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魏瞎子門口清靜,沒有一個找他算八字的人。魏瞎子坐在堂屋裏的一把椅子上,手拿一把蒲扇搖風納涼,他穿著一件卷起袖口的白襯衫隨著涼風的光顧也一顫一顫的。


    這時,有腳步聲,像是幾個人的腳步從門外響至堂屋,及至他麵前才停止。他知道有人來了,正要問什麽,忽然聽到一個小孩的口音,媽,到這個爺爺家裏來做麽事魏瞎子感覺到有大人來了,便問道,你們有什麽事這當然問的是大人。


    這會兒來的是鄭圭一家三口,鄭圭掏出一包香煙取出其中一根,送到魏瞎子手裏。魏瞎子的手正搭在一隻膝蓋上,他接過煙便習慣性地往嘴上一叼,鄭圭撳燃打火機,很快就把火送過來了。


    魏瞎子吸一口,感覺燃了,又深吸一口,那煙霧進入口腔,他顯出一副做秀的提神狀態。聽到遞煙的人介紹:我們是浮屠鎮來的,離城裏幾十裏路,早就聽聞你魏神算的大名,上午就趕來了,可能來晚了一點,站隊靠後,所以你中午收班的時候,就沒有找你算成。我們來一趟很不容易,能不能給我們的孩子算一個命


    你們沒有看見我門口掛的牌子嗎下午一律不算。魏瞎子說著,吐出一個不太規則的煙圈來,那煙圈飄到空中就不是煙圈了,就像一綹乳白色的彎彎曲曲的絲線,站在劉雪腳邊的鄭書看得出神。


    見魏瞎子推辭,鄭圭輕拍他的肩膀說,魏神算,我們多出一點錢算一個不行嗎魏瞎子臉上浮出一絲笑紋講道,這不是錢的問題。鄭圭又伸手幫他撣落飄在白襯衫下擺上的一撮煙灰說,那又是什麽問題


    魏瞎子站起來,用手在身上一拂,還拉著白襯衫衣角一抖,感覺沾在上麵的煙灰都掉幹淨了。他對鄭圭說,同誌,你明天早晨,或者上午,不管是先來還是後來,隻要你來了,給我打個招唿,我都先給你的孩子算命好不好


    鄭圭把目光投向手牽孩子的劉雪,看她的意思。劉雪抓著鄭書的一隻手讓魏瞎子摸一下說,這就是我的孩子,他前幾天才滿一歲。魏瞎子摸著鄭書那隻圓潤細膩的手有很好的感覺,臉上的笑紋又浮出一層。


    他說,明天來算吧!那孩子抬頭望著魏瞎子粗黑的眉毛下那兩個像殘留著蛋白的窟窿,與常人不同,也許感到恐怖,竟然哇哇大哭,鬧著要走。


    魏瞎子旋即將摸他的一隻手鬆開,劉雪也意識到孩子有點怕,後悔不該讓魏瞎子摸他。幾乎就在同時,她迅速把孩子的手從魏瞎子的手裏抽出,然後又從包裏掏出一顆帶把兒的糖來,剝開讓孩子嘬,這才止住了哭聲。


    劉雪不想明天來,明天來,今天非得在旅社住宿不可,就算明天一來,魏瞎子給自家孩子先算命,但是今晚住宿就會增加花銷,要是今天下午趕迴浮屠鎮,又得增加來迴的路費,反正不合算。


    她對魏瞎子說,魏神算,我們來找你費了很多周折,聽說你上午算命有神助,下午怕是沒有神助,我們特地到城南的城隍廟燒了香,請求廟裏的神明破例助你算一個八字。魏瞎子突然感覺有了信心,他坐下來認真地問,你們到廟裏燒了香是真的嗎


    一直僵在那裏的鄭圭說,人能騙,神能騙嗎我們中午從你這兒離開就到城隍廟裏燒了香,是真的,希望廟神保佑你魏神算把每個八字算得精準,讓你多顯神通。


    既然你們在廟裏燒了香,這個小孩的八算就可以算了。魏瞎子叫鄭圭把堂屋的大門關上,然後讓他報上鄭書的生庚時辰。魏瞎子算了一陣,講出來的內容和浮屠鎮上的徐瞎子講的基本差不多,譬如孩子的福祿壽都排不起來,充其量隻有4年的壽限,孩子犯水煞,就算打過了3歲,4歲卻無法打過。


    聽完八字後,鄭圭夫婦心情非常沉重,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魏瞎子這迴算八字的錢不要一分。鄭圭夫婦不甘心,再次要求魏瞎子給他們的孩子解煞,並表示,不管花多少錢,我們都願意。可魏瞎子搖頭說,這孩子可能是動物轉世,排不起祿來,就沒法子解煞了。


    天色已經不早了,本來夫妻應該歡歡喜喜帶著孩子在城裏找家旅社住一個晚上的,可是聽魏瞎子講孩子的八字是那麽的糟糕,簡直糟糕透了,他們的心裏不好受,根本就沒有心情在城裏住。可是現在車站停止了來往城鄉的車輛班次,隻有從浮屠鎮開出來的迴城的車,沒有開進去的車。


    離開魏瞎子住家的那條街道,走進人群熙熙攘攘的街道,這個時候,整個城市已經是華燈初上,色彩斑斕,可是鄭圭劉雪夫婦的心裏卻是那麽黯然。他們從城裏出來,踏上返迴浮屠鎮的路程,中途輪換著抱孩子。到了鎮上再走一段鄉間土路迴到家裏,已經夜深。


    孩子在劉雪的懷裏睡著了。一路上默不作聲的鄭圭突然開腔說,劉雪,魏瞎子、徐瞎子說的話都不要過於相信,我們隻要把孩子照顧好就行,要是孩子打過了4歲,我倒要找算命的魏瞎子算賬。


    劉雪持反對態度,找人家算什麽賬魏瞎子給我們的孩子算命又沒有要一分錢。鄭圭又沉默了,他甚至後悔不該給孩子算個什麽八字,這一算,不好,那事兒總梗在心裏不爽,以致他點燈時,那擦燃的火柴竟然還燒著了一個指頭。


    他自言自語地說,唉,真的,心裏想著這個事,總搞不好那個事。劉雪比他冷靜些,把已經睡著的孩子放在床上躺著,小心翼翼的,免得弄醒了吵人。


    不覺養到三歲,孩子還算順利,幾乎沒有病過。孩子總是那麽活潑可愛,經常嚷著要“哥哥”,他所要的哥哥就是小栓子。小栓子經常牽著他玩,偶爾放開他,藏在桌子底下什麽的比較隱蔽的部位。當鄭書到處張望,找不到人並且著急的時候,小栓子突然從他背後出現,蹲下身子伸出雙手在鄭書的腰兩邊肋下一叉,也就是作一個合抱,就勢將他舉起來,舉得高高的。他不知有多麽高興,總是咯咯地笑,越是笑,小栓子捉住他腰肢的雙手就輕輕地動一下,撓癢癢樣地動一下,鄭書就笑更加厲害,雙手搖槳般不停地擺動,以至笑得間或夾雜著一聲或者兩聲咳嗽,小栓子這才把舉得高過自己頭頂的鄭書放下來。


    這個場麵劉雪看見了,也很高興,就教鄭書叫小栓子哥哥,小栓子也樂意當他的哥哥,隻要有空,或者放學了,或者把什麽事兒做完了,他就從屋後通過茅廁的過道,從鄭圭家總是敞開著的後門進入正房,到了堂屋,一般都能找到鄭書,之後就和他玩。


    有一次,小栓子還捉了幾條泥鰍裝在一個小塑料袋裏,拎到鄭圭家來給鄭書看看。鄭書想抓,就讓他抓,隻是讓他抓那小塑料袋,恁地怎麽抓,那裏麵的泥鰍都跑不了,盡管它們因被抓捏而不停地扭動滑溜滑溜的身子。鄭書挺好奇地玩味泥鰍,還問道,哥哥,這是從哪裏抓來的


    小栓子說,是從屋後快幹了的水塘稀泥巴裏捉來的。這時,鄭書也鬧著要去水塘裏抓泥鰍。小栓子說,不去,不去,太遠了。見他還是鬧,小栓子就懂事地把他交給劉雪——他那正在堂屋裏幹活兒的媽媽。媽媽一吼,他有些害怕,站在堂屋裏愣著,小栓子乘機溜了。


    之後,劉雪丟下活兒又來哄他,說讓你長大了,長到小栓子那麽大,你再可以到後麵的水塘裏去捉泥鰍。但還是勸說他,就算塘裏的水幹了,隻要還有泥巴也不能獨個兒去,獨個兒去就有危險。野貓子也喜歡吃魚,你獨個兒去,野貓子很可能欺負你,那就是咬你。


    鄭書張起耳朵聽,越聽越害怕,劉雪就抱起他,他一頭埋在她懷裏,低聲說,媽媽,我不到屋後的水塘裏去。


    那就乖。劉雪這麽說,又想起徐瞎子、魏瞎子給他算命說過的,鄭書難以打過3歲,要是打過了3歲,4歲是絕對打不過的。現在3歲滿了,孩子好好的,並無風吹草動,七痛八癢的,她越想越覺得算命的都是在狗屁胡說,所以也就不太在意兩個算命瞎子說過的話。


    倒是鄭圭很在意,就像一根難以消化的粗魚刺梗在咽喉,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他暗自難受。孩子快三歲的時候,他多次提醒妻子要注意照看好孩子。劉雪有點傲慢地反問,我還用你提醒嗎之後又抱起在一邊玩耍的鄭書來一句,我感覺沒事,別聽瞎子說的話,瞎子都是說的瞎話,是不是


    鄭圭沒有迴答。劉雪又輕撫鄭書那發絲順溜的小腦袋說,鄭書,沒事是不是鄭書轉過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媽媽。


    未料鄭書滿三歲四個月的一天,平時好端端的鄭書,突然身子抽筋,嘴吐白沫,眼睛翻白。鄭圭抱著孩子從堂屋裏衝出來,緊張得大叫,救命啦!救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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