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護士被叫來了。


    正把眼鏡取下來擦著鏡片的住院部主任漫不經心地說,你繼續給病人胡峰用一天藥,寬限到明天,如果明天還不交錢就停藥。


    胡才高跟著護士出門,見她給病房裏的胡峰吊起大針打點滴稍感欣慰,又與照顧病號胡峰的龔蘭英作個交待,便走出醫院,打算迴家鄉湊錢。


    這時,外麵的天色晦暗,濃雲密布,像要下雨。從縣城到胡家山方向的客車半個小時一趟,胡才高在站台等了一陣,未等到車來,他猶豫著走開了,因為手頭拮據,乘車的錢都拿不出,他就幹脆沿著通往家鄉的公路走,約走了20分鍾,天空飄起了雨點,正好從縣城開出來一輛中巴,他聽到車子的響聲,敏感地迴過頭招手。


    中巴滑過去幾丈遠,緩緩地停住,車門也“嘩”的一聲敞開,他快步過去上車,卻對售票員說,同誌,我要迴去湊錢給住在縣醫院的病人治病,身上暫時沒有錢,能不能賒坐一趟下次給你。


    不行!售票員尚未說話,司機卻發話了,沒有下次,快下去,別耽誤我。


    胡才高很尷尬,摸著頭上被雨點打濕的斑白短須老著臉說,能不能行個好我年紀這麽大,車外還下著雨呢。


    不說了,快下去。司機沒有商量的餘地。


    車上鴉雀無聲,胡才高無奈,隻好下車,背後聽到售票員說,這老頭就想占便宜,說的八成是謊言。他有些憤怒地迴過頭,車門又“嘩”地關閉,車子隨之啟動,胡才高望著漸漸開遠的車子和飄在身上的雨絲,心裏發涼,難道就碰不到一個好人嗎


    雨下大了,他來到路旁一棵綠蔭如蓋的梧桐樹下蔽身,正百無聊賴胡思亂想之際,忽然公路上一輛貨車戛然停住,他看也不看,那貨車駕駛室裏的年輕司機探出頭來叫道,才高叔,你怎麽在這裏迴不迴去迴去就上車。


    哎呀!我正犯愁呢,帶我一腳。胡才高遇到救星一樣,一邊袖起手抹額上的雨水,一邊鑽進車門。


    這個年輕司機是他房下的侄兒胡才華,胡才華說他幫養鴨的柳老板拖一車鴨飼料送去,胡才高說出打算迴去為病人籌款救治的事兒,胡才華一言不發,就像擔心胡才高找他借款。


    貨車開到了村口,胡才高就下了車。他忽然對胡才華說,我想找柳老板借錢,不知他借不借。


    我估計他不會借,他現在正要買一套舊房堆放飼料養鴨子,需要花錢。駕駛座上的胡才華把話說完,也順手關上車門,車子開到村子裏邊去了。


    胡才高一生單身,村口那株皂桷樹旁的一棟三開間瓦房就是他的家。此刻,雨停下來了,他沒有迴家,走過略濕的路麵,就挨家挨戶為住在醫院的胡峰說情借款。


    他迴來時,已是中午,誰家都有人,見他一個鰥夫,都不願意借。有的人家給他一升米,幾個雞蛋,就算打發了。


    到了下午,仍然沒有借到一分錢,他很焦慮,忽然想出了一點子,還是找柳老板試一試。


    這時,胡才高有餓感,他記得早中餐都沒有吃。一般在家裏,他一天吃早晚兩頓,今天心裏牽掛著胡峰,所以忘了。現在肚子咕咕叫,他趕迴家也懶得弄吃的,就把那幾個雞蛋,數了一下一共8個,他一個一個地叩開,仰起脖子,把那生滑滑的蛋清蛋黃吸嘬幹淨。


    一會兒,村前的皂桷樹下多了一層破碎的蛋殼。他感覺飽了,就鎖上門徑直趲至村子北端,繞過那一片蓋著油毛氈圍著竹片牆的鴨舍,他來到一間紅磚砌成的矮瓦房門口,卻掛著鎖,沒有人。


    這矮瓦房原是村裏的機房,現供柳老板和放鴨的瘸腿老三作住宿和炊飯之用。找不到他們,胡才高就跑到一處地勢高的土墩上張望,發現老三手持竹竿正在池邊趕鴨,便走過去問,柳老板哪裏去了


    老三瞅著胡才高半天未答話,一開口就反問,你找柳老板麽事胡才高感覺沒有必要隱瞞,就告訴他為救治病人求援。


    老三明白了,眨巴著有些渾濁的眼睛,偏過頭說,柳老板不一定有錢借。他在一個小時前,搭乘給我們送鴨飼料來的貨車進城去了,順便把兩籮筐鴨蛋捎去賣,他晚上要迴的。


    胡才高看著雲團般從水池中央向池岸湧動的鴨群,便套近乎地說,老三,我幫你趕鴨。老三說,你快走開,鴨怕生人,你想幫忙倒好,隻怕幫了倒忙。


    胡才高認為這話在理,便退至丈許遠的田塍上,讓鴨群從池岸上過去,他才尾隨其後。老三像拿著指揮棒的音樂家正在指揮一樣,手裏的竹竿很有章法地點觸,那些鴨群頗有靈性,很聽話地朝鴨舍方向歪歪扭扭地走成一條線,一路上嘎嘎地叫著。


    天黑下來了,柳老板還沒有迴來,胡才高在那間瓦房前走來走去,見老三從鴨舍那邊過來,又與他說些閑話。老三閑不住,開始起火動炊。


    胡才高就不在這兒等了,迴去潦潦草草弄吃了一頓晚飯又走過來,走到門口,見屋裏還是老三一個人,他暗自火急火燎,要是柳老板今晚不迴怎麽辦他的耳邊仿佛又縈繞著住院部主任說過的話……如果明天還不交錢就停藥。


    老三聽到外麵的腳步聲,以為是柳老板迴來了,抬頭一看,看不清楚,屋裏燈亮,外麵漆黑,他隻模糊地看見門口一個黑影,正要問話,胡才高搶先開口問他,柳老板迴來沒有我還在等他呢。


    老三宵夜剛完,抹一抹油嘴說,沒有迴。怎不進來坐,在外麵幹嗎胡才高便進屋了,老三又問他宵過夜沒有,怎麽不在這裏宵夜胡才高知道這是講的乖話,心想:開始我在這裏,你不留我,眼下又何必這麽講他磨蹭著坐在一把椅杌上淡然一笑,我迴去宵過夜,剛來,不好意思在你這裏宵夜,我是來求柳老板的。


    那有什麽不好意思老三說著,在燈光映照下顯得很精神。老三在家裏排行第三,上有兩個哥哥,都結婚了。他由於幼時患小兒麻痹症,成了瘸腿,難以討上媳婦。


    他氣性硬,不肯委曲求全,想找一個條件差不多的不成,所以至今三十大幾,還是孤身一人。好在他還勤快,幫柳老板放鴨幹得利索。


    胡才高坐在這裏不踏實,又站起來踱步,他看著這低矮瓦房,踮起腳可以摸到房頂的瓦片,而且瓦房的牆麵有的還有縫隙,便有所感觸地說,老三,這個房子質量不咋樣,柳老板那麽有錢,怎麽不做有檔次的房子


    柳老板說過,準備建幾間像樣的房子或者在本地買幾間民房維修一下。正在洗碗的老三搭訕著。這間房西端放著炊具,東端搭著睡鋪,中間豎著一塊大竹板隔開,顯得擁擠。


    胡才高正要找話與老三聊,忽然聽到門外的咳嗽聲,順眼看去,柳老板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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