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了。”唐牧之已經能感到唐樂生身體異常地躁動,不複之前靜極的表現。


    唐樂生適時睜開雙眼,兩行清淚從他眼角緩緩流下,他早已經變得骨瘦嶙峋,淚滴流經他高凸的顴骨飛躍出去,打濕了他的褲腿。


    “嗚……”


    他哽咽出聲,他的目光總算有了變化,不再那樣麻木和毫無波瀾。為了丹噬、為了心中的刺客之道,他將自己的人生孤注一擲,當作籌碼壓在丹噬上麵,一晃十三年的時光,比唐牧之加入唐門的時間還要久遠。這十三年,是被偏激,孤獨,恐懼所占滿的十三年,期間他見證過數位同門死於丹噬的反噬之下,如今終於也要輪到他。


    他的眼中有恐懼,有遺憾,有不甘——但這些很快便被扭曲的痛苦覆蓋過去,豆大的汗珠自下而上流淌,他的下唇已經被咬破,冒出殷紅的血。


    “唿——唿——”


    被劇烈痛感包圍著,唐樂生的唿吸變得粗重,肩膀四肢已經止不住地開始顫抖,他眉心處的經脈當中有幽暗的炁光冒起,他的頭顱像是即將爆裂的玻璃,從眉心開始向四周擴散出裂紋般的炁徑。


    “門,門長,我愧對……呃!啊啊啊啊!


    !”


    或許是不願意就這麽無言死去,唐樂生沒有堅持咬緊牙關忍痛,而是在傷痛無法抑製倒地的時候對著楊烈說話。


    “樂生,我知道,我們都知道。”


    唐樂生的童孔劇烈縮小,沒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聽到了楊烈的迴應,因為很快唐塚便被他淒厲的慘叫籠罩。


    “呃……哇哇哇哇!


    ”


    “啊啊,唿——啊啊啊!


    !”


    唐樂生整個人側著倒在唐塚洞天的地麵上,渾身經脈已經因丹噬之毒顯露得十分明顯,他身上遍布著白色的不規則線條,那是被丹噬逼發顯露的十二經脈,平日裏異人行炁運血,隻能感受卻沒法通過肉眼看到,如今以這樣一個殘酷的方式血淋淋地展露在眾人麵前。


    唐樂生蜷縮在地麵上,開始不斷地扭曲和慘叫,他的經脈開始不斷崩潰,上至天靈下至手指腳趾,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不在產生劇烈的痛感。唐樂生掙紮著用上肢將自己的軀幹扶起來,他的十指深深插在地上,瘋狂掙紮間指甲帶著皮肉飛濺。


    “幫我,門長……求你……呃呃……啊啊啊啊啊!


    !”


    “幫我!啊啊啊啊!


    !求你們了!副門長!旺爺!”


    “旺爺……張旺!


    !唐妙興!楊烈!……全都是因為你們!


    !啊啊啊啊!


    !”


    楊烈、唐妙興、張旺等人臉色平靜,任由唐樂生掙紮著朝自己的方向爬過來,他潔白的中衣已經被磨破,露出血淋淋的皮膚。


    “為什麽我要姓唐!


    為什麽我要在這種鬼地方浪費生命!


    不!我還沒有繼承丹噬,我不能死啊啊啊啊!”


    “求你們了,給我個痛快吧——呃啊啊啊!


    ”


    “唐牧之!你這個無父無母,乳臭未幹的小子!繼承丹噬,你也配!隻有我,隻有我才能繼承丹噬!我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刺客!


    我要振興唐門!我要萬人敬仰!我去你媽的賊老天啊啊!


    !”


    “……”


    唐牧之看著發瘋一般朝著他盤坐的方向掙紮爬來的唐樂生,隻感到一股寒氣自下而上直衝天靈,他現在很難將現在的唐樂生和之前在塚裏遇到的那個冷靜,漠然,信念堅定,說出“縱死無悔”的唐樂生聯係在一起。


    他知道丹噬繼承過程自古以來為什麽秘而不宣,就是因為繼承丹噬失敗反噬後的痛苦會讓一個鐵骨錚錚、奪人性命麵不改色的人放棄尊嚴,榮辱,道德……丹噬帶走的,除了生命,還有人曆盡一生恪守堅持追求的東西。


    唐樂生的麵龐已經徹底扭曲不成人樣,像是剛剛從十八層地獄爬上來的厲鬼,但他麵部的線條已經逐漸開始柔和下來,臉上的死氣也愈發凝重。


    “幫我,門長……幫我,唐牧之,求你了,幫幫師兄……”


    “幫幫師兄……幫幫師兄……”


    在低喃的耳語之中,唐樂生的掙紮幅度逐漸變小,最終蜷縮在地麵上變得一動不動,他失去指甲血肉模湖的右手距離唐牧之僅僅隻有幾寸的距離,血腥氣和灰暗的死氣已經在唐牧之鼻腔當中積於。


    唐門內門弟子唐樂生,一九六一年生,於二零零三年繼承丹噬失敗身亡。


    唐牧之總算有餘力轉身朝後看去,在場眾人仍是定定坐在原地看,唐樂生的屍首已經僵硬,沒有人說多餘的話,流露多餘的表情,這本就是丹噬繼承儀式之中的一環,門人可以選擇請人目睹自己繼承丹噬的全過程。在場多是長輩,基本也都不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場麵了。隻是從表情之中還是能看出些許隱藏在平靜表象之下的情緒:或憐憫、或恐懼、或悲哀……隻是他們將這些情緒控製得很好,唐樂生死後,塚裏的氣氛依然是靜謐的,隻有先天一炁在靜時比以往更加活潑自然,不受人身識神的影響。


    “唐牧之,把樂生送入唐塚。”楊烈冷冷地吩咐道。


    “是。”唐牧之原地起身,麵不改色地將地上殘留的指甲碎片收集起來,然後將唐樂生猙獰的表情捋順使其自然舒緩。唐樂生很輕,抱起他並不是件費勁的事,唐牧之孤身一人進入塚內將他安置好,又為他守一夜。


    第二日唐牧之出去的時候,其他人已經離開或者進入洞穴繼續修煉,隻要還在唐塚,祭奠唐樂生的時間是不會少的。諾大的洞天之中,隻有楊烈和許新兩人留在原地,其他人要麽迴了洞穴,要麽已經被楊烈驅出了唐塚洞天。


    “師傅。”


    楊烈:“樂生的結局你看清了?”


    “看清了。”


    唐樂生雖然結局淒慘,但不得不說他是近年來決心繼承丹噬之人當中將此儀式完成度拔到最高的人物,在唐塚的十三年,他已經完成了一切自己所能做到的,至少他完成了丹噬的行炁過程,隻是沒有完成最後的煉製,可以說是臨門一腳。


    臨門一腳——但和成功的差距依舊宛如天塹,他缺少的是唐門如今除了許新和楊烈以外無人敢確認自己具備的特質:一個真正的刺客的特質。


    那是繼承丹噬必要長久具備的特質,是境界,完全漠視生命,以撿起一塊石子的心態奪人性命的境界。


    楊烈:“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我會成功。”


    唐牧之沒有說和唐樂生一樣的話語,因為他相信自己不會死,相信自己毒功的底子厚實,也已經看破了那道至關重要的,虛無的關卡。


    許新和楊烈相互對視一眼,楊烈道:“好,事已至此,看來你的心已經不會動搖。”


    “現在我告訴你,當今天下掌握了丹噬兩個人就是我,還你這位前輩,他的事情你不許深究,接下來我們兩人取長補短,會再次為你梳理一般繼承丹噬的完整步驟和注意要領——但是不要抱有僥幸心理,技巧隻是針對煉製之前的行炁路線,最關鍵的一步,沒法越過那道門,你的人生很快會成為一場空。”


    “我會成功!”唐牧之雖比楊烈稍矮,但兩人此刻視線相平。


    “……好。”


    三人圍坐下來,楊烈和許新開始為唐牧之傳授繼承丹噬的技巧。


    ……


    ……


    這一傳又是一整天,楊烈和許新交替講解,沒有停歇。


    同樣是在子時,萬事俱備,唐塚外唐妙興張旺等人眼見時辰已到,心中鬱鬱焦慮之感終於在此刻噴發。


    張旺已經有些安奈不住,他在心中暗示自己冷靜下來,但是做不到,他不禁暗罵自己越活越迴去了。


    “張旺,事已至此,你還在焦慮些什麽?”唐妙興雙目炯炯。


    張旺卻已經失掉迴懟過去的心思,他年輕時候做事衝動,但經過時間的洗禮,如今雖然做事沒法麵麵俱到,但也算得上是個目光長遠,未雨綢繆的人物。


    拋開良心,隻從利益層麵講話。唐樂生的死亡並不會帶給唐門什麽損失,甚至即使是他成功了,以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況,想要將丹噬真正運用在對敵上作為殺器威懾天下,那也是很久之後才能做到的事;但唐牧之不一樣,即使沒有丹噬,即使沒有陰陽炁,唐牧之也擁有領袖唐門斡旋於江湖爭鋒的才德,一旦他死了,唐門損失一個超絕高手不說,玄澄立場不一定,衛生廳那條路就算斷了。


    而就算楊烈當上唐門門長,也不過是照舊去開唐門這艘古舊的大船而已,身居高位的時候想要對下麵做出改變,必然牽一發而動全身,是好是壞不能斷論。而可以遇見的是,楊烈後繼無人,唐門的道路將更加困難和撲朔迷離。


    “子時過半,還是沒有動靜……張旺,唐牧之一定會成功,相信他吧。”


    時間在塚外眾人焦急的悄然流逝,轉眼已經到了醜時,也就是淩晨兩點整,寂靜的唐塚內,楊烈堆積已久的負麵情緒發泄,多少年沒曾聽到過的爽朗的笑聲響徹山穀!


    “哈哈哈哈哈哈……”


    唐塚外,唐妙興和張旺相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當中看到了驚喜的情緒!


    “成,成了嗎?”


    “成了……唐牧之,他真的成了!”


    “唿——虛驚一場啊,好多年了,沒這麽緊張過!”唐秋山伸手擦拭止不住往下流的冷汗,童孔因為激動而放大,他嘴角勾起一道笑容。


    “哈哈哈哈哈……盛世,沒想到這條殘酷的道路還能爆發出無限生機!一世三人掌握丹噬,唐門要再次崛起!”


    張旺和唐妙興則是沒有猶豫,聽到楊烈笑聲的瞬間全速奔向唐塚。


    空曠的唐塚洞天內,許新已經不見人影,今天一直匿身在洞穴的唐門子弟紛紛跳下來,唐牧之和楊烈正在眾人圍繞的中心。


    “旺爺,妙興爺。”


    唐牧之看上去並沒有任何改變,氣息依舊寧靜內斂,如果不是五感靈敏,他一米八八的個子站著,像是一截枯木一般很容易叫人忽略。


    楊烈心情已經平複下來,一掃袖,對著張旺唐妙興兩人道:“他成了!”


    唐牧之適時釋放一絲氣息,一股熟悉的,扭曲暴戾的氣氛又一次生發散布在周圍,他全身運炁要穴,凝聚丹噬的炁體微微外泄,那透明的氣體將唐牧之的衣服和周圍環境同化,扭曲的透明炁流呈無規則線狀向四周擴散。


    咕……


    唐牧之伸出右手,在他拇指和食指之上,一團微不可察,隻有豆粒大小的真炁凝聚起來,隻是這和他的陰陽炁護盾一樣,肉眼不可見,若不是在場都是門裏高手,也察覺不到這剛剛煉成氣息尚不穩定的絕世奇毒!


    張旺雙目圓瞪,隻覺得喉中幹澀,他下意識吞咽下一口唾液,故作鎮定道:“哼,我就知道你小子能成。”


    唐妙興則是目不轉睛盯著唐牧之的雙指,表情怔怔,反而陷入呆滯當中。


    “嗬……這算什麽,嫉妒嗎?當年嫉妒楊烈和許新,現在對一個晚輩你都起了別的心思……別丟人。”唐妙興心底那個自己不斷發出詰問,但他已經被聚合繁複的情緒衝擊著無法思考。


    “唐妙興?”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唐牧之身上,場內隻有張旺察覺到他的異樣,他有些莫名看向唐妙興。


    唐妙興迴了神,眼中神光收斂下去,“嗯……這是天大的好事。”


    張旺反應過來,多少也猜到了唐妙興心裏想得什麽,他撇撇嘴,隻是沒有說話。


    張旺這一輩,年輕的時候有兩個異軍突起的天才人物,一個是楊烈楊少爺,他放棄財主豪紳的世家子弟不當,跑到唐門拜師學藝,後來經過綿山和吉林透天窟窿等修羅場,看破生死關,四四年的時候成功掌握丹噬。


    另一個天才就是許新,年僅二十歲便熟練掌握了門內除了煉器之外的全部手段,尤其是在機關術這偏門手段上麵也是天賦不淺。許新第一次出手便和董昌聯合要了兩個兇名赫赫的全性妖人的性命,之後又成為綿山戰役僅剩的三個幸存者之一。


    甲申那年其他人都埋藏深山閉關修煉,許新跑出去和無根生等人秘密結義,最後還和楊烈一樣成功掌握丹噬。


    要知道在這之前,門內年輕一輩可是屬他唐妙興和董昌實力最強,如果沒有這兩個外門弟子,或許他早就是唐門的門長了吧。


    可惜,有一點唐妙興自己也清楚,他就算當上唐門門長,也不會是個合格的門長,因為他一直所仰慕的丹噬,自己終究沒有才能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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