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起宗草草吃過午飯,在老丈人的催促下,拿了戶籍卡去了軍管會。等到了大門外的八字牆前一看,好嘛!門口稀稀拉拉的站著三十多位,這一撮那一堆。再仔細一看,一半以上他都認識,敢情全是來報名的童生。


    在場的人裏,從年齡上看,二三十歲者有之,四五十歲者也有之,甚至還有個六十多歲的。從家境上看,除了有兩個商人之家的,幾乎全是寒門,仕宦之家的一個都沒有。


    最特別的是,個別人身上竟然還穿上了圓領襴衫,這便讓林起宗有些瞧不上,心說真是想功名想瘋了,連這手都用上了,也不怕走路上被人指著後脊梁罵。


    所謂襴衫,其實就是古人詩裏的青衫,源於唐代,妥妥的漢人衣冠;其形製上是圓領大袖,下施橫襴為裳,腰間有襞積,多以藍色布料製作。明朝的衣裳製度與宋朝差不了多少,自然也就沿用下來。


    不過林起宗之所以鄙夷那些穿襴衫的人,是因為即便是在明代,也隻有秀才以上和縣學祭祀時的禮生才能穿,民間自來有“秀才好不在襴衫上”一說。


    滿清時代的讀書人雖然平常都要穿袍褂,得了秀才的功名還會戴上鎏金的金圓頂戴,以表身份,然而每年祭祖的時候卻一定要穿青衫,自家要是沒有,必須要借一身才行。表麵上的說法是祖宗沒見過清朝的袍褂,穿袍褂祖宗不認;不過士林中人都明白,這是先人傳下來的教訓,不忘明朝之義,也算是滿清高壓統治下一種有限的精神反抗。


    順帶說一句,滿清朝廷為了籠絡讀書人,對此沒有幹涉,從清初一直沿用到了清末。


    林起宗上前和熟悉不熟悉的都拱手見了禮,看大家都不動,詫異的道:“諸位怎麽不進去?”


    “德元兄,雖說如今新朝改了製,把縣衙改做軍管會,畢竟還是衙門啊!我等雖是童生,可畢竟無功名在身,冒然進去恐有不妥,還是等等吧。想必一會大門裏的人看到了,自然會出來吩咐我等。”


    “是啊是啊。”


    眾人有此想並不意外。雖說軍管會早就放了告示,言明軍管會大門對百姓敞開,有事可隨時來找,也不會有人索要門包。可這年月尋常老百姓隻要不是打官司,誰都不會往衙門跑,躲還來不及呢。


    然而關於這個問題,上午郭玉已經反複跟林起宗解釋了,說到時候隻要跟門口的衛兵說明來意,自會有人領你們去報名處,不必害怕。


    於是林起宗微微一笑,故作灑脫道:“諸位,既然都說是新朝了,何必扭捏,隨我來便是。”


    說罷,他便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走上台階。三十多個童生一看,不禁暗暗佩服此人實在膽大,有人隨即跟了上去,大多數人還是沒敢動。


    林起宗走到大門前,還不等站崗的衛兵說話,便朝對方作了個揖,躬身道:“敢問這位官爺,我等是來報名參加科舉的,還請指點一二。”


    站崗的士兵一抬手迴了個軍禮,嚇了林起宗和其他幾個童生一跳,隨後說了句“稍等”,便衝門裏喊了一句。沒一會從門房裏走出一人,身量不高,不過挺魁梧,手裏拿著個硬皮夾子,穿著件沒有軍銜的墨綠軍裝,戴著軍帽,也沒有紮武裝帶。


    “諸位好,我姓黃,大名黃魯生,是專門負責咱們寧海州科舉報名的,你們可以叫我黃幹事。”


    林起宗等人心中詫異,心說“幹事”是個什麽官?不過這位既然分管科舉報名,應該就跟以前禮房的典吏差不多吧。於是幾人急忙見禮,有的口稱“黃幹事”,有的則稱“黃老爺”,黃魯生一聽,連忙糾正。


    像他們這些來膠東擔任軍管會辦事員的,幾乎全是從西伯利亞退下來的老兵,參加北海軍至少都在五年以上,家裏衣食富足不說,思想上還得過硬才行。去年臨來山東前,北海軍參謀部還特意召開過一場教育大會,趙新和吳思宇都給他們講過話,反複強調大家來山東不是做老爺享福的,而是要給老百姓做事。


    黃魯生向林起宗等人要了戶籍卡,然後打開手中的硬皮夾子,對照了一下上麵統計的本縣童生名單,發現有他們幾人,便把卡片遞還,然後告訴他們往裏走,去儀門後麵原禮房所在登記即可。


    林起宗等人躬身謝了,正要往裏走,就聽身後有人道:“敢問這位老爺,關,關於.那個考試津貼什麽時候能領到?”


    他轉頭一看,就見一位五十多歲穿著襴衫的老童生也走了過來,衝黃魯生一揖倒地。聽這人問出了關鍵性問題,林起宗不由停住了腳步,豎起了耳朵。與此同時,那些等在台階下的童生們看到林起宗都進去了,也都湊了上來。


    黃魯生急忙上前將對方扶起,口中道:“老先生不必如此.”


    從兩人之後的對話中,眾人這才明白,要想領到北海鎮的“考試津貼”,首先得完成報名登記,隨後還要參加下個月初軍管會舉辦的“考前培訓班”,為期三天,然後就可以領到錢了。


    眾人原以為至少要等上幾個月才能拿到,沒想到下個月就有,都很激動。他們這些人裏,有的家裏雖然有幾畝地,但因為要供養一個讀書種子,導致生活過的很是窘迫,二兩銀子對他們而言可真不是小數目。


    一眾童生以林起宗為首,按照沿路站崗士兵的指點,繞過儀門來到了以前六房所在的院落。


    此時天井中的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燒煤的煙火味,讓林起宗皺了皺鼻子。他注意到在各間公事房的窗戶上方,每隔一段距離便伸出一個小腿粗細的白色圓筒,過了房簷的位置,白色圓筒便向上拐出兩尺多長,隱約冒著一股淡淡的青煙,在圓筒的最上處,還有一個圓錐形的小帽。


    “這是.煙囪?幹什麽用的?”


    林起宗正在奇怪,身後跟著的那位輕輕推了他一下,道“德元兄,咱們該去那間公事房?”


    寧海州縣衙裏的六房,原本是按照吏戶禮兵刑工的順序,從西側的最北到東側的最北依次排列。軍管會成立後,各房的名稱都按北海鎮的習慣給改了;吏房變成了“人事”,戶房被改為“財稅”,禮房成了“文教”,兵房就成了“治安警署”、刑房改為了“司法”、工房變作“建設”,除此之外還單設了一個海關和“衛生所”。


    海關設在了龍門港,代替了以前的巡檢司;衛生所因為醫護人員都是女性,為免物議,目前暫不對外,隻承擔北海軍內部診所的職能。


    因為郭玉之前叮囑過的關係,林起宗便壯著膽子來到左首第二間掛著“文教”牌子的房門前敲了兩下。


    “請進!”


    推開屋門,一股暖熏熏的熱氣撲麵而來,林起宗就見屋內的兩張桌案後各自坐著一人,麵帶微笑的看向自己。


    此時他身後的幾個童生也都要進來,其中一人趕忙起身道:“一次進來兩個人。對不住各位,這公事房太小。”


    屋外的童生聽他說話客氣,便不再往裏走,隻站在了廊下等候。


    林起宗和身後之人走進屋內,首先衝著桌案後的兩人拱手作揖,那兩人也笑著拱了拱手,跟他們要了戶籍卡,在登記表上填寫起來。林起宗此時發現對麵之人握筆的姿勢非常奇怪,就像是握著一把刻刀,字跡如刀刻斧鑿一般,而且行文順序也不是由上到下、從右及左,而是從左往右、從上到下。


    很快,他又被對麵之人手中的筆給吸引住了,且不說筆杆晶瑩剔透如水晶,中間一條黑線,材質甚為奇特,最令他震驚的是,書寫之間居然不用沾墨。


    這可是亙古未聞之物啊!


    目光遊弋間,他又注意到屋內角落處放著一件奇怪的東西,讓他不自覺發出了“咦”的一聲。那東西外表黑乎乎,跟個圓筒一般,頂部的方盤上還放著一個銀白色的水壺,壺嘴正冒著水汽,底部則是低矮的三條腿。他之前在門外看到的白色圓筒,從窗戶上方下來,一直連接到了方盤邊緣的一個突出位置。


    林起宗立刻醒悟這應該是個類似炭爐之類的物件,使得屋內溫暖如春。他不禁心想這新朝官府裏的事物件件樁樁都透著稀奇。


    能不稀奇嗎?帶煙囪的鑄鐵煤爐可是另一時空五十年代才有的東西,清代根本沒有!


    這些年隨著蝦夷地北泉州煤礦和苦葉島中部煤礦的開發度不斷提高好吧,主要是被送去挖煤的人越來越多,除了拒不悔改的清軍戰俘和沙俄戰俘,還有不少邪教分子,幾乎每隔兩天就有四條運煤船到港。


    伯力的鋼廠和西拉河東部的工業區根本用不了這麽多煤,於是過去住平房用的老式煤爐便被陳青鬆“發明”出來。這玩意的製作和組裝並不複雜,各部件可通過澆築一次成型,民政又通過社區組織傳授了蜂窩煤的製作方法。


    另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隨著北海鎮的城鎮化和農田的開發區域越來越廣,伐木已經成了件辛苦事;城裏人得跑很遠才能找到白樺林,另外山上的樹也不能隨便砍了,所以當北海商社裏擺出煤爐後,很快就被老百姓接受了。


    為了解決部隊過冬的問題,去年入冬前,民政運來了上千個鑄鐵煤爐,分發到四縣軍管會。


    清代登州府境內的萊陽、海陽、棲霞等地都產煤,可這年月煤最主要的用途是煉鐵冶金,老百姓取暖還得用木炭、燒柴火。


    當時坐鎮文登的孔紹安通過城內的商人,從海陽等地買來數萬斤煤,隨後又讓士兵們自己動手,製作了蜂窩煤,這才解決了軍管會和軍營內的冬季取暖問題。


    此時林起宗對麵那人填完登記表後,又打開了一本空白“賬簿”,每頁分成上下兩聯。他在上下都填寫上了林起宗的名字以及戶籍卡上的門牌號碼,然後“刺啦”一下撕了下來,交給一臉驚訝的林起宗道:“出門右轉第三間,把單子交給屋裏的人。”


    林起宗收好戶籍卡,懵懵懂懂的出了屋子,來到了之前曹富貴和郭玉拍證件照的屋門口,敲了兩下,裏麵還是傳出一聲“請進”,於是便推門進去了。


    剛一進門,林起宗不由一愣,他發現這間屋內的陳設非常奇怪。跟郭玉一樣,他也試圖搞明白屋裏架子上的那把外黑內銀的傘和一塊銀晃晃的板子是幹嘛用的,不過負責照相的辦事員顯然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對方要過他手中的單子,隨即就讓他坐在光線最好的一麵白牆下,那裏有把官帽椅。


    “坐那椅子上兩手放平就行,把帽子摘下來.別翹二郎腿.腿別哆嗦。”


    林起宗完全不知道這是要幹什麽,在他對麵四五步外,立著一個黑色的三腳架,上麵放著一個奇怪的黑色小盒子,麵對自己的方向還有個好像是水晶麵的透鏡。


    此刻他渾身僵直,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了,然而對麵那人仍在不停的命令著他:“頭向右轉一點.向左轉.看我手這裏.抬一點頭好!別動”


    輕微的“哢嚓”一聲過後,那人撕下之前那兩聯單的下半部分,拿起筆在上麵做了個標記,對林起宗道:“五天後來我這裏取照片。”


    林起宗也不懂什麽叫“照片”,“嗯”了一聲,隨即躬了躬身。他戴好帽子,渾渾噩噩的起身走到門口,看到下一位也是一臉好奇的走進來,對方還朝他拱了拱手。林起宗想到剛才自己被人擺布的場麵,再看這位,臉上的肌肉不禁抽動了兩下。


    等出了大門,重新迴到八字牆前,林起宗不禁長出了一口氣。這一套眼花繚亂的程序走下來,他感覺自己對衙門的認識完全被顛覆了。於是他決定再去張屠戶那裏賒點豬下水之類的,迴去好好補一下不夠用的腦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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