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眾僧見釋忍功鬆口了,便從密密站滿了人的寺門口讓開一條路,讓拱手向他們施禮的饒幫會進去。饒幫會卻不先走,很恭敬地請釋忍功走在前麵帶路。


    這時,妙音尼姑正在寺內課經室唪經,根本不在意寺外的鑼鼓聲和嗩呐聲。忽然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抬頭一看,釋忍功領著一個麵熟的人出現在門口,開始她心裏一陣戰栗,繼而又平靜下來,目光收迴,落在一卷經書上。


    正欲念誦,聽到釋忍功說,施主,你有什麽話就跟妙音尼姑直講,隻要講得好,老衲成全你。


    顯然話裏有話,妙音尼姑覺得沒有必要思慮,又聽到饒幫會說話了,才抬起頭正視他。饒幫會還是用多情的眼神看著她,開門見山地講,賞花,跟我迴饒莊去吧!我……


    不讓饒幫會把話講完,妙音尼姑就打斷他,說這裏沒有賞花,隻有妙音。


    哦,對了,妙音,跟我迴饒莊去吧!我特來告訴你,原來一直跟你作對的胡槐英已經作古了,你可以還俗了,還俗了再叫你的俗名賞花好不好?為此,我特地召集一班人馬組成迎親隊,把你當黃花閨女一樣迎娶。剛才外麵敲鑼打鼓,吹嗩呐,你沒有聽到嗎?熱鬧得狠啦!


    不行!我既然出家修行,就不打算還俗。


    饒幫會見她這麽講,心裏一涼,望一眼站在旁邊的釋忍功,希望他幫著自己勸說。未料,他一言不發。饒幫會急了,衝著妙音尼姑講,我已經跟你的師父和寺內的僧眾說好了,都支持你還俗。


    施主,我和寺內的僧眾並沒有表這個態,我們的態度是,既不支持,也不反對。釋忍功口氣很硬。


    饒幫會甚感尷尬,他支吾著說,妙音,我再求你一次,希望你能還俗,我會好好待你。就算你對我無所謂,對你親生的三個兒子也割舍得了嗎?


    妙音尼姑好像心動了一點,她沉默不語,隻向饒幫會投去柔和的目光。忽然,她握緊手裏的經書,用冷冷的口氣說,施主,我不是說過,這裏隻有妙音,沒有賞花。


    饒家三個兒子是賞花生的,與妙音無關。妙音在蓮花寺虔誠修行,望施主不要打擾。


    驀然,離座的她朝釋忍功行一個鞠躬禮,繼而說,師父,快把這位施主領走吧!要不是您在場,弟子早就關門送客了。


    饒幫會見妙音說得這麽“無情”,還真的感覺她已不是當初的熊賞花了。於是轉身就走。


    饒幫會出了蓮花寺大門,感覺很沒有麵子,話也不說,隻朝簇集在那兒的迎親隊做個手勢,大家懂意思,紛紛掉頭離開。一路上再也聽不到熱鬧的鑼鼓聲和悅耳的嗩呐聲,隻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樹叢刺蓬間鳥雀的叫聲,來時喜慶的味道已然蕩然無存。


    騎上那匹棗紅大馬的饒幫會心中有氣,無處發泄,便揮鞭使勁抽打馬肚,此馬負痛,“噅”的一聲長嘯,騰空而起,飛身隱入茂林修竹遮蔽的遠處。


    自此,饒幫會就算帶人上山伐木,抬眼就能看見蓮花寺的屋宇,他也不進去。


    7年後的一天中午,饒幫會一家人正在堂屋裏吃飯,忽然聽到外麵的狗叫,他也不經意。片刻,聽到有人在門口喊施主。饒幫會知道是和尚來化緣,故意不理睬,因為多年前他帶著迎親隊熱熱鬧鬧開赴蓮花寺去接妙音尼姑還俗,撲了一場空,他既怪罪妙音尼姑,也怪罪寺內所有的僧人,對此他一直耿耿於懷,再也不想與僧人“來哉”了。


    要不是這件事,饒幫會聽到門口有人叫施主,他會立馬過去,多多少少會施舍一些物品。可是眼下,他裝作沒有聽見。隻是他和熊賞花生的三兒子,已是十多歲的少年了,他聽到門口有人叫施主,就把飯碗一放,走過去,一看是個老和尚,很禮貌地問道,師父,您要我們家施舍一點什麽?未料,老和尚說,不,施主,謝謝你的好意,老衲不是來化緣的,隻是來遞個信。


    遞個什麽信?說吧!三兒子問。


    你老爹在屋裏嗎?老衲想跟他講。老和尚諱莫如深地說。


    三兒子進去了,一會兒,又出來,對老和尚說,老爹不肯見您,對不起。


    那就不見吧!老衲不妨跟你講,你跟你老爹講,就說蓮花寺裏的妙音尼姑7天前圓寂了。老和尚言畢,轉身離開。


    三兒子似乎沒有聽懂,他迴到堂屋,把和尚的原話轉告給已上年紀兩鬢花白的父親。父親一聽,低頭不語,一副悲戚的樣子。三兒子沒有看出來,盯著他連連發問,爹,圓寂是什麽意思?妙音尼姑是哪個?我怎麽沒有聽說過?


    良久,饒幫會才說,廟裏的和尚死了,不叫死了,叫圓寂。


    哦,我懂了,圓寂就是死了。三兒子插話時,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還有,那個妙音尼姑不是別人,就是你的生母。你生母的俗家名字叫熊賞花,剃度出家之後才改的法名。饒幫會直接講出來。


    三兒子一聽馬上眼中泛淚,嗓音低沉地說,爹,那麽就是說我媽死了。


    饒幫會點頭。


    三兒子擦一把眼淚執著地講,爹,妙音尼姑畢竟是我媽,我要到蓮花寺去問問,我媽的遺骨葬在哪兒?問清楚了,我就到她的墳前化紙焚香,作揖磕頭,也算對我媽寄托一份哀思。


    饒幫會總算不反對,他把三個兒子召集在一起,出門上街買了香紙鞭炮,就趕往蓮花寺所在的那座大山。到了山半腰,他們本想進蓮花寺去問一問,卻發現一道必經的山嶺上有一塚新墳,墳邊擺放一個花圈,花圈邊的紙條上還豎寫著一排字:蓮花寺僧眾向已故妙音尼姑稽首!


    饒幫會又仔細瞧了瞧,朝墳墓鞠了一躬,然後講,不要到蓮花寺去問了,你們的生母就下葬在這裏。三個兒子默默無語,不由吩說,依次跪在墳前磕頭。繼而焚香化紙,燃放鞭炮,作禮而退。幾天後,墳邊還搭起一個草棚,裏邊放了一張小方桌,方桌上還供有一尊大佛像,佛像前置有供品若幹。


    桌子的下方,是一尊妙音尼姑在蒲團上打坐的木雕像,神情酷肖,栩栩如生。這都是妙音尼姑俗家的三個兒子催著父親饒幫會請人工製作的。


    再後來,地方上的人稱這個有草棚的葬了妙音尼姑遺骨的山嶺叫尼姑庵嶺。而且三個兒子每年清明節,都相約上山掃墓、祭拜。這樣延續了三、四代人,文首提到的“三叔”,就是妙音尼姑俗家三兒子的後代。她的大兒子和二兒子的後代因後來服兵役,再也沒有迴到老家,他們是否有後裔,也不得而知。


    與我一起走向祖墳山的侄兒饒達,聽明白了個中緣由,忽然又發問,二叔,你也應該到尼姑庵嶺上去上炷香磕個頭,怎麽不去呢?我便解釋說,我與你的三叔不同,對於妙音尼姑來講,他親些,我疏些。我和你爸的父親是先祖饒幫會後來娶的第三房生的。所以我們不到尼姑庵嶺去給妙音尼姑掃墓,就是這個原因。


    未料,饒達聽了,連聲稱讚妙音尼姑了不起,還說她雖然是出家了,但她算是我們饒家的先祖。你們不去給她掃墓,我去。盡管饒達很理性,卻也是性情中人。


    他當下就要到尼姑庵嶺去,並將手裏挈著的香燭拿一份出來轉身欲走。我一把拉住他說,饒達,我們已經快到祖墳山了,何不先在這裏掃墓,再去尼姑庵嶺?反正都是先祖。


    饒達總算聽了我的,在祖墳山上掃墓後,下山後立馬兌現諾言。讓我奇怪的是,饒達自清明在尼姑庵嶺去給妙音尼姑掃墓後,當年暑假和寒假迴來仍去妙音尼姑墓前磕頭,之後,這兩個假期很少看見他在家裏,也不在學校。他父親說,饒達在外麵打工。我說那好哦!他自己籌學費。


    他父親搖著頭說,哪裏?他下半年上學的學費一分錢沒少,他賺的錢可能是自己花了。我也這麽認為,因為這很正常。可是我和他父親的想法都不正確。


    第二年清明節,我們才清楚,饒達用他去年暑、寒假打工賺的錢,買了成為苗子的株杆兒都有手肘大的柏樹幾十棵,都圍植在尼姑庵嶺上妙音尼姑的墳墓前。


    更有意思的是,饒達不稱這一排栽好的樹為柏樹,而是稱它們為菩提樹,說我們的先祖——妙音尼姑在無形的菩提樹下悟道,我們要在有形的菩提樹下悟道。饒達這麽講話時,正畢恭畢敬地站在他所說的菩提樹前,顯得莊重、仁慈、覺悟 ,看上去像一尊值得頂禮的菩薩。


    剛剛念完這本小冊子,那盞光亮微弱的結了燈花的油燈,因耗盡了油而熄滅。劉主任有了倦意,並無睡意。他忽然發現覃老板已經倒在鋪上睡著了,正在打鼾。


    劉主任也想躺在鋪上強製自己入睡,因為念興奮了,不能休息會傷身體。可當他躺下去,感覺背心涼颼颼的,下麵哪裏是一張睡鋪,而是一塊平展的石板。他坐起來大驚,再一看,自己根本不在房子裏,頭頂上空蕩蕩,上麵是高遠的繁星閃爍的夜空。


    他站起來一摸覃老板也睡在一塊石板上,就將覃老板推搡著弄醒,覃老板一個翻身,一屁股坐起來,感覺不對勁,嚷道,我怎麽坐在一塊石板上?


    劉主任拍著他的肩膀說,覃總,我們遇到怪事了,我剛念完的那本小冊子也不見了,那盞熄了的油燈也不見了,我們開始不是來到一間寮房,現在寮房也沒有了,就是兩塊大石板,這裏是一片長滿了荊棘和雜樹的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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