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前這麽考慮,便非常注意照料這對黃牛母子,他對公黃牛倒不怎麽擔心,因為公黃牛人家要害它,除非拿獵槍把它打死,否則一般人難以靠近它,弄得不好,沒有抓住,還會反倒挨它踢來的一腳,或被它抵一腦,這樣誰也休想輕易加害於它。而這對黃牛母子就不同了,彼此都比較溫馴,在山麓林間放草要抓它們容易,要加害它們也容易,所以胡前不放心這對黃牛母子的安全。它們在外麵放草時,他總是在旁邊或不遠處看護。


    有一次,村幹部找他有事,他到村裏去了,迴來時,發現用長繩子拴在水庫內坡放青草的母黃牛就果然出事了。


    那母黃牛臥在地上,沒精打采的,嘴也沒有動,無力反芻胃裏的食物,看到胡前來了,它迎上的是悒鬱的眼神,像有滿腹不暢快的心事要對他說,又沒法說出來。


    胡前走近母黃牛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一縷熱風抖不開他額前粘貼著的汗蒙蒙的發絲。他抬手捋開那發絲,仔細看這母黃牛,發現它的背部被人砍了,綻出殷紅的血,他一條條數來,共有13條傷口。綠頭蒼蠅一隻隻飛來,巴在上麵,母黃牛的尾巴不時甩上來驅逐,但總驅逐不盡。嗜血的蒼蠅趁尾巴墮下去時,又飛迴來巴上去了,密密的一層。


    胡前上前,伸出兩隻手掌對應地一拍,竟拍死了一隻,從左邊巴掌上掉落半隻下去,因為右邊巴掌還粘了另半隻死蒼蠅,有一星兩點淡淡的血。


    胡前把手掌貼在牛背未受傷的部位輕輕地一擦,心裏正惱怒地猜疑著是誰所為,下這麽大的毒手,這母黃牛還在月子裏哩!如果知道是哪個人幹的,他是控製不了的,非得找人幹架不可。


    胡前想起小牛犢,小牛犢跑到哪兒去了呢?他焦急地四顧,不見其蹤影,莫非被人殺死剮皮割肉烹煮加餐了?


    原來小牛犢沒有這麽糟糕,它已跑得遠遠的,先是鑽進林子,然後就是躲避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而拚命地躥出林子,來到人多的荒野。荒野裏長滿了青色的雜草,這裏沒有人追趕,它沒有再跑,就緩緩地啃那青嫩的草莖,卻還惶惑著,還懼怕那個男人趕來,但終於沒有來。


    為什麽怕那個男人呢?它和母親在一起時,那個男人突然出現,舉起一把鋒利的菜刀要砍它,它旋即朝母親身邊溜,母親就埋著頭兀起兩隻犄角,用抵禦的架勢保護它不受傷害。


    可是男人氣怒了,不再向牛犢進攻,卻繞開步子,朝母親的背部連砍數刀,母親痛得身子直彈跳,終於強脫了拴在一塊石頭上的繩索,掉頭複仇樣地抵禦那兇狠的男人,之後“哞”的一聲長唿,牛犢領會母親的意思——孩子,你快跑進林子躲藏,要不,這兇狠的家夥向你下毒手的。


    牛犢望一眼與男人較量的母親,誠惶誠恐地朝山林奔去。現在迴想起來,心裏還發怵呢。


    牛犢頭次吃青草,還不怎麽習慣,心裏仍惦記著母親甘洌的奶水。它嚼著那有些苦澀的草絲,久久不咽下去,時而抬頭望一眼叢林,幻想母親突然鑽出叢林來到麵前,它又可以吮吸母親腹部垂吊著的花苞樣的豐沛的奶水,吃歡了,還可以盡興撒嬌,自如地甩動尾巴,在母親身邊穿來穿去。可現在這種與親人相偕的樂趣沒有了,它時不時又癡癡地朝山林裏張望,母親終於沒有出現,卻盼來了它和母親的主人——胡前。


    胡前見了牛犢,又仔佃地瞧它的身子有沒有受傷的部位,當他確信牛犢的身體纖毫無損時,一絲欣慰浮在臉上。他哪裏知道,小牛犢之所以幸存,是因為它的母親冒死保護了它。


    這時,胡前繞到牛犢身邊,將藏在身後拿竹枝的手暴露出來,一邊吆喝,一邊趕著牛犢說:唉,我找得好苦哦,你這畜生咋獨個兒跑到這裏來了?我還以為你成了人家餐桌上的菜肴哩!


    初生牛犢不怎麽理解人話,但感覺得到,主人用竹枝當鞭驅趕它,是讓它迴家去。這樣它便不用主人過多地驅趕,而是自覺地穿過叢林,直往迴家的山路上顛躥,還想快點迴到母親身邊,實現吮吸奶子的願望。可當它歡快地顛跑到主人家宅的場子裏,卻不見母親,它哞地叫一聲,也沒有迴音。


    胡前知道牛犢找媽媽,自語道:你媽媽不知被哪個不講良心的壞蛋砍傷了,恐怕不久於人世。


    他穿過場子,繞到正屋後是一間牛欄屋。牛犢也竄到牛欄屋那兒去,發現了母親——一頭毛聳聳的瘦黃牛,正躺在濕洇洇的飄逸著牛屎氣味的牛欄裏。它挨過刀的背部還在浸血,血滴在地上,染紅了屁股下的一堆牛屎。蒼蠅仍密匝匝地叮那傷口上發腫乃至腐爛的部位,就像不吃白不吃的會宴隊伍,各就其位地饕餮著這頓少有的美餐。


    胡前走過去伸手一繞,它們受驚地飛起,像一朵朵嘈雜的音符,不成調地散於牛欄的各個方位。


    胡前才鬆懈一會兒,它們又屍位素餐地飛迴來,落在可以飽餐一頓的位置。


    胡前沒有太注意那些討厭的蒼蠅,隻關注這頭母黃牛的傷情是好轉還是惡化,看它將脖子垂放在地上,兩隻眼睛像定住了一樣,光澤渾濁,胡前就擔心它會死去。胡前輕輕地踢它一腳,想看它的反映,它毫無反映,脖子也不抬起來。


    此刻,牛犢也跟進來了,又哞叫一聲,母黃牛沒有其它反應,胡前注意到,它隻輕微地眨了一下眼睛。


    牛犢走過去是想吮吸奶水的,現在看這架勢,別說吮吸奶水,就是要和母親親昵的份兒都沒有。


    胡前把牛犢趕出牛欄屋,它就在門口哞哞地叫,像是舍不得離開母親。幾個時辰後,牛犢還圍著牛欄屋打轉,卻見胡前叫來幾個人,有的拿著繩子、扁擔;有的拿著卷刀、木杖等等,從牛欄屋裏把母黃牛捆綁妥帖再抬出來,放在場子裏,它已經死了,兩眼未瞑,卻一動不動。


    那個拿刀的人就開始給母黃牛剝皮,從嘴唇上開始,也就是用刀子經過它的脖子、胸腹,直到兩隻後腿的根部中間,形成一條直線,這樣把牛皮剝下來,據說還有用途,經過加工可以製作牛皮鼓、牛皮帶、牛皮鞋。


    用因果報應的觀點來講,牛活著給人做事,死了讓人吃肉,其皮還有用處,這些價值之所以無償地歸屬他人,是因為過去世,牛為人時,欠下了太多債務,無力償還,今世變牛加以償還,這也是人畜在輪迴互變中消業的一種方式。


    當下牛犢非常懼怕,殺牛流血散發出的膻味熏得它退避林間。


    胡前擔心牛犢跑掉了,便丟下剝牛皮的活,往林間趕去企圖吆迴牛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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