外的‘豔’,像被日頭曬化的糖果。


    三丫頭也羨慕那抹冷幽幽的紅,可是韓家太窮了,好一些的吃食也買不起,更合況這種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所以她的臉便一直幹淨的白,白得如同雨後明晨那片最清透的天空。


    韓子生對姑娘們頰上的這抹‘豔’‘色’直皺眉頭,他不知這是哪裏刮來的風氣,惡俗到不可理喻。然而他不愛這胭脂醉紅塵同時恨三丫頭的白――簡直沒有人‘色’,像他謔待了她――而事實是,他隻是冷默,對她的人,對她的事。


    衛明辛第三次來韓家是這個夏末的事,依舊是被她的丫頭阿鸞強拉硬拖地來了,見著韓子生,話未出口,臉先紅了。這紅不同於胭脂的洇染,‘豔’而不妖,嫩而不嬌,落在韓子生眼裏,簡直是驚‘豔’的。


    韓子生止不住地拿眼偷偷打量。


    “韓書呆子,你老實給個‘交’待吧,你對咱們小姐是個什麽意思?”阿鸞這話實在令人驚疑,最驚疑的卻非是韓子生,而是三丫頭。也許在衛明辛第一次來的時候,她便看出了些端倪――貓不過是個借口,阿鸞這番無理,也不過是她的默許――可是當事實在眼前,赤身**,心裏卻是抓撓的痛楚。


    她們搶走了她的貓,現在終於要來搶她的夫了。


    “這,這話是何意?”韓子生欣喜得舌頭打結,腦子卻轉得急快,“若不嫌舍間粗陋,還請裏麵說話!”


    果然在這‘逼’仄的‘門’口談這些隱密的事情不成樣子,阿鸞二話不說,拉了衛明辛隨在韓子生身後入了院子。三丫頭忽然迴過神來,趕上去攔住這對主仆,對上阿鸞居心叵測的笑容:“不準進去!”


    阿鸞伸手把她一推,並不與她羅嗦,直朝韓子生喊:“韓書呆子,這是個什麽意思?”


    韓子生轉背踢了三丫頭一腳,臉上的恨意昭然若揭,三丫頭看得一悚,縮著身子站在一旁,再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韓子生終究還是要用她。


    他們在裏麵秘密的商量了許久,生怕三丫頭這隔牆的耳朵聽到,聲音小到於無。大約有兩盞茶的時候,韓子生突在裏麵叫:“謝三丫頭,沏些茶來!”


    他從來都是連名帶姓的叫她,不鹹不淡,不冷不熱,像是叫貓叫狗,需要的時候才會招來伺‘弄’一番。


    三丫頭端了茶進去,白瓷杯,杯上紅梅‘花’,似心頭滴的血,陽光裏別有一種生冷,可這杯茶是滾燙的,像她的心事。


    她並不把茶放下,抬眼看到韓子生臉上意外的得意和衛明辛頰上可疑的‘春’紅,‘胸’口倏而滾熱,是陽光紮在肌裏上的熱,每一簇都深不可測。她不知哪裏來的一股悍勇之氣,揚手把茶潑在了衛明辛臉上。


    尖叫聲此時彼落,然後是脆而亮的一計巴掌聲。韓子生的手掠過三丫頭的臉,帶出的一層血‘色’的紅。她被打在地上,眼睛空茫一片,然頰上的痛楚卻是真實的,一種柔軟細膩的疼痛,像他的手。她還是第一次,與他的手靠得這樣近,肌膚擦著肌膚的熱度,不可期待的熱度。


    九、


    衛明辛隻是稍微被燙紅了點兒皮,並無大礙,見韓子生對三丫頭這副虎視眈眈的表情,竟大度地為她求情道:“韓公子,還是算了吧,幸那茶不太燙,我並沒被傷著。”


    韓子生把三丫頭從地上拽起來,惡狠狠的,沒有一點情意:“你聽到了,還不謝謝衛小姐!”


    “我不稀罕,你打死我好了!”三丫頭把脖子一梗湊上臉去盡他打,“你打,你打,我不稀罕她的假好心!”


    韓子生氣得揚起了手,眼看就要落下去,卻在半空被阿鸞攔住。她乖順地掏出帕子來擦韓子生的手,一壁嬌笑道:“這又是何苦,不是髒了公子的手麽,不如把這差事讓給婢子!”


    她也不等韓子生表示,揚手狠狠給了三丫頭一巴掌,脆得像是瓷杯摔在地上,眾人皆有措手不及之感。


    三丫頭發髻被打散開,披頭蓋臉,可是並沒能蓋住她頰上的紅,似新開的石榴‘花’,一路蜿蜒進眼裏。


    阿鸞卻愈發得了意,揚著細長的眉‘毛’,對韓子生同時亦對三丫頭道:“韓公子,你可是答應了咱們小姐要休妻,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韓子生臉‘色’有些難看,他想不到阿鸞竟是這樣的蠻,把這話如此明明白白地在這不適怡的時候講了出來。他是答應了衛明辛要休妻,可是三丫頭嫁過來數月,並未有大舛錯,甚至不曾逾越一步。他沒有理由,同時心裏發堵,這話本是說不出口的,隻要慢慢地勸她,迴心轉意,自願迴得娘家去。可是這一層紙突被阿鸞戳破,便有無地自容的窘迫。


    三丫頭身子如同在風裏打轉的一片葉子,隻恨不能隨風而去,便隻剩無望的顫抖。她已顧不得阿鸞這羞辱的一巴掌,目光直望進韓子生眼睛裏,看他黑瞳仁裏明滅不定的光影,問:“她說的,可是真的?”


    韓子生別開臉,掩飾地咳了咳,臉‘色’炸紅炸白裏不知道是不是透‘露’了一絲半毫的羞愧,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可是他這不開口,在三丫頭,已是明明白白的一個答案。沒有想像中的哭鬧,三丫頭隻是一咬嘴‘唇’,轉身奪‘門’而出,每一腳都似把人心踏了一個‘洞’。


    阿鸞不允許事情就這樣不明不白,抓著韓子生道:“你可不要負了咱們小姐,趕緊把那個醜丫頭休掉,要叫咱們小姐做小,那不能夠!”


    十、


    那一晚三丫頭迴來更鼓剛敲過兩下,天‘色’暗無天日。她悄悄地,誰也不曾驚動。索‘性’韓子生還有些良心,在韓老娘執意要把大‘門’栓了,不教那“野瘋了”的兒媳入‘門’的時候,堅持給她留了‘門’。


    她也並不進屋,輕巧無聲地直行到院中那株梅樹旁,蹲身下去,伸手扒梅樹根上的土。


    雖是大夏天,那泥土卻是沁涼堅硬的,帶著股腐爛破敗的‘花’腥氣。她也並沒有工具,隻用光光的兩隻手,費力地扒著,每一下都情深刻骨。


    待她終於停下了動作,被扒出來的坑裏,赫然現出一具屍體――嬌小,烏黑,與這夜幾乎要‘混’為一體――然而它的眼睛大睜著,兩顆黃琉璃,即使多年不見,依舊是相思緊係。


    她伸手把它抱進懷裏,像是撫慰著最疼愛的孩子,眼淚落下來,悄無聲息。她喊它“小黑,小黑,小黑,小黑……”收斂著聲氣,像叫那五百裏外的一抹孤魂迴轉,卻不過是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誰還記得小時的兩小無猜。


    那時少‘女’大不過十歲,少年也才**歲,即使住的這樣遠――一城東一個城西――可是這路途阻不住孩子的熱情。他們常是手拉著手走街串巷――那時候沒人愛理這內向的少年,孩子們欺負他,肆無忌憚,而少‘女’常是抱打不平,把少年從這群壞孩子手裏救出來――所以她得他的愛戴與崇敬。


    那一日她偷抱了爺爺最愛的“墨裏雪”給他看,爺爺說這貓是極名貴的一個品種,它的眼睛像是黃琉璃一樣流光溢彩,全身的‘毛’烏黑發亮,隻有尾尖上一小絡白‘毛’,一擺一擺,說不出的俏皮。少年簡直愛不釋手,抱在懷裏死不撒手。那時正是炙陽當空,他娘親這時候出去給人家做活了,他便拉著她入了自家小院,搬出張席子來鋪在地上,兩人躺在上麵一壁曬太陽一壁逗‘弄’貓玩兒。


    那是初夏,日頭烈而不熾,直曬得人困乏,兩人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其間尖厲‘混’沌地一聲貓叫不足已把他們驚醒。


    醒來後日頭早西斜了,樹影被拉得老長,微有涼意的風吹得人心頭搔癢。


    少‘女’當先醒來,四處找不見那隻墨裏雪,急了,推少年起來要問他。少年翻了個身還不肯起,末了是少‘女’一聲尖叫,把少年驚了起來。


    “你叫什麽,”他有些惱,“吵死人了!”


    “你,你,你……”少‘女’手抖得厲害,直指著少年身下的席子,少年順指看去,也是一怔,席子上墨裏雪口吐鮮血,不知死了多少時候了。它身體還是暖的,也許是沾染的少年身上的熱氣,他們手忙腳‘亂’地探它唿吸,探它心跳,隻是‘摸’不到任何希望,一無可靜的靜。


    少‘女’忽地放聲大哭:“你殺了小黑,你殺了小黑!”她瘋了似地大力推了少年一把,“你賠我,你賠我,你賠我……”


    “怎麽賠?”少年心裏雖很不過意,同時微微地疼――他是喜歡這隻貓的――可是也不過是隻貓,總不至叫他賠它命。他腦子一轉,突然計上心來,抓著少‘女’不住顫抖地手道,“我們家窮,賠不起你這貓,不如我把自己賠給你!”


    少‘女’抹了把眼淚,不明所以:“怎麽把你賠給我?”


    “就是,就是……”少年抓了抓‘亂’糟糟地頭發,最後紅著臉低聲道,“將來我娶你,我是你的相公了,自然就算把自己陪給了你!”


    少‘女’一刹呆住,作不得聲。那個傍晚夕陽餘輝似是染了毒,紅得這樣妖冶鮮亮,像是少‘女’曲折的心事。她望著少年,看他清秀的臉,並不像其它男孩子的髒汙,他懂得打扮,雖然家裏窮,然每日裏卻是極幹淨清爽的模樣。她想她是喜歡他的,在這個時候,這心事驀然撲上心頭。


    “你果然會娶我麽?”她聲音軟的像糖果,“你保證!”


    少年忙不迭地應著,這個時候,隻要她不再罵他,他是什麽都肯答應的。隻可恨她把他這童言無忌,當成了海枯石爛的承諾。


    “那麽,咱們把它埋了吧!”少年急著要毀屍滅跡,拉著少‘女’到梅樹下,“埋在這裏!”


    少‘女’雙手托著死貓,心裏又是一陣疼痛,為了把這痛壓下去,她偏臉望著少年道:“韓子生,你一定會娶我吧?”


    “我何時騙過你!”少年假裝著惱,為了掩飾自己的張惶無措,“三丫頭,你盡管等著我韓子生去娶你就是了!”


    可是這諾言終究成空,他娶她是迫不得已,現在更要是休了她。


    他甚至不記得世上還有三丫頭這麽個人,這名字遙遠的,是他故意要忘記。一並忘記得還有那隻名為小黑的墨裏雪。


    三丫頭抱著墨裏雪十年都不肯腐爛的屍體,不明白是怎樣一種怨氣,令這泥土十年都不能將其消化掉。也許就像她此時對他的恨,她恨他,恨他,恨他,恨他……是他負了她,她有恨的權力。


    可恨到最後,終究是海闊天空。


    十一、


    這一日聽到韓子生與衛明辛三日後的婚期,三丫頭心口一跳地痛。她原以為這心早死了,在他把她休迴家的那日,它便隨那一紙休書,幹裂風化,不剩一點渣滓。可此時突襲來的這一場痛,卻教她明白,原來要對一個人死心,終歸不是這樣的容易這樣的想當然。


    她被休迴來的這一個月,人愈淡默,似是黯淡地一抹影子,隻在父母“怒氣不爭”的抱怨聲裏哆嗦一陣。


    原本早兩年前便有人前向她提親,家世人品都好,甚至聽說那位公子,品貌很是出眾。爹娘自是千肯萬肯,奈何她執意不從,甚至鬧到要自盡的地步,這事勉強不得,終是如了她的願,不了了之。


    她也隻是傻,一心一計地記著小時的承諾,等著韓子生前來向自己提親,可是等來的盼來的,卻不過是他的一場遺忘。她後來聽說他於十五歲上得了一場重病,險些把命給折了,小時的好些事全都不大記得。她聽了這話,也便原諒了他,央著爹娘找人上韓家提親。彼時候她臉也不要了,在爹娘‘門’外跪了一整日,隻說,“我這輩子,除了韓子生,誰也不嫁”。


    爹恨得頓足,在他心裏,韓子生就是個不事生產的無用之人,雖讀了幾本聖人文章,終究不堪大用,是個廢才。


    可是三丫頭執意嫁他,他總不至要‘逼’死自己‘女’兒,也隻得依允。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也下了狠心不再管她了,可說到底這親情不可抹滅,三丫頭被休迴來,他第一個要去找韓子生拚命。


    依舊是三丫頭,死求活求,方才穩住了她老爹。她想他雖對她無情,她總不能對他無意。


    可心還是疼,疼到無以複加,疼到衰腐枯敗,恨不能把它‘揉’碎了,化了萬紫慶。


    她於夜間偷偷地跑出去,到了鎮上那條沒有名字,卻常年冷徹心肺的河塘邊,也不知自己抱著什麽心思,渾渾噩噩的。腦子卻還是迴響著當年那個名為“韓子生”的少年對她說的話,“三丫頭,你盡管等著我韓子生去娶你就是了!”反反複複,像這天高地闊,沒有盡頭。


    夜裏沒有風,即使皓月當空,卻也隻是黑。這黑像是死亡,如影隨行地緊紮住她的唿吸。她雙手緊抱著‘胸’,心卻還是疼得縮成一團,腳下失了力氣,身子順勢倒下去,翻翻滾滾,直撲入塘裏。黑水牢牢地把她包裹住,寒入肺腑,心裏的痛楚竟有褪去的跡向。她便欣然地沉下處沉下去――如果這樣能把他忘了也好,如果這樣能對他死了心也好――沉下去,沉下去……


    三丫頭屍體被發現的那一日正是韓子生與衛明辛的大喜之日。時氣正是入秋,天氣卻依舊是熱,風就像是滾水,潑在人身上,一層又一層的黏汗。


    韓家‘門’外正是敲鑼打鼓的一番人聲鼎沸,卻不知哪傳來的一聲慘叫,人們紛紛猜測個中緣由,更有那好事的,撇下這喜樂喧囂,直朝那慘叫傳來的方向奔去。


    那慘叫出自鎮上一個河塘,並沒有什麽名字,水卻是常年的既深且涼。岸上圍滿了人,對著水麵上指指點點。那水麵上正飄著一個人,樣子早泡的失了形跡,可是至親至親的人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岸上謝大娘正哭天抹淚地叫,“三丫頭,三丫頭,三丫頭……”人們也便知道,這水麵上的屍體,正是一月前被無故休迴家裏的謝三丫頭。


    那一日入了夜,韓子生正是‘洞’房‘花’燭之時。才吹熄了火燭,屋內一下子暗下去,黑得極是曲折,透不進光影,隻有新郎新娘‘交’織的喘息與**。


    卻不知打哪裏傳來的一聲貓叫,夾著萬般怨恨的,在這最**的時刻,兜兜轉轉,一聲連著一聲,驅不散,趕不走。


    韓子生嚇得僵了身體,把衛明辛緊緊緊緊地抱住,卻非是為著狎昵,而是恐懼。他抬眼從紗帳子裏望出去,簷上風燈明明滅滅,兩簇幽火,像兩隻黃眼睛,是貓的眼睛,這樣尖刻地望著他,狠厲地望著他。


    他身體跟著一軟,倒下去,悄無聲息,任衛明辛如何喚也喚不醒。


    也就在十日後,韓子生瘋了。也不知他自哪裏扒出來的一隻死貓,連皮帶骨的,拿了刀子一下又一下地狠戳,一壁胡‘亂’叫嚷“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這聲音隨風傳出去老遠,卻不知那有心的人,會不會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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