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爾丹打量著眼前的這些人,他們身上都穿著一個樣式的黑色棉袍,下身則是厚厚的棉褲,腳上一雙矮腰皮靴。樣式就跟雅爾哈之前帶迴去的一模一樣。


    為首的一個矮個子年輕人手裏提著一把長刀,外麵的刀鞘漆黑發亮,十分的惹眼;另外一個手裏則拿著一把紅色刀鞘的長刀,也是鮮豔奪目。除了這兩個人,其他幾個人手裏都抓著一根一人多高的木矛拄在地上。


    至於身後的那個壯的跟黑熊一樣的大高個,此時越過他們父子二人,走進了營門裏。


    瑟爾丹看到那個壯漢跟手拿黑色刀鞘的年輕人比劃了一下,那年輕人急忙就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書本一樣的東西。


    壯漢隨即打開了那個“書本”,拿起筆在上麵寫著什麽。


    這人居然是個讀書人?瑟爾丹想到此處,望向對方的目光立刻變得尊敬起來。


    他以前去琿春城給協領大人上貢熊皮的時候,曾經路過官學。當時還不明白的瑟爾丹向帶路的戈什哈打聽這裏是幹嘛的。那戈什哈則傲慢的介紹說這裏是教人讀書識字的地方,出來後都是要做官的。


    瑟爾丹思及此處,看來這個大高個就是此處的官?


    劉勝先在勝海舟的冊子上寫了兩個字,“換鹽”,然後又寫了“雅爾哈的朋友?小心。”幾個字。


    十分醒目的問號,立刻引起了勝海舟的注意。這個符號趙新教過他,表示疑問的意思。看來劉大人也不能確定對方的身份。


    勝海舟收起了冊子,腳步輕移,走到虎吉身旁,湊到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本來還挺放鬆的虎吉立刻就將注意力緊緊放在了對麵兩人身上,準備隨時發動。


    劉勝交待完勝海舟,則走到魯壽山身邊,對魯壽山說道:“我怎麽說,你就怎麽翻。明白嗎?”


    “是,劉老爺。”魯壽山心裏十分詫異,可不是你怎麽說我就怎麽翻,難道我會亂說?


    “你們要換多少鹽?”劉勝看著瑟爾丹父子問道。


    “我也不知道你們這裏怎麽換的,雅爾哈沒說過。不過我們帶來了獸皮。”瑟爾丹聽完魯壽山的話,想了想,隨即說道。他又讓額魯去爬犁上把獸皮拿下來。


    劉勝看著眼前的幾十張各色獸皮,心說我哪懂這個啊。隨即看向了魯壽山。


    魯壽山則貓腰翻看了一下,隨即起身說道:“劉老爺,這些皮子毛色不錯。大部分是鹿皮,也有細毛狐狸皮,還有幾張水獺皮。”


    劉勝隨口說道:“聽說東北人都喜歡穿個貂兒,有貂皮麽?”


    魯壽山搖搖頭,隨即轉身對瑟爾丹問了幾句。瑟爾丹則開始解釋了一通。劉勝聽完,這才明白是怎麽迴事。


    原來,清廷在關外地區的每座貢山的山口附近都設有卡倫,派甲兵把守,不準私自進山狩獵。


    即便是瑟爾丹他們這樣的牲丁進山去捕獵的時候,也要先在哨卡鈐壓戳記,否則就是偷盜私貨罪。


    關外曆來有著所謂“秋挖人參冬打貂”的傳統,冬季裏紫貂的皮毛最為厚實。


    瑟爾丹他們進山捕貂時,會利用紫貂在雪麵上留下的痕跡追蹤紫貂的落腳點。氣候愈寒冷,毛色越純正,毛質也更佳。在紫貂那黑褐色的皮毛中,如果隱藏著均勻的白色細毛,則被稱為“墨裏藏針”,十分名貴。


    每年天降大雪,河水結冰之後,捕貂的獵戶就會趕著馬拉爬犁、狗拉爬犁,裝載著帳篷、食物用品,帶著幾條獵犬進山林裏去捕貂,一直要到十二月或第二年春天才能返迴。


    在冬季捕貂,整個捕獵過程充滿著危險,這種危險不是來自於貂,而是來自於山林中的其他猛獸和種種意外,比如老虎和野豬,還有冬眠的熊。


    每次在獵貂前後,都要舉行祭貂神和謝貂神的儀式。祭祀貂神是由“貂達”(獵貂人的首領)來主持祭祀。


    “貂達”在祭祀貂神時,既不能像薩滿一樣係著腰鈴、也不會擊打神鼓、更不能拿著貂套子,主要是因為貂神膽小,怕驚擾到它。


    他們隻是用酒灑地,然後燒香供奉在貂神的神位前,升香時要看香煙的指向,如果香煙飄往東麵,則意味著東方有貂,可向東行狩獵。若香煙飄向南麵,則是指示南方有貂,可向南方狩獵。


    庫爾喀齊人和費雅喀人對捕貂都有訣竅,所謂“打貂要打生,用網不用箭”。


    (清初被流放至寧古塔的楊賓在《柳編紀略》上也有記載。貂鼠一般穴居在鬆林中,或土穴,或樹洞,獵人先把獵網蓋在穴口之上,再點上濕柴火,把濃煙往洞裏熏,當貂受不了煙熏時就會從洞中逃出來,自投羅網;更極端的則是直接把貂用煙熏死,然後砍倒大樹取貂。)


    每年的“賞烏林”後,三姓和寧古塔的都統衙門將之前收訖的合格的貂皮,登記造冊,派遣甲兵專程押送至京城;同時兩地的都統衙門還要向吉林將軍和黑龍江將軍呈報,詳細說明貢品的數量和毛色。


    而清廷之所以需要這麽多的貢貂,還是為了尊卑有別。而貂皮服飾則代表了當時的社會地位。無論是貂皮襖、貂皮大衣、尖纓貂帽、貂鼠團帽,凡是與貂皮有關的,隻有高級官員才有資格穿。


    劉勝聽完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年月不是隨意就能搞到貂皮的;這還不如未來呢,起碼有養殖的。


    三人說話間,平太跑過來了。他走近一看,這兩人完全不認識;又見到劉勝和魯壽山正跟對方說著什麽,也就沒有上前,而是停在了勝海舟的身後等著。


    過了一會,劉勝轉身迴來問勝海舟,以前是怎麽換鹽的。


    勝海舟則迴答沒有換過,上次給雅爾哈的是贈送的。


    劉勝雖然脾氣有時過於急躁,終歸還是個厚道人。他估摸了一下對方帶來的皮子,就讓勝海舟去找利吉,取了一大袋子食鹽過來。


    一百斤!


    瑟爾丹和額魯看著麵前的這一大袋子鹽,兩眼發直,陷入呆滯。這麽多,都是鹽?


    他們平時買鹽都是去琿春城裏;或者偷偷去海邊的漁村裏找恆吉換鹽,雖然每次也換不了多少。


    清代中早期的時候,東北是有鹽場的,就在今天的營口,共設有六個分場。不過這裏的鹽瑟爾丹他們是吃不到的,每年都要作為貢品進貢到宮裏(年貢六萬八千斤,乾隆五十年增加到八萬八千斤)。


    琿春這裏的鹽其實是從朝鮮買的。每年十月,寧古塔就派人去朝鮮國的會同府,購買鹽、牛羊馬匹乃至布匹。而朝鮮國則專門派遣一名官員在會同府等候交易。(曾有記載,會同府比寧古塔還破舊不堪。)


    買來的鹽運迴寧古塔後,便按戶籍分配給寧古塔和琿春的各家滿人。滿人們拿到鹽後,則對外售以高價,一般老百姓根本吃不起。


    (發配至此的那些漢民就更別說了。他們將芥菜疙瘩煮熟後放在熱炕頭,等菜湯自然發酵。發酵之後則刮取湯麵的白霜,再用水侵火烘之法,多次製取之後,就成了代替鹽的鹹漿。)


    瑟爾丹打開袋子,看到裏麵都是雪白的精鹽,簡直不敢相信。兒子額魯則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在嘴裏。


    “阿瑪,上好的精鹽!跟雅爾哈大叔上次拿迴來的一樣!”額魯驚訝的對父親喊道。


    瑟爾丹也用小指沾了一點放入口中,隨即臉上就笑開了花。


    “雅裏哈。gucu。”平太看到這邊的交易完成,就湊上前來比劃著手勢問瑟爾丹。


    瑟爾丹一看對麵這人自稱是雅爾哈的朋友,沉吟了半晌才對魯壽山說道:“雅爾哈病了。是凍傷。他因為跟你們換東西,被官兵抓了,半路上逃了出來。他家裏人也都死光了。”


    魯壽山聽了就轉頭告訴了劉勝。驚訝的劉勝也不知道怎麽對平太解釋,隻得先在勝海舟的冊子上寫了一個“病”字。


    突然,劉勝對魯壽山說道:“你讓他們先別走,等一下,我去拿點東西。”


    說完,他快步就跑迴了車裏。進車後找到藥箱,一通翻找下,找出一盒雲南白藥膠囊,又翻出一盒止痛片。


    出門前,劉勝先把兩盒藥的外包裝都給拿掉,又將藥瓶上的商標撕掉。然後才迴到營門處。


    等候在營門口的眾人不知道他來來去去的要幹什麽,一時都不明所以。


    劉勝先把白藥膠囊遞給瑟爾丹,然後就將說明書上的每次用量讓魯壽山翻譯給對方聽;等瑟爾丹表示記住之後,他又如法炮製,將止痛片也給了對方。


    瑟爾丹疑惑的按照劉勝教的擰開瓶蓋,看到裏麵是一顆顆的黃色藥丸,中間還有一顆紅色的小藥丸。


    他拿到鼻子前聞了一下,有一種略帶清涼的特殊藥香飄散在鼻腔裏;而另一種,打開後則是白色的圓形片狀物,聞了聞,什麽味道也沒有。


    魯壽山又將劉勝的叮囑告訴了他,迴去後一定要趕快給雅爾哈吃掉那顆紅色的小藥丸(保險子),那顆藥是救命的。


    雙方交易完成後,一直記掛著雅爾哈的父子二人就坐著爬犁匆匆返迴了村子。


    兩人迴到村子後,剛要把馬拴上,聽見馬聲的恆吉就急匆匆的從屋裏跑了出來,叫瑟爾丹趕緊去看雅爾哈。


    “怎麽了?”瑟爾丹讓兒子拴好馬,隨口問道。


    “你們走後他就開始發燒,身上燙的嚇人,嘴裏還一直說著胡話。”恆吉緊張的說道。


    瑟爾丹進屋一看,果然。雅爾哈躺在炕上已經陷入昏迷,嘴裏不停的喊著“殺了你,殺了你”。


    他一探對方的額頭,觸手一片滾燙。這可麻煩了!


    瑟爾丹情急之下,猛的就想起了懷裏的藥。於是他連忙讓恆吉倒一碗熱水來,自己則小心翼翼的從懷中掏出藥。屋裏太暗,他走到門口,按照魯壽山交代的,先從大一點的瓶子裏取出那顆紅色的小藥丸,捏在手中。


    等恆吉端來熱水後,瑟爾丹將紅色藥丸塞入雅爾哈嘴裏,又讓恆吉幫著喂了雅爾哈幾口熱水吞下。然後,他又按照魯壽山說的劑量,分別將兩種藥也讓雅爾哈服下。


    “這是什麽?”一旁的恆吉好奇的問道。


    瑟爾丹扶著雅爾哈躺下後,這才說道:“人家給的藥,說是可以救命。”


    “你是說熊島上的那些人?”恆吉這下更加好奇了。


    瑟爾丹點了點頭,對恆吉說道:“恆吉,你幫了這麽大忙,我替雅爾哈兄弟謝謝你。”


    恆吉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說道:“雅爾哈也是我的朋友,你這麽說不應該。”


    瑟爾丹想了想,對剛進屋的額魯說道:“你先照看一下。”接著又對恆吉說道:“你跟我來。”


    兩人出了屋子,走到瑟爾丹的爬犁那裏。


    “這是從熊島上換來的鹽,一半歸你。”瑟爾丹一指爬犁上的那一袋子鹽,對恆吉道


    恆吉驚訝的看了看瑟爾丹,走上前拎起鹽袋。


    恆吉輕輕一拎,鹽袋隻是晃了晃。他隨即驚訝的說道:“這麽多?”


    “嗯,這是一百斤。用獸皮換的。”


    恆吉一聽有一百斤,有些懷疑的用力將鹽袋立起,解開綁著的繩索,打開一看。裏麵的細鹽就如同白雪一般,映花了雙眼。


    恆吉也如同之前的瑟爾丹父子一般,用手指輕輕沾了一點放進嘴裏。


    噝~~他活了三十多年,就從沒吃過這麽好的鹽。


    “瑟爾丹大哥,你這,這太貴重了!我裝兩碗就行了。”恆吉明白,這半袋鹽早已經超過了他借給對方那些皮貨的價值。


    “他們那裏的鹽便宜,而且比琿春那裏賣的還好。以後吃完了,再去換就是了。”瑟爾丹不由分說,取了個空的獸皮袋,直接用手就往裏捧,直到裝的不能再滿。


    等恆吉欣喜的將鹽收起後,瑟爾丹這才又對他說道:“恆吉兄弟,有件事我還要麻煩你。”


    “瑟爾丹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做到!”恆吉拍著胸脯說道。


    “我得趕迴家裏看看。額娘歲數大了,家裏隻有三個女人,我實在不放心。我讓額魯留下,你先幫著他照顧幾天雅爾哈兄弟。等家裏安頓好了,我再趕迴來。”


    “大哥你放心吧。”


    “你給我拿點魚幹來。”瑟爾丹想了想,對恆吉說道。


    過了一會,恆吉就取來一個袋子,裏麵裝著二十多條魚幹。瑟爾丹接過後就放到了爬犁上。


    接著,瑟爾丹把額魯叫到屋外,把懷裏的藥交給了兒子,又轉述了用藥劑量。


    “阿瑪,我都記下了。”


    “你要記著我下麵說的話。”瑟爾丹停頓了一下,盯著兒子的雙眼,說道:“熊島上的那幫人做買賣大方不坑人,看來還不壞,而且他們還有刀槍……”


    “阿瑪,你在說什麽啊?”額魯疑惑的問道。


    “你記住了,我三天之內不迴來,你就和恆吉帶著雅爾哈上熊島找那些人,求他們收留。”


    “什麽?”額魯很是驚訝,他不明白阿瑪這話的意思。


    “我估計官兵這幾天就會來村子裏找人。萬一他們發現你雅爾哈大叔是被我救走的話……”


    “阿瑪,我要跟你一起迴去!”額魯終於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萬一有事,我會帶著你瑪瑪(滿語,祖母)她們迴來找你的。”瑟爾丹拍著兒子的肩膀,緩緩說道:“兒子,放心吧,你阿瑪還沒老呢。真要敢動手抓我,就讓他們嚐嚐我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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