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王嬤嬤到了秋棠院,先跟二姑太太請了安,說了幾句閑話,便帶著個提著大八角食盒的小丫頭到了采薇屋裏。


    方一落座,王嬤嬤便道:“太夫人知道了姑娘的一片孝心,特賞了些精致的點心給姑娘!”其實原本太夫人想著差一個大丫鬟送過來也就是了,王嬤嬤卻因同采薇在一個院裏處了兩年,極是喜歡她,見她如今處境艱難,便求了太夫人親自跑了這一趟。


    采薇一麵讓茶,一麵笑問道:“勞煩嬤嬤親自跑了這一趟,我可是不敢給嬤嬤賞錢的,這是我前兒給嬤嬤做的一個抹額,針線倒也還過得去,嬤嬤若不嫌棄,還請將就著先帶帶。”


    王嬤嬤接過來一看,她素知這位表姑娘不擅女紅,但卻是個心思巧慧的,這抹額雖沒繡上些花樣,卻用了三色的錦緞拚合在一處,用得是上等的好料子,色配的又極好,和她平日所穿那些衣裳也都是極搭的。又見那針腳極是細密工整,可見是用心做出來的,便笑道:“姑娘的手藝,我老婆子如何敢嫌棄,能得了它便是我的福氣了!”


    “隻要嬤嬤喜歡就好,我還給外祖母也做了一個,隻是如今我頂著這個名頭兒,倒是不好再送給外祖母的。”


    郭嬤嬤在一邊也忙道,“我們姑娘還日日都給老太太抄佛經祈福呢!”說完,便拿出一疊子采薇抄寫好的經文來給王嬤嬤看。


    “唉——”王嬤嬤也是先長歎了一聲,才道:“姑娘對老太太的這份孝心真真是難得,隻是——,唉!也不是我老婆子故意使壞想灰了姑娘的心,實是姑娘想要討老太太的喜歡,真真是千難萬難。太夫人還有一句話命我傳給姑娘,便是叫你往後再不用每日給她遙拜請安。”


    王嬤嬤想起當二太太在太夫人麵前提起此事時,大太太說的那幾句綿裏藏針的話,又道:“我老婆子也勸姑娘一句,我知道姑娘想討老太太的喜歡,可這當口兒,姑娘越是這麽做,隻怕就越招有些人的眼,恐那些人又傳出些別的話來中傷姑娘。”


    采薇聽了略想了想,忙道:“多謝嬤嬤提點,既然外祖母有命,外孫自當遵從。隻是為何嬤嬤說我想討外祖母的喜歡是千難萬難?姨母也曾說過,說太夫人不喜歡我,是因為我娘。若當真如此,那外祖母又為何不喜歡我娘呢?我娘在日,對她老人家可是最孝順不過!”


    “唉!若論這其中的緣由,我老婆子跟了太夫人幾十年,倒也清楚,如今倒也不妨說給你知道,也免得你心裏頭總是埋著這麽一根刺。”


    “說起來,太夫人先頭的命數並不怎麽好,雖然出身高門,又嫁了個超品的三等伯,可在子女緣上卻有些不稱心。雖說嫁過來頭一年就開了懷,卻沒生出個兒子來,而是位小姐。雖是個女兒,卻因是她頭一個孩子,倒也歡喜,不想之後的第二胎又是個女兒。到她懷你娘的時候,她已經嫁過來第五年了,在一年前當時的太夫人錢氏已硬逼著老伯爺納了她一個侄女為側室,就是大老爺的生母劉姨娘。明明每月的避子藥都有給她送去,卻還是讓她有了身孕,錢太夫人又護著她,硬是不顧規矩做主讓她侄女也把孩子生下來。”


    “於是你外祖母便焦心的不行,請了好幾個太醫來瞧,都說懷得是個男胎,這才安了心,也便由著那劉姨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不想等到你外祖母臨盆的時候,生下來的卻又是個女兒,你外祖母臉上便連一絲兒笑容都沒有過。不想等到三個月後,那劉姨娘也生產,卻偏給她一舉得男,生了個兒子。”


    “唉,往後那幾年,可說是老太太在這府裏最艱難的幾年。眼見著那庶長子一天天長大,她的肚子卻再也不見動靜,甚至她婆婆還想把大老爺給記到她名下。因她婆婆找了個道婆來給她算命說她是命中注定無子,她便也有些動心,後來還是她嫂子精明,把各種利害都擺出來勸她,她才沒答應。饒是這樣,到後頭老伯爺過世,襲爵的時候,還鬧了那一出,全都是因為有個庶長子。在太夫人沒生下二老爺之前,那庶出的大老爺簡直就是壓在她頭上的一座大山,時時刻刻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采薇忍不住問道:“嬤嬤先頭不是說有個道婆說外祖母命中無子嗎?那怎得後來外祖母又得了我三位舅舅?”


    “這都得多虧了她兄嫂,不知從哪裏尋來一位高人,聽說是什麽高宗時的國師清玄道長的第十二代傳人,好像是叫什麽孤鴻道長,給太夫人做了七天的法事,轉了命盤。這道長也真有些本事,他做完法不到三個月,太夫人就有了身孕,一朝分娩,果然是個兒子。”


    “那三年,太夫人簡直就跟一雪前恥似的,一年一個兒子的可勁兒生,可到底她三個兒子比大老爺小了太多,不知吃了多少暗虧。尤其是二老爺,小的時候可沒少被大老爺在老伯爺跟前上眼藥告黑狀,時常挨打受罰。是以,你外祖母那些年在這府裏每受一分氣,她心裏就越發的恨為何她這第三胎,最緊要的一胎沒能生個兒子,偏又是個女兒,自然也就越發不待見你娘。雖我們知道你娘也是委屈冤枉,可太夫人這麽些年因沒能早早生出個兒子來,不知受了多少的苦楚閑氣,她也有她的苦衷,姑娘也別怨她!”


    采薇聽完,怔了半晌,忽然朝王嬤嬤福了一禮道:“多謝嬤嬤解了我心中多年困惑,嬤嬤但請放心,若說我先前還對外祖母有幾分心結,聽了嬤嬤這一番解釋,也全都煙消雲散了。我娘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因隨父親長年在外任上,不能在外祖母跟前孝敬一二,她臨終前請我父親將我送到這府裏,便是為著能讓我替她在外祖母跟前略盡些孝心,娘吩咐我的話,我再不會忘的。”


    慌的王嬤嬤忙還禮道:“姑娘這是做什麽,可折煞我老婆子了!”她卻不知,采薇之所以向她行這一禮實是她這一番話不但讓她明白了為何外祖母不喜歡母親,更是讓她明白了為何她母親並不如何喜歡她,還不如父親更疼寵她些。


    她雖是周家唯一的女兒,且又最幼,但卻從不是她母親最疼愛的孩子,倒還不如她兩位哥哥對她更疼愛些。也正是她母親的眼中心裏就隻有她兩個兄長,才會在兩位兄長雙雙染病去世後,也緊跟著一病不起,丟下她和父親兩個人從此相依為命。


    對此種種,先前她心中確是有怨的。她曾怨過母親,為何給兄長親手做了那許多衣裳鞋襪,卻從不曾為她縫過一件小衣。她也曾替母親埋怨過外祖母,每逢年節和外祖母的壽日,母親總是早早就精心選備下極豐厚的禮物迴去,可是母親長達十幾頁的家書卻從來不曾換迴外祖母的一紙親筆書信,從來隻是命婆子們傳上幾句客套話。


    難道外祖母和母親自己就不是女兒身,為何反對同為女子的女兒那般的苛刻冷待?然而今日聽了這一番因果,雖她心中仍有些不平之氣,卻不知該去怨誰?誰讓這世道女子全部的所在都隻能依托在丈夫、兒子這些男子身上呢?


    一個女子若是沒能嫁個男人,便是一無是處被人看不起,若是嫁了人卻沒能生下個兒子出來,就更是成了夫家的罪人一般,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為何這世道,身為一名女子就要承受這樣不公的對待?明明在北秦和南秦的時候,女子也可頂門立戶,是為女戶,可為何到了燕秦,卻給女子設下這重重的壓製與束縛?


    待送走了王嬤嬤,采薇出神半晌,仍是鋪開筆墨,抄起佛經來,芭蕉在一邊見了,不敢再如上一迴那樣語出不敬,而是小聲問道:“姑娘怎麽還在抄佛經呢?可是這其中有什麽深意嗎?”


    采薇停筆微笑道:“以後若心裏有了疑問,隻管問我,隻不許再如上次那樣口出不敬之言。其實先前我孝敬太夫人,多少還是有些私心在裏頭,不過是想在這府中我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外祖母了。就連那起子小人也做如是想,這才請了個道婆出來讓我遠離了外祖母的眼跟前兒,這才好擺布我。”


    芭蕉倒也靈透,一點就通,“那姑娘這些天日日給太夫人遙拜請安,便是為了提醒太夫人可別忘了姑娘?”


    采薇點點頭,“孺子可教也!我原以為這是個好法子,可現在看來,若是有人誠心要跟你過不去,無論你怎麽做,他們都能編派出你的不是來。我以後便在這屋子裏外祖母遙拜請安,這一迴倒為得不是求她庇護,而是想替我娘完成她未了的心願。”


    知母莫若女,采薇深知母親心中一直都有一個企盼,盼著終有一日外祖母能看到她的一片孝心,從而對她稍示親近。隻可惜,這個心願母親至死都不曾實現過。采薇想起母親臨終時在喊了兄長名字後,最後喚得那幾聲“娘”,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她如今所做的,不過和母親曾做過的一樣,虔誠的孝敬著外祖母,隻盼著有朝一日外祖母終能看到她們母女倆的這一顆孝親之心。


    隻是,她既要好生孝敬外祖母,就不能頂著一個衝克外祖的名頭連去給外祖母問安都不能夠。到底要如何去掉這個衝克的名頭呢?


    采薇不由停筆沉思起來,忽然想到方才王嬤嬤說的一句話,便忙和杜嬤嬤商量起來,打算去求二太太想法幫她們找一找那位孤鴻道長,既然他能讓外祖母轉命生子,那多半也能替自己消了這命硬衝克之說。


    杜嬤嬤聽了歎氣道:“若說這位道長,我在宮中也是曾聽說過他的名頭的,隻是這位高人向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喜歡雲遊四方,居無定所,自我出宮前就已經有好些年不曾聽見過他在京城露麵的消息了,隻怕不好找啊!姑娘不妨請二太太另給咱們尋一位高人如何?”


    采薇搖了搖頭,“另尋一位道長固然容易,隻是恐不如孤鴻道長更能讓外祖母信服,縱然難找,不試又如何會知道一定便尋他不著呢,興許機緣巧合,他這會子正在京中也說不定呢?”


    杜嬤嬤見她定要找這位孤鴻道長,也想了想道:“若姑娘定要找他,隻怕求了二太太恐也不怎麽頂事,二太太如今守寡在家,外頭能有多少人替她辦事尋人,倒不如咱們去求另一位貴人。”


    采薇不解道:“咱們在京中統共才識得幾位貴人,親近些的除了二太太也就是四舅母的嫂子,我娘昔日的閨中密友黃夫人了。”


    杜嬤嬤搖頭笑道:“咱們在京中可還有另一位貴人的,姑娘怎麽忘了穎川王太妃殿下。”


    采薇便笑道:“那是嬤嬤識得的貴人,我卻不認得的,怎好也算到我頭上。”


    “你不認得她,太妃殿下卻知道姑娘你呢!自從前年偶遇了穎川王殿下,他邀我去王府,後來我便去給太妃請了兩迴安,這姑娘都是知道的。太妃每迴見了我除了敘舊,還會問起姑娘,隻怕姑娘還不知道,你父親昔年的授業恩師便是太妃的父親沈老夫子。是以太妃曾說若這樣算起來,姑娘也算是她的師侄,若有所需,可盡管來王府找太妃相幫。”


    采薇聽了眼珠一轉,便問道:“既如此,那為何嬤嬤先前都不曾告訴我知道呢?莫非是怕我知道有了這麽一個大靠山,便得意忘形不成?”


    杜嬤嬤點點頭,“太妃雖如此說,但咱們總不好老是求到她跟前去,隻是這一迴,怕是要求太妃出手相助了。隻怕也隻有求到穎川王府,才能找到那位孤鴻道長。再過幾日我也要去王府拜年問安,正好便求求太妃。”


    不成想,正月十二這天,杜嬤嬤去到穎川王府,卻連王府的大門都沒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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