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外麵的情況如何,江子萱不得而知,江閔這次是鐵了心,將她關在閣樓裏,甚至不讓江邵樂前來探望她。


    她從最初的茫然到焦躁,再到現下的冷靜。冷靜下來,自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那天大肆聲揚的張姓宦官,隻怕也是江月紅謀害她的一個助力,無論他是知情還是不知情,作為太後身邊的奴才,說出了那樣的話語,隻會讓人以為是太後的意思。


    以後,他再在太後身邊一番進言,太後若是對她評價一二,她真的就再無翻身之地。太後若隻是皇家太後倒也罷了,士族現下多張狂,對皇家並無諂媚討好之意。可據說,太後乃是聖人之後,所說的話,許多文人雅士也信奉非常,即便是肆無忌憚的高門子弟,對她多是言聽計從。


    江子萱想到太後,總會生出強烈的不甘,她若隻是被歹人羞辱,即便丟了家族的臉麵,也斷然不會成為過街的老鼠,說起來,還是與太後有關。這天下,諸多張揚的公主和仕女不顧禮儀與男子結交、私會,卻都沒有遭受到她這般淒楚的待遇。


    都說解鈴還須係鈴人,她被天下人恥笑,隻因為張姓宦官連連提及太後,借了太後的威風。若是,有一天,她能見太後一麵,讓太後對她做出新的評價,那麽,她所有的屈辱,是不是隨風而去?


    這樣的念頭,在她心裏一旦生了根,便開始瘋狂地生長,此刻已經牢牢占據了她的整個心房。


    想著,想著,閣樓外麵傳來了說話聲,似乎是江邵樂的聲音。


    她忙抬首看向窗外,剛好看到江邵樂往閣樓裏走,她心裏一喜,等候了那麽長時間,兄長終於到來,這便是她唯一的機會。


    她忙衝到門邊,甚至來不及多看江邵樂一眼,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說道:“哥、哥哥,求你,求你放我出去。”


    “三娘,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她雙手伏地,頭埋在手背上,倔強的不動彈,又道:“月紅汙我……求哥哥放、放我出去……”


    說話間,江邵樂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蹲下,欲攙扶她,卻拗不過她,隻得無奈說道:“三娘,你這是何必?即便出去,你又有何辦法?外麵現下風言風語,出去也不過是自討苦吃,不如在這裏安心等待……”


    “哥、哥哥,我想、我想去見太後。”


    “見太後?你怎麽能見到太後?”江邵樂驚得高唿,話落,歎了一聲,轉而好言勸道:“三娘,並非為兄不幫你,而是現下,太後已經聽聞諸多對你不利的傳言,我縱使有心幫你,隻怕也無法讓她召見你啊!”


    “哥、哥哥,這些……我、我知道。但是,曾聽聞太後心慈、信佛,常、常去普光寺,我、我可以去、去那裏見她。”


    “三娘,你何必如此執拗,若不是你生性好強,不安於室,又怎麽會落到這般田地。難道事到如今,你還不懂得從中汲取教訓嗎?還要一味的好強,還要一味的任性嗎?莫說你我皆不知道太後什麽時候會去普光寺,便是知道,我也斷然不會讓你去的。你的名聲已經……若是再讓你一個女子去普光寺,那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我江家,如何看待你江三娘?”


    江子萱的身體依舊趴伏在地上,所以,江邵樂看不到,當他說出這番話時,江子萱絕望的表情,還有黯然的眼眸。


    江邵樂的話,有意無意的泄露了他的看法,這一切,全都是她的錯,她已經成了江家的害群馬,累得江家名譽受損。


    江子萱的眼淚順著眼角流到了手背上,出了這樣的事情,明明是她受了傷,怎麽全都成了她的錯?


    難道,她想要自食其力,想要為六疾館籌集善款也有錯嗎?難道,她身為江家的嫡女,擋了江月紅的道路全是她的錯?難道,她被歹人傷害,眼睜睜看著春紅在她懷裏死去也是錯?


    這一刻,她的心很疼,比當初麵對那些仕女和夫人們鄙夷的眼神時疼,比江月紅告訴她謝安然欲尚公主時疼。她最親的人,最後的仰仗,也如世人一般看待她。


    她的眼淚,越流越多,可她不願意江邵樂發現,所以還是保持著跪伏在地的姿勢,用牙死死咬住了手背,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就在這時,她的頭頂,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你要見太後做什麽?”


    她的身體,不由一震,這聲音是……


    思及此,她也顧不得臉上的淚珠,倏忽抬頭,果然見到石尉寒站在她的麵前。


    她驚住,竟然忘記了迴答他的問題,隻是用帶著朦朧淚意的雙眼,呆呆的看著他。


    過了好一會,石尉寒等不到她的迴答,便又重複問道:“你為何要見太後?”


    “我……”


    石尉寒平素裏的斑斑劣跡尚在江子萱的腦海中,她該是不會與他多言才是。可是,當她看到他堅定的目光時,忽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感覺,或許,這個人,是懂得她的,或許,全天下,隻有這個人能夠幫她。


    於是,她不再猶豫,也不管他為何會與江邵樂一起出現在她的閣樓中,道:“……見太後……是、是為了討個……清白。”


    “三娘!”一旁的江邵樂,高聲喚她,嚴厲說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江子萱詫異,看著江邵樂,明白什麽?


    江邵樂觸及她的眼神,露出痛惜的神色,喃喃道:“都怪我當初嬌慣你,讓你隨著丘聃那個狂人四處遊曆,枉顧禮儀也就罷了,連倫法綱常也全然不知道!你以為,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麽清白可言?”


    江邵樂說著,見江子萱依舊是茫然模樣,更加痛心疾首,道:“出了這樣的事情,你身為女子,除非以死求全,否則難有清白。”


    轟!隨著他的話落,江子萱的腦海中一片空白,這才是所有人的看法,才是兄長心裏最真實的想法。


    溫度,漸漸在身體裏流逝。


    小時候,因為害怕別人嘲笑她的口吃,所以她很努力、很努力……


    明明還是喜歡玩耍的年紀,在別的孩童嬉戲時,她在看書、習字、作畫,在別的孩童睡覺時,她依舊挑燈夜戰。


    做這一切,隻是為了能夠習得一技之長,能夠用自己的長處遮蓋住缺點,能夠不被他人嘲笑。


    可現下,她終於明白,有些事,有些人,是不能改變的。


    在世人看來,辯才乃是大才,她口吃便與無才一般。貞潔才是清白,她遇到歹人,便與淫亂一般。


    她張了張嘴,想說那天歹人並沒有得逞,想說她還是清白的。


    可,她忽然覺得,麵前的人,不過也隻是冷眼看她的無關人而已。將這樣的話說給無關人知道,其實是低微的,她的驕傲,不容許她這樣做。


    江邵樂說完這番話,見她圓睜雙眼,眼神從哀戚到空洞,難免有些後悔,斜睨石尉寒一眼,道:“三娘……事到如今,你也不要多想了。謝家著實欺人太甚,要你做妾,幸得尉寒大義,願意……”


    “江兄!”石尉寒忽然出聲打斷了江邵樂的話語。


    江邵樂詫異,看向他。


    “江兄,我想與三娘談談,不知道江兄可否行個方便?”


    江邵樂猶豫,看向失魂落魄的江子萱,而後頷首,退了出去。


    江邵樂一走,屋裏頓時靜了下來,靜得隻剩下石尉寒和江子萱兩人輕輕的唿吸聲。


    好半響,石尉寒方才幽幽開口說道:“流言蜚語,你不必介意,世人多愚鈍,所說所知難免淺薄。”


    聞言,江子萱詫異,他這是在安慰她?今日是怎麽了,一向親厚的兄長鄙夷她,一向看她不起的石尉寒竟然在安慰她?


    石尉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咳嗽,自顧自找了一處椅子坐下,又道:“我幼時喜詩書和樂曲,曾讀到蔡文姬的‘悲憤詩’,也曾彈奏過她的‘胡笳吟’……”


    “……那時年幼,未知其中辛酸,隻為附庸風雅而談詩奏樂。後來親眼見到戰亂離別之禍,親身經曆其中苦痛,方能體會斷腸之感,方能領悟悲憤之思。”


    聽石尉寒說得情意切,江子萱難免動容,喃喃道:“你竟、竟也會欣賞……女子之作。”


    “為何不會?蔡文姬一首悲憤詩開了文學先河,其才華令名士讚譽,我自然欣賞她。”說著,石尉寒又反問:“你可喜歡她之作?”


    江子萱頷首,她是喜歡的。


    “那你可知她生平之事?”


    被他這一問,江子萱怔愣片刻,而後脖頸有些僵硬的再頷首,難道是她會錯了意,怎麽覺得石尉寒說起蔡文姬其實是為了鼓勵她?


    那邊,石尉寒等不到她的答案,便自顧自的說:“她一生多舛,丈夫早逝,被擄到南匈奴,被迫嫁於匈奴人十二載。後雖然迴到中原,得曹操庇護嫁於董祀,卻也被董祀嫌棄……這些,你可知道?”


    “知……道。”


    “但最終,她到底還是能有一番成就,能令建安才子也欽佩她不已,讓董祀對她迴心轉意,這些你也該知道吧?”


    到了此時,江子萱終於肯定石尉寒確實是在安慰她,在鼓勵她。她說不清楚自己的感受,當她最親近的人都已經拋棄她、鄙夷她之時,反倒是她素來憎惡的人安慰她。


    她的鼻子有些酸楚,可是她沒有哭,茫茫宇內有一人懂她,無論這人身份如何,與她過往如何,都已經值得她高興。


    思及此,她用衣袖擦了臉頰上的淚痕,對著他笑了起來。


    見她笑,石尉寒嘴角也隨之上翹。


    江子萱不由有些出神,她以前見過他笑,可大多是張狂或者諷刺的笑,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般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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