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聞訊後,便讓三團的軍需官拿了幾百斤糧食留給這些女人和孩子,結果北海軍的這一舉動讓小根占的鄉民十分意外,便一起去了北海軍的營地外鞠躬道謝。


    等到兩天後北海軍再次出發時,隊伍後麵竟然跟著二十幾個抱孩子的女人,怎麽勸都勸不走。之後派人一問才知道,這些女人的丈夫已經在先前的戰鬥中喪命,眼下家也毀了,就算是留下來也熬不過這個冬天。那幾百斤糧食雖然能解一時之急,可以後怎麽辦?


    女人們覺得北海軍既然能好心拿出糧食分給他們,也許跟著走會有條活路。至於仇恨?也許有恨吧,可這年月能活下去把孩子養大就不錯了,都是命啊!


    這個時代島國的農村女人是很能吃苦的,她們那瘦小的身板甚至能扛著六十斤重的米袋子一氣走上二裏地,就為了一趟一文錢的收入。


    (有興趣的可以去看電影《大米騷動》,一群彪悍的女人......)


    北海軍後隊的軍官覺得這些女人挺可憐,就請示了趙新。趙新說她們既然願意跟,那就跟著走好了。不就是點糧食麽,每天可以幫著後勤幹點雜活,怎麽都能吃飽。


    兩天後,北上的驚雷號抵達大根占外的海麵。這裏是大隅國最大的一處外山城據點,總共由三個村子組成,由富山氏負責鎮守。本地的鄉士有三百多人,糾集的兵力高達千人。


    北海軍的先頭部隊登陸後,經過一天的偵察,第二天便展開炮擊。鬥誌激昂的薩摩武士在接連不斷的炮火下是那樣的軟弱無力,很快就被炸的四散奔逃。


    四團出動了兩個營,進村之後便挨家挨戶的清剿。能夠抵禦火繩槍鐵彈和弓箭的石牆在手榴彈和炸藥的攻擊下如同窗戶紙一樣,躲在院中抵禦的薩摩武士們被手榴彈和密集的彈雨打的無處可逃。


    本地的地頭富山氏眼見被動防禦隻能挨打,隻得再次組織人馬進行決一死戰。


    麵對發起衝鋒的數百武士和鄉勇,北海軍的機槍出場了。而那條為了抵禦外敵、可以縱馬奔馳的街巷頓時變成了修羅場,前赴後繼發起進攻的薩摩軍接連不斷的倒在了槍口下,最後連北海軍的機槍手都不忍再戰,大聲喊著讓對方投降,別再進攻了。


    活下來的武士和鄉勇渾身沾滿了鮮血,無力的癱坐在一地的死傷者中間。他們已經被殺的丟了魂,當北海軍的士兵過來收繳武器時,這些幸存者如同人偶一般,麵無表情的任由捆綁。


    在北海軍強大的攻勢下,大根占的三個村子一天就陷落了,自知不敵的富山氏為了本地的女人和孩子免遭屠戮,無奈之下向北海軍投降。


    鄧飛是個很理性的人,在另一時空裏積攢的那些百年仇恨,在本時空卻讓他無從發泄。這種情緒很複雜,他覺得如果自己下令屠殺這些俘虜,那麽自己跟那些刻骨仇恨的人又有什麽區別?


    來到十八世紀已經快五年了,不管是以後留在這裏還是過幾年再迴去,至少在本時空,他都無法讓自己成為一個劊子手;而這也是因為他從小受的教育所決定的。


    所以鄧飛隻是命令這些人放下武器,隨後便關押在港口附近的幾處院落裏,又派了隨軍醫護人員給這些俘虜和受傷的鄉民療傷,等趙新他們抵達後再做決定。


    五天後,從大根占出發的聯軍抵達田代鄉。已經得知大小根占陷落的本地武士根本無處可逃,在他們身後就是山高穀深的九州山脈。在讓女人孩子和老人躲進山裏後,田代鄉的武士和鄉勇便進行了一場殊死抵抗。


    麵對北海軍的炮火和仙台藩的兇狠攻擊,殘餘的薩摩武士們撤到本地神社內繼續抵抗。伊達村常本來就沒想留這些人活口,便下令放火。一天後,田代鄉被攻陷。


    至此,北海軍在第一階段的作戰任務已經全部完成。


    而遠在數千裏外的北海鎮這邊,在經過連續兩個月的搶救行動後,北海鎮一下暴增了近十萬的帶清饑民。民政光是往鯨魚灣那裏就安置了三萬人,其他除了往富爾丹城輸送了五萬人,剩下的都被分散安置在北海鎮以北三十裏外的十幾個居民點裏。


    這兩個月除了忙著幾個工業項目施工的人外,其他穿越眾都被陳青鬆抓了壯丁,帶著行政學校和小學校的一群半大孩子作為助手,忙著安置流民、建設住所、領取工具、發放過冬糧食和衣物。


    看到一群群衣不蔽體的流民們在自己的幫助下獲得安身之地,辛苦的都瘦了兩圈的範統覺得自己總算是做了件有意義的事。


    有發展就會有阻礙,那些早先來到北海鎮的流民隨著衣食無憂,古代農民的宗族意識便開始抬頭,舊有的社會習俗和北海鎮的法規製度漸漸產生衝突。


    而這一切之所以被陳青鬆等人注意到,是源於有人在三更半夜隔著院牆往北海鎮警務總署裏扔進了一份匿名舉報。


    警務總署全天都是有人的,所以那封包著石頭的舉報信剛一落地,聽到動靜的兩個治安警就出門查看。等他們發現地上的異物後,馬上就跑到警務所外麵尋找,可光影朦朧的大街上已經看不到一個人影了。


    值班的警察迴到屋裏,打開石頭外包著的紙一看,原來是封信,字跡寫的是七扭八歪,還有不少錯別字。可等他們看到所寫的內容,頓時嚇了一跳。


    寫信的人舉報北海鎮第五居民社區第七居民組的李何氏意圖下毒殺死自己的丈夫和公婆,結果謀殺未遂。若光是這樣也就隻是個殺人未遂案,可接下來的內容就有些聳人聽聞了。


    姓李的那戶人是來自河南彰德府某村,李何氏的公公和丈夫覺得這事實在太丟人,便沒有報警,而是將李氏給活活掐死,之後又運到鎮子外的野地裏給偷偷埋了。之後的幾天當有人問起李何氏時,李家人便說她身子骨弱,在家中靜養。


    最關鍵的是第五居民區的警察所所長也是來自河南彰德府,他在知道這個情況後居然當做沒事人一樣,私自把這事給隱瞞了下來。


    警務人員涉嫌知法犯法,這事可大了!那兩個治安警根本不敢拿主意,隻能等早上上班,署長來了再說。


    眼下北海鎮這邊警務係統的老大是來自鬆島町的那個片山,這位行事方正的警務署長眼裏就沒有灰色地帶,容不下一絲一毫的違法行為,深得趙新和幾位穿越眾的信任。


    第二天一早,看到舉報信的片山在聽了兩個值班人員的報告後,臉色頓時就如烏雲密布,他馬上派出幾個手下人化妝後去第五居民區打聽消息。


    到了下午,幾個便衣迴來報告,說李家的情況的確有些不對頭。便衣們首先跟周圍的幾戶鄰居旁敲側擊著打聽李家發生了什麽,那幾戶人家都是閉口不言。之後,兩個便衣又去了第五區裏的商鋪,經過一番詢問,商鋪老板說已經好幾天沒見到李家的媳婦了;平時李家買個油鹽醬醋的都是李氏,可最近這些日子來的都是她婆婆。


    片山聽了匯報,接著便以召開重要會議為名,在晚飯時將第五區的治安警所長叫到了警務署。那位治安警所長曾是一名“老兵”,富爾丹城戰役時被清軍的炮彈打掉了一條胳膊,傷愈後便被安排到了治安警係統。


    麵對片山的嚴厲訊問,這位所長終於吐露了實情,原來李家人和他來自同一個村子。事發後,李家的那位老爺子找到他求幫忙,他看在鄉裏鄉親的份上就給瞞了下來。


    片山聽完,氣憤的一拍桌子怒道:“我看你是昏了頭了!為什麽知情不報?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行為?!”


    “署長,這種事以前在老家那邊都是民不舉官不究的事,女人不守婦道,直接拖到祠堂裏關起來餓死的都有。”


    “你怎麽能確定李何氏意圖謀殺他丈夫和公婆?”


    “這事周圍幾家鄰居都知道。那天李何氏下毒被發現後,跟瘋了一樣的拿菜刀追著他家人砍,怎麽攔都攔不住。後來還是她兒子放學迴來哭著叫娘,這才停了手。”


    “她下的什麽毒?!”


    “老鼠藥。”


    片山想了想,覺得這事實在蹊蹺,那李何氏為什麽跟家裏人有這麽大仇恨?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怎麽連公公婆婆都要殺?


    “李家有什麽矛盾?”


    “這事我就不清楚了。署長,李老漢原來救過我爹一條命,所以我一糊塗就......”那所長話沒說完就低下了頭。


    片山此時已經氣得臉色鐵青,他讓人把那所長帶下去關押,隨即命人馬上將李家四口和周圍幾戶鄰居全部逮捕歸案。


    折騰了一夜,經過連夜審訊,事情的真相總算查清了,而這一切的起因則讓負責審訊的治安警大吃一驚!


    “什麽?!溺嬰!!”片山感覺自己的頭皮都要炸了。


    “是,署長。這是審訊筆錄,您看看吧。那女人實在太可憐了!”


    負責審訊的治安警將審訊筆錄放在了片山的桌子上,此刻他兩眼通紅,也不知是因為一夜沒睡,還是因為知道被害人遭遇後產生的深深同情。


    在中國曆史上,長期流行溺嬰--尤其是溺殺女嬰的風俗。其手段之殘忍,嚴重悖逆人倫。即便是那些宋明理學的衛道士們,也對這種行為進行過無數次的痛斥。


    但是在清代社會中,由於多種原因,許多人卻對於淹殺新生女嬰這種殘忍的行為,表現出精神上的麻木不仁,他們不僅不加以譴責,相反還仿效行之,致使溺女現象愈演愈烈,導致人的行為和精神日趨乖張。


    在這個時代的中國民間,不僅是是貧窮階層的家庭盛行溺女,即使富裕階層的家庭同樣流行此風。例如在清人筆記中就曾記載“若夫富貴之家,或憂多女則嫁難,或憂育女則男遲,在庸夫愚婦陷於不自知而冥然為之,間有身列士林,未嚐不知其非而亦複為之。”


    在另一時空的曆史上,這種社會現象伴隨著中國社會人口的大幅度增加,以及社會普遍貧困化的日益加劇而常盛不衰,導致了人口性比例的嚴重失調。致使婚姻糾紛訟、拐買婦女、童養媳、傳統宗族關係及婚姻製度的破壞、性侵犯、娟妓乃至社會秩序不穩定等諸多問題。


    有清一代,溺嬰行為前後持續了兩百多年,甚至延續至民國時期。


    “被害人李何氏,死亡時年齡二十七歲。根據我們的調查,李何氏在十三歲就嫁到了李家,十五歲那年生下第一胎,也就是李家現在的那個小子。之後又連生兩胎,第二胎沒留住,第三胎是個女嬰,被她丈夫溺殺。


    乾隆五十年,河南大災,李家從彰德府一路逃難到蘇北,於當年十月到了北海鎮。去年十一月,李何氏在家中產下一胎女嬰,李老漢和李有財父子倆覺得女嬰沒用,隻能徒耗糧食,大了還得賠上一筆嫁妝,於是便在屋內的水缸中將孩子溺殺。而作為婆婆的李鄭氏也沒有加以阻止......”


    隨著片山向陳青鬆等人講述著案情經過,會議室內的幾名穿越眾全都是臉色陰沉,尤其是劉思婷劉大主任,眼淚吧嗒吧嗒的流了下來。


    “自從李有財和李老漢把孩子溺殺,並偷偷在野地掩埋後,李何氏的精神就變得不太正常。根據對周圍幾戶鄰居的審訊結果,李何氏自從那以後就變的失魂落魄的,有時會一個人去野地裏喊自己的孩子,每次都是她婆婆或是李有財給領迴家。


    八月二十七日,李何氏去了居民區裏的商鋪買了半斤老鼠藥,對店鋪夥計說是家裏出了一窩老鼠。咱們這裏老鼠的確不少,經常有人買老鼠藥,所以也沒人在意。


    九月三日,李何氏趁著兒子去上學,中午給家裏人熬了一鍋粥,結果在往裏麵倒老鼠藥的時候被她婆婆給看見了,於是便告訴了李有財。李有財知道自己女人腦子不正常,不過還是把李何氏給打了一頓,又給捆了起來。之後李何氏掙脫捆綁,抄起菜刀,叫嚷著要把李家人都砍死。後來幸虧她兒子放學迴來阻止,這才扔下菜刀。


    九月五日下午,李何氏又鬧了起來,於是李有財一怒之下,就把李何氏給掐死了。之後他們父子兩人一商量,就連夜把李何氏給抬到野外埋了......”


    “啪!”陳青鬆猛的一拍桌子,怒喝道:“別念了!”


    洪濤抬頭向片山問道:“舉報信是誰寫的查出來了嗎?”


    片山黯然道:“是李何氏的兒子李旺。他放學迴家後發現他娘不見了,李有財騙他說送去了醫院住院。李旺第二天悄悄去了醫院,發現沒人,迴家就問了他祖母。家裏人都不告訴孩子,那孩子就起了疑。幾天後,那孩子在夜裏偶然偷聽到李老漢和老伴商量,這才知道怎麽迴事。”


    陳青鬆猛的起身,一把撩開身下的椅子,茫然無措的走了幾步,黯然道:“淹女不舉,舊習不遷!災荒年間食不果腹也就罷了,怎麽現在吃飽穿暖了竟然還是這樣?”


    說完,他從吳安全麵前的煙盒裏拿出一支香煙,點上後深吸了幾口,試圖讓糟糕透頂的心情平複下來。


    過了許久,洪濤才道:“說起來,這事我們醫療係統也有責任。現在有些居民怕花錢不敢去醫院,生孩子就在家裏。看來以後居民點和醫療係統必須聯防聯控,所有孕婦都要登記在冊,生產時醫療人員必須在場。”


    小學校的校長老尤道:“李旺能寫信舉報,說明我們的教育還是有成效的。”


    陳青鬆將抽了半截的香煙掐滅,對在座眾人道:“遠遠不夠!其實我跟大家一樣,對於如何改造一個舊時代,根本沒意識到有多困難!諸位,我們的敵人不隻是滿清,這些延續百年乃至千年的醜陋惡習才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就算是北海軍揮師入關,打敗滿清,可如果不把這些醜惡的陋習打倒,這個國家還是沒有未來!”


    幾天之後,當迴到驚雷號上的趙新從電報中得知此事,他苦思良久,給陳青鬆發了一封二十五字的電報:


    皇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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