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悠悠在門縫裏很沒品地急切張望,幾個冷峻的灰衫人打著燈籠,把暗沉的後院照得一片明晰,光芒中心的他在黑夜裏格外耀眼奪目。跪伏在薄木門上的她一時呆住了,這個在暗夜裏周身好像散發著凜冽光彩的男人……真的是程躍然嗎?


    每次分開一陣,她都會覺得他陌生得讓她幾乎不敢相認,這種由視覺產生的疏離感比她看到一別半年的李佑迦尤甚。或許,在她心裏,那個倔強詭譎的小乞丐樣貌過於深刻了,當他在千佛山大放異彩,她恍然不識,他在灰衫墨竹的俊挺少年映襯下,傲岸如天上星宿,她目眩神迷。這個周身籠罩著孤絕霸氣的年輕人,真的是她枕邊嬌寵戲謔的相公程躍然嗎?


    他冷淡不悅地問著話,神色間卻帶了幾分倦怠,他這話問的不是她,而是匆匆跑來的幾個灰衫人,他是竹海的少主,自然不屑與莫不相識的鄉野丫頭說話。同樣的裝束,為程躍然持燈的幾個年輕人卻更加冷肅持重,與抓她來的幾個人高下立顯。程躍然幾時擺起這麽大的譜?這幾個親隨太過出色,寥寥數人卻氣勢不凡,程躍然這個竹海少主……的確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程躍然沒向柴房看一眼,悠悠的心莫名就有些酸楚,這一刻,他與她的距離為何會如此遙遠。如果她不是裴鈞武的弟子,不曾與他同為竹海門人,僅僅是天南地北的兩個少年偶爾相遇,他會喜歡上她嗎?


    這是她從未想過的問題。


    她和程躍然……一切都太過順理成章,說歡喜冤家也罷,說青梅竹馬也好,她這才驚覺,她與他的感情幾乎都是用時間來堆積的,如果剝除掉她與他成長路上的全部附加情感,他可會對如此平凡,如此笨拙的她怦然心動?


    他的優秀,她一直知道,並越來越引以為豪,可現在……這個“相見不相識”的遊戲,似乎是讓她換了個角度來看待自己和程躍然。她總是覺得擁有他是如此天經地義的事,現在卻不免捫心自問,她拿什麽匹配被“武學奇才”“江湖新秀”等等光環籠罩住的他呢?


    難道將來……她不過隻是他的“糟糠之妻”麽?


    這個不期而來的認知讓她喪氣得連重逢的喜悅都減淡了。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抓她來的四個灰衫少年已經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了。悠悠迴神的時候,程躍然正若有所思地沉吟著什麽,另一個氣質不凡的灰衫少年匆匆從前麵走來,抱拳稟道:“少主,倪姑娘到了。”


    “她?”程躍然皺眉,出現一絲不耐神色,隨即斂了,仍舊一臉冷然。


    她抱緊棉花,生怕它歡天喜地的鑽出去撲到程躍然身上,露了行藏。倪姑娘?該不會是去一趟塞外就搭救一個迴來吧?上次救迴來的夏大小姐還在竹海信誓旦旦的一生為婢呢!他走之前她千叮嚀萬囑咐,他不也說再有這俠骨柔腸的事就讓師父裴大俠出手嗎?


    師父……怎麽不見?程躍然這樣在他眼皮子底下桃花亂飛,師父也不看在她這個徒弟份上痛罵他一頓啊?!


    抓她來的灰衫少年中的兩個快步過來打開門,把她從柴房裏架了出來,她幾乎腳不沾地,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沒了在他麵前抬起頭的勇氣,不想讓他把她認出來。若說她還有什麽值得驕傲,不過就是做做人皮麵具易容,鼓搗些小玩意的手藝活兒,她到底是薛天工的女兒,天生了一雙靈巧的手。


    “沒地方歇腳?”程躍然難得頗具耐心地問,看來剛才四個灰衫少年沒有把她描述成一個奸細來邀功。點點頭,她想繼續裝下去,看看她不在,他會和那個倪姑娘是個什麽德行。


    “映非,你處理吧。”程躍然下巴一點從前院來報信的少年,看來是親信。


    偷眼看他頭也不迴去往前廳的背影,悠悠滿心憤懣!這麽好騙?估計是心不在焉吧?!怕他認出來,但他真的沒認出她,她又失望難受。夫妻連心,不該化成灰都認得嗎?看看人家佑迦師叔,她那麽小小聲嘟囔了一下,他都聽見了,聽出是她!剛才她那麽鬼哭狼嚎,他竟然充耳不聞?!


    “城裏客棧爆滿,你一個姑娘家……”叫映非的少年口氣倒算平和,躊躇了一下,“先住一晚吧。”


    悠悠的怨氣帶進語調:“我是來投親的,親戚找不到了,多留我住幾天吧。”她沒心思再編造新的謊言,隨口老調重彈。


    “哦?”映非被她這麽蠻橫的“央求”弄得愣了愣。


    悠悠也覺得有點兒露馬腳,但事已至此,她又怒火中燒,就算被趕出門,大不了飛身上房,趴屋頂看看該死的程躍然是不是在拈花惹草。


    “這樣啊……”映非想了一會兒,“你就先住下吧,順便幫著這裏的下人幹點兒活,算你的住宿費用。”


    悠悠聞言看了他一眼,果然是程躍然的親信,都不是善類!


    被帶到一間比柴房也不見得好到哪兒去的小屋,蠟燭細的幾乎連桌麵都照不太亮,悠悠拉過充作被子的薄棉單子鋪在凳子上算做棉花的安樂窩,棉花也神色鬱鬱,嗅了嗅薄被,頗具戒心地臥伏下去。


    一個婦人不甚熱心地送來一個托盤,裏麵是簡薄的一菜一湯,一大碗米飯,天氣冷,飯菜都沒了熱乎氣,悠悠看得目瞪口呆,竹海有錢有勢,就算給過路的一條狗也不該是這個菜色吧?剛才棉花廚房一遊,迴來嘴巴上都泛著油光呢!


    不吃!餓死算了!程躍然也太刻薄了吧!她又對他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那個貪財住持仁通都甘拜下風,天下有幾個有錢人像他這麽缺德摳門?


    “吃完了就到廚房幫幫忙吧。”送飯來的婦人神色木訥,“少主設宴款待倪小姐呢。”


    什麽?悠悠怒氣攻心,好啊,好個程躍然!


    “我先不吃了,幫忙要緊。”她咬牙切齒,送飯仆婦倒有些驚喜地看著她,難得有個這麽懂得知恩圖報的姑娘。


    廚房燈火灶火交相唿應,又亮又暖,悠悠氣急敗壞地瞪著廚子接連不斷地炒菜出鍋,山珍海味大魚大肉,上等席麵啊!悠悠又想起端給她的那份狗食,幸好臉上有人皮麵具,不然青筋都要爆出來了。


    這個宅院不大,廚子手藝雖不錯,也就一個衣著樸實的少年幫廚,來來往往就是那個神色麻木的婦人上菜,“丫頭,你也幫著端菜吧,仔細點兒,別碰翻了東西。”她招唿悠悠。


    悠悠鐵青著臉真是求之不得,她就是要去看看這場燈下盛宴!


    端著一道熱氣騰騰的紅燒魚,跟著婦人來到前廳,這院子委實不大,估計也是為了掩人耳目才刻意如此普通,前廳燈火通明,所謂盛宴,桌上不過就坐著一對兒年輕男女。桌子也不很大,悠悠把菜端上桌的時候,離女客人很近,細細一打量,的確是有幾分姿色。跟著婦人退開後,悠悠又盯著程躍然看了幾眼,他正微微含笑,心情頗佳。


    這一怒非同小可!


    她千裏迢迢趕來洛陽接他,想他念他,結果呢……


    從前廳奔出來她也無心再裝模作樣下去了,扔下一臉驚駭的婦人,點雪飛掠衝迴房間拎起棉花和包袱,疾奔而去。她真是後悔!


    城門已關,守城的兵士在寒冷冬夜都圍在城樓裏點火取暖,悠悠身材嬌小,夜色又沉,掠過城牆沒有驚動任何兵士。


    從高高城牆落下,悠悠有點兒受不住身形,洛陽城高,若不是她怒氣攻心,這麽提氣飛掠還真有點兒困難。她順勢倒在雪地裏,冷冷的積雪碰見她的肌膚,一陣刺痛,眼淚都下來了。


    “你自己裝神弄鬼,反倒哭起來了?”身後城牆的暗影裏突然飄出好整以暇的輕語,嚇了悠悠一跳,迴頭看時,本該與美女共進晚宴的程躍然施施從黑暗中走出來。


    悠悠目瞪口呆,迴過神來氣恨已極,隨手抓了把雪打在他身上,他也不躲,走過來彎腰抱起她,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就會添亂!”


    悠悠眯眼,略有所悟:“你早就認出我了?”


    他嗤笑,“你以為自己那麽好運氣麽?”


    騙局,又是騙局!


    悠悠氣得在他懷裏踢腳,“陰險狡詐!你就是個卑鄙小人!”


    程躍然摟緊她,微微一笑,“隨你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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