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夢軒的門“砰!”被撞開,方才還英勇無比的鷹王渾身力氣一刹那都消失了似的,沉重的身軀如同沙袋,整個兒撞進來,並跌倒在地上。


    蘭語蝶被嚇傻了,隻是蜷縮在一邊,渾身不住顫抖。


    雪妃也很害怕,但是,她很怕別人也看到鷹王這副樣子,急忙將兩扇門飛快關上。


    方才,在製住誠王的情況下,鷹王和單德芳談判,隻需要一間屋子交代她幾句即可。到底誠王對於單德芳而言,是必須保全的,而鷹王為了不被射成馬蜂窩,也必須留著楚風這個活口。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單德芳帶著部隊看著鷹王將蘭語蝶、雪妃以及楚風一起帶到雪夢軒的門口。鷹王將楚風遠遠擲出,自己和蘭語蝶、雪妃一起避進屋子。


    鷹王跌倒在地上,雪妃急忙擰了塊帕子來,準備為他擦一擦臉上以及身上的血跡。


    她的手剛撫摸上他的身體,鷹王突然伸手,一把將她的手抓住。


    第一次,她感覺他的把握居然這麽虛弱。隻要輕輕一掙,他就會昏厥過去一半,雪妃的心,不知怎的就疼痛起來,淚水也控製不住“簌簌”而落。


    鷹王凝視了她半晌,目光終於柔和起來,也不再抓著她的手,任由她給自己擦著臉和身子,然後他抬起手來,輕輕為她擦去臉頰邊不斷垂落的淚珠。


    這麽一擦,那淚珠兒滾落得反倒越發快速起來。


    雪妃兩隻手將他的一隻手緊緊握住,貼在自己臉上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是這樣的安排,真的不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她的悔恨是真心的,從鷹王認識她一來,她向來都是這麽直接、毫無矯作表達自己。


    鷹王忍不住歎了口氣,氣息微弱輕聲道:“算了,楚風那個幕僚為楚風計劃得太深,你瞧不出來,也怪不得。”


    雪妃道:“即使你真的不責怪我,我自己也沒辦法原諒自己。”抬起一雙淚眼,雙手輕捧他的臉道:“我的本意隻是想讓你親手殺死蘭語蝶。她不是瑞祥郡主,她不是你真心喜歡的那個人。你為了雲杉冷落我,我尚且還能忍受。為了這樣一個人,我……我實在、實在無法安然——”


    說到這裏,他們不約而同,一起看了看縮在牆角裏的蘭語蝶。這個可憐的姑娘,大概也沒法麵對自己一手造出來的混亂,而徹底傻了吧。雪妃沒心情去嘲笑她,鷹王卻忍不住暗自歎了一口氣。


    “如果是雲杉的話,她會保護你的是嗎?”雪妃吸了吸鼻子,輕聲道。


    鷹王這迴將一口氣長長歎出來了,他伸長手臂,將雪妃往自己懷裏抱了抱。外麵的情形他們看不見,想來楚風為了雪妃的安危暫時按兵不動。但是,包圍圈一定不會縮減,根據對單德芳那個幕僚的了解,鷹王內心非常明白,此刻山穀外圍增兵絕對不下千人。


    看來,這次縱使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去。


    這個時辰,應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月亮早落山了,星星也稀疏起來。雪妃躺在鷹王懷抱裏,輕輕道:“隻要能和你像這樣在一起,我死而無憾。”


    鷹王不覺有些感歎,吸了口氣輕輕道:“都怪我……”


    雪妃禁不住微微詫異。


    鷹王低頭看看她,眼神裏浮出一層歉然,言辭也很懇切,檢討起自己的過去:“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因為陷落對雲杉的思念不肯自拔,也不會逼得月如(明妃)憑空裏造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出來。如果我能辨清現實和夢的差別,也不會一味寵愛雲妃而忽略了你們。”說到這裏,他親了親雪妃的麵頰,溫柔地說:“雪兒,在我心裏,對別人也許還是並不關心,但是,此刻我想說的是,對你,我一直都是非常注意。因為雲妃的事,疏忽了你的感受,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雪妃聞言,被束縛的情感頓時一瀉千裏。


    她失聲大哭起來。


    勉強止住激動的情緒,雪妃想抬手擦擦眼角。這時候,鷹王已搶先伸出手來,為她將正在下落的淚珠一一拭去。行動之溫和,叫人幾乎無法一時間全部承受。


    雪妃抓著他的手,又是哭又是笑道:“為什麽?為什麽?”


    她的意思似乎是:“為什麽還對我這麽好?”又似乎是問:“為什麽到了此刻才讓我感覺你的好?”或者是問:“為什麽我們不能一開始就像這樣?”對於鷹王而言,都匯成了一個答案:“雪兒,我已經無路可走,你還是好好活下去吧。”


    雪妃連連搖頭,道:“你若不活,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鷹王道:“楚風對你,確實真心。”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說:“雪兒,時至今日,我也沒有什麽再好瞞你。當初我是準備殺了楚風,也不想再對你有任何牽連。但是謝耿池勸說我,蓬萊統一不能失去楚風這樣一個外交內治能力都很強的人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這些話,我作為當時蓬萊的統治者不能不細細思量。”話說得有些多了,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喘氣,過了一會兒,才接著剛才的話道:“我將王權交到楚風手上,除了他確實有安邦定世之能外,他真心對你好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雪妃聽得入神,此處轉折,讓她不得不大吃一驚。


    鷹王吸了口氣,繼續道:“我離開之後,朝野後宮裏有了許多事先我並不曾預設到的變數,這些在現在說起來,我也很遺憾。但是如果我那時走出琅瓊穀,將楚風從王權上重新取代下來,固然楚風前途堪憂,涉及一定會連累你的事情,那些,我真是實在也不知道如何安置你的未來。”


    雪妃一邊用心聽著,同時心中的驚懼也逐步提升到一個她此生大概都沒法再跨越到的高度。


    “怎麽……”她幾乎語無倫次:“你,楚風,我,竟然——竟然——竟然會是這樣的關係?”思忖良久,她才抬頭對鷹王說:“那麽,你說的讓我好好活下去,就是依然要將我推向你原本的臣子,然後成為他的王後嗎?”


    鷹王淒然一笑,道:“楚風曾經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對他的愛護,向來並不弱於對長烈。隻是有一點,他和長烈比,至少對於我來講,最後還是輸了。長烈對我的忠誠,是沒有條件的。即使他想照顧什麽人,也不會建立在陷害我的基礎上。而楚風,卻是被他內心的感情完全左右。”說到這兒,他伸手撫摸了一下雪妃垂落在臉邊的秀發,柔聲道:“雖然楚風極有可能殺了我,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此便不接受他。因為,當我將你從雪國娶迴來的那一刻起,在我心裏,一直以來都是希望你能幸福快樂的。而我曾經信任的臣子,可以給你這穩妥踏實的關懷,這樣的結果,對於我來說,也很不錯。”最後幾個字說完,他終於無力地垂下手臂。


    雪妃立刻緊緊抱住他。


    鷹王竭盡力氣最後交代:“記好了嗎?”然後,身體中再次發生猛一陣痛苦無比的撕裂。他用手捂住胸口,不一會兒,又是好幾口鮮血吐在地上。


    唉,這內傷已經越來越重,鷹王忍不住自嘲起來——看來,不需要楚風單德芳指揮人攻進來,再有半日光景,他便要自斃在歘火神功和太虛功的相互衝突下!雪妃手上的溫度,他都漸漸感覺不到了。


    黑翼鷹王的時代,終於在此劃下了終結嗎?


    清晨的琅瓊穀,如果不是遍地駐紮著誠王的兵馬,原本應該是寧靜祥和的。清澈的溪水緩緩流淌過迤邐的河床,“嘩啦嘩啦”好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孩子。白色的石頭上,原本該有洗衣的姑娘,溪水的那邊,也該是早起幹活的漢子拉著牛馬出來吃草飲水。加上穀中的景色又那麽優美,鬆林茂密,竹林疏朗,綠油油的草地上,還散布著無數的野花,真正一個絕妙的人間仙境。


    不過,這一切,都在昨天晚上,消散了原本所有的韻味。人不見了,死在了刀劍之下,牛馬也全部被軍隊繳獲。沒有了那一派田園生機,隻在不時傳來的馬嘶聲中,生成那叫人無比驚慌又感到十分壓迫的緊張。


    就在這時,一陣清亮的歌聲從很高的地方飄蕩下來:


    “月亮出來亮堂堂,打開樓門洗衣裳,洗得白白的,曬得脆脆的。月兒彎彎像小船,帶俺娘們去雲南,飛了千裏萬裏路,鳳凰落在梧桐樹。鳳凰鳳凰一擺頭,先蓋木屋後蓋樓。東樓西樓都蓋上,再蓋南樓遮太陽。”


    正在厲兵秣馬的兵士們聽到了,都忍不住抬起頭張望。隻見不遠的高坡上,長著一棵大大的三角楓。就在這棵高大的三角楓斜伸出的樹枝上,坐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兒。


    走近些,看見這女孩兒長得可真是個可人兒,雪白的皮膚在晨曦的映照下,散發出粉紅色蓬勃的朝氣。形狀精致的鵝蛋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眼角兒好看地飛翹著,眼波好像秋水流動,顧盼之間盈盈生光。


    單德芳得到稟報,帶著幾個人來到三角楓下,仰著頭,擺出一團和氣,笑眯眯對樹上道:“小姑娘,你是本地人嗎?”


    女孩兒隻瞥了他一眼,繼續婉轉高歌。


    陳彪附耳單德芳:“先生,抓下來再說?”


    單德芳看看那女孩兒的氣度,伸手示意暫緩。他們在樹下站著,聽著女孩兒唱了一首又一首,始終不見疲倦似的,單德芳這才對著陳彪點點頭。陳彪得令,飛身上樹,一伸手,就準備將女孩兒給輕輕鬆鬆抓下來。


    結果,一個兵器的閃光從樹葉間篩落的陽光間晃過,接著慘叫聲從陳彪口中傳來。剛剛躍上去的大男人,不僅沒抓下那個小女孩,反而自己托著一手的鮮血,摔落在地上,滿地打滾。哀嚎聲不絕,一邊,卻是剛剛砍落下來的手腕,失去了主人,孤零零還有些恐怖,躺在那裏。


    駱成和陳彪最為交好,見狀,不用單德芳指使,拔出劍來飛身而上。結果,也慘叫這掉下來,滾落在地上,等單德芳定睛看時,忍不住心中大駭。隻見駱成四肢倒是完好,隻是兩行鮮血從目中流出,劃過臉麵,單德芳看在眼裏,心頭發寒!


    五十名弓箭手急速奉命前來。誠王也驚動了,在田心、何常、韓琦三人的陪伴下,率領二十名親兵也來到這個高坡上。


    不知怎的,楚風一見這個小姑娘,心頭就不由自主巨震。


    怎麽迴事?為什麽隻是一個小姑娘而已,她從上麵瞥下來的眼神居然叫自己如此害怕呢?


    單德芳讓弓箭手射,楚風揮手讓所有人停手。楚風對著樹上說:“小姑娘,你是誰?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我保證你不會受到傷害。”


    女孩兒顯然是衝他來的,他一出麵,一說話,便非常好說話從樹上跳下來。她跳下來的姿態很好看,好像踏著波浪的弄潮人一樣,身形在半空轉折時竭盡輕逸飄渺,落地時則如一片飄下枝頭的落葉。


    單德芳不會武功,但是眼睛毒,隻是瞧了昨天鷹王殺出重圍的情形,便看出這女孩兒飄身下樹的武功乃是和鷹王一個路數。


    “她也會息影輕功。”單德芳湊著楚風耳朵,輕輕說。


    楚風當然也看出來了,更是驚疑不定。


    女孩兒道:“你是楚風嗎?”


    田心、何常同時大喝:“放肆!”


    楚風舉手製止,讓他們耐心聽女孩兒說下去。


    女孩兒嘴角挑起一抹無所畏懼的笑,脆聲道:“你想知道我是誰的話,就看看他們兩個吧。”說著,向斷腕的陳彪和瞎眼的駱成一指。


    有息影輕功,還有一刀斷腕的內力,以及這談笑間刺下人眼睛的狠毒,這些,全部加起來,楚風飛轉的腦海中隻能想到一個人。


    雲杉?!


    居然會是雲杉嗎?!


    也就是鷹王深愛的那個瑞祥郡主?!


    一念至此,他看著麵前這個個頭尚不及他腰的女孩兒,很緊張地問:“你是一個人來嗎?你,和瑞祥郡主,到底是什麽關係?”


    女孩兒莞爾一笑,舉重若輕道:“她是我母親。”


    “那麽——”楚風遊目看去,看著四周綿延地看不到盡頭的竹子和鬆林,陣陣寒氣打心底蔓延上來。


    女孩兒很聰明,替他問出來:“你是想問:長烈叔叔是不是從蒼歧跑出來了呢?”瞧楚風臉色一僵,便笑起來道:“我告訴你吧,就算他的兩萬大軍沒有糧草,麵對蠻湘火的動亂卻也未必無計可施。要知道蠻湘火的動亂是人為唆使出來的,即使無人平叛,動亂也會自動平息。”


    單德芳怎能見精心的設計毀於一旦,立刻插口道:“你休要胡言,國家大事,豈是容你等兒戲?”


    女孩兒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看他,然後又轉向楚風,鎮定自若。


    楚風額頭見汗,不停思考。良久,他沉聲問女孩兒:“能告訴我,你叫什麽麽?”


    女孩兒又是一笑,道:“沈靈!”


    “你姓沈?”楚風禁不住一愣。當日和雲杉同去的不是逸城公子嗎?逸城公子姓程,何以這個自稱是“雲杉女兒”的女孩兒姓“沈”呢?


    沈靈一點兒驚慌的樣子都沒有,施施然道:“我父親卻是叫程倚天,但是我父親的父親卻不是姓程了,我父親的父親叫沈放飛,我父親懷念生父,偏又不能對不起養父,就隻能他依然姓程,而我和我弟弟都姓沈咯。”


    單德芳唯恐夜長夢多,對楚風道:“殿下,殺了這個丫頭!”


    沈靈立刻大聲道:“你敢!”臉色一時非常嚴肅,對楚風道:“如果你殺了我,漫說我爹爹一定不會放過你。就是我娘,她聯絡了龍州和新州的兵馬,加上還有上將軍的統領,也一定會讓你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說著,不等敵人反應,拔出一把小劍直衝過來。


    這把小劍當真是為她量身定做的,除了劍把之外,劍身長不過一尺有二,尤其奇特的是,那劍身整個兒都是黑黝黝的,看起來薄如蟬翼,當別人舉兵刃和她碰撞時,那黑劍居然輕描淡寫,將砍過來一把刀的刀尖削去了一截。


    單德芳最希望這個女孩子死,叫嚷得最是兇狠。眼瞅著田心、何常、韓琦以及數人將沈靈圍住,不知怎的,突然劍芒閃動,那把黑劍已經刺到眼前。


    單德芳嚇得大叫。


    楚風揮手使劍擋出。


    楚風內力較沈靈強多了,劍與劍相交,竟然將沈靈震得向後跌了一個跟頭。楚風的兵器也多了個口子,沈靈卻是花容失色,貼地滑出幾尺一咕嚕爬起來。田心、何常趕過去,她眼明心亮,連縱幾縱,撲到距離雪夢軒很近的地方。單德芳緊緊跟在楚風身後,大批兵將蜂擁而至。沈靈沒路走,用劍割斷雪夢軒的門閂,一頭紮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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