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峰一點都不喜歡英國人。論討厭程度,僅次於日本人。


    就跟另一時空的那個“共榮圈”一樣,十八世紀末的英國學者埃德蒙.伯克從基督教普世主義出發,率先構築了學術陷阱,提出了所謂的“文明使命論”。


    照此論調,英國人的殖民統治推動了亞洲和非洲的曆史前進,將亞非帶離野蠻時代,為亞非帶來和平、人道和符合文明標準的生活方式。而中國人被貼上了肮髒、懶惰、不誠實、欠缺原創性,沒有發明任何文明的民族,缺乏文化成就或者恢弘的宗教的標簽。


    這一說法至今還讓不少國人津津樂道,甚至表示感謝。真特麽不知所謂!


    一個靠著海盜劫掠出身的國家,仰仗著大航海和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成果,一手往中國賣鴉片,先後發動兩次鴉片戰爭,搶走海量的白銀;另一手在錫蘭培植紅茶以減少對中國茶葉的依賴,由此將中國這個兩千多年的貿易順差國變成了赤字國。


    光是搶劫不算,還厚顏無恥的用宗教和工業革命的成果美化自己,按照自己的麵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將其稱之為“民主和先進”;用政治強權和學者為自己的侵略行為背書,還特麽係統性的創造了“閉關鎖國落後挨打”的理論,搞到被侵略的一方在百年後都深信不疑。


    如果真的閉關鎖國,海量的白銀是怎麽源源不斷的流進中國的?恰克圖和廣州的貿易額是如何年年增高的?葡萄牙人、荷蘭人、英國人為什麽非要往廣州販運鴉片?


    隨著對本時空的認識不斷深化,如今北海鎮的29人委員會已經形成共識,對趙新放著滿清不打,先收拾沙俄再收拾荷蘭,進而收拾英國東印度公司,甚至強行從西班牙人嘴裏虎口奪食的戰略,一致讚同。


    狼崽子就得在未成年時清理,掐不死也要廢了它,不能等到對方變得強壯了出來禍害人。往大了說,這就是文明之間的戰爭,所以決不能讓英國人統一印度。


    丁國峰不想再跟鄧達斯廢話,戰場上拿不到的,談判桌上也拿不到;更何況他也不擅長唇槍舌劍,否則趙新就不會讓他來了。


    想到這裏,他嘴角上翹,輕輕哼了一下,隨即道:“如果貴方不答應,那我們就再調來五千軍隊,下一次直接去馬德拉斯的總督府聊。”


    鄧達斯聽到如此赤裸裸的話,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他對丁國峰毫不掩飾的敵意極為困惑,要知道不管是廣州的辦事處還是公司,從沒和這群自稱“賽裏斯人”的家夥發生過衝突。要說有的話,也就是公司曾向清帝國賣過幾條風帆戰艦,並派出軍官團提供培訓。


    可那是做生意啊!難道有錢不掙?


    丁國峰提的這兩條鄧達斯哪條也無法接受。邁索爾不幹掉,公司吞並整個南亞大陸的計劃就無法實現,從而也就無法通過稅收和工業品掠取更多的財富。


    讓公司不要向廣州和東南亞的華人賣鴉片?上帝作證,公司從來都隻是個收稅的中間商,具體往哪賣、賣給誰,都是那些商人的事,公司也管不著。


    至於禁種鴉片更是不可能,公司去年從鴉片交易上獲得的收入高達是190萬盧比,這哪是能輕易放棄的。一旦禁種鴉片,不僅將有成千上萬人失業,即使政府給予補貼也無法完全彌補那些種植鴉片的地主和佃農的損失,更重要的是沒有其他手段可以從廣州貿易中獲利。


    想要說明這個問題,就必須得從二十年前講起,由此也能看清英國東印度公司是如何在孟加拉建立出一個龐大而縝密的鴉片交易體係。


    1772年,黑斯廷斯接任孟加拉總督,當時東印度公司的財政狀況嚴重惡化。在國內,公司隻能靠借債度日,為了挽救公司,英國政府便特許公司將庫存的中國茶葉運往北美傾銷。


    後麵的事地球人都知道。喝慣了走私茶葉的新英格蘭人不幹了,東印度公司的茶可是貴了一倍不止。於是他們高喊著“無代表不納稅”的扯淡口號,把茶葉倒進了海裏。


    茶葉賣不掉,導致東印度公司的債務在短短數年之內翻了三倍。此外由於災荒、瘟疫、貧窮困擾著孟加拉地區,職員們全都忙著填充自己的腰包,三大管區政府已瀕於破產。


    黑斯廷斯上任之時被要求保持印度的和平局麵,並保障公司稅收及財產安全。為了渡過財政危機,鴉片壟斷體製的實行便成為必然。


    1772年,當公司向巴特那的職員們購買一批鴉片時,職員們認為公司出價太低且購買數量過多,與公司發生了衝突。這件事最終成為改變鴉片體製的導火索。


    在黑斯廷斯看來,普通的商業活動可能會在無政府的幹預下達到最大程度的繁榮,但是自由貿易並不適合鴉片這樣的非生活必需品。當時的鴉片市場極其狹小,因此要想取得豐厚利潤,就必須限製其產量;而想要限製產量,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壟斷。


    於是到了1773年底,孟加拉參議會同意了他的方案,決定通過一係列的合同體係,讓中間商包攬鴉片的收購。由此規範產業秩序,提高公司的稅收。


    這一做法簡單來說,就是依靠指定的土著商人作為包收人,向農民收購,然後將鴉片運抵加爾各答,然後按事先分配好的額度出售給競買者。在這一過程裏,每蒙德(印度的重量單位,1蒙德折合37.32公斤)鴉片要繳納30盧比的出口稅;而對於非指定包收人運到加爾各答的鴉片,除了30盧比的出口稅外,每箱(60公斤)還要再交80盧比。


    以上就是1773年英國東印度公司進行鴉片體製改革的始末。在另一時空有很多人錯誤的認為英國人在1757年占領孟加拉後就竭力發展對華鴉片貿易,並於1773年確立大量種植及向中國大量輸入鴉片的政策,並給予東印度公司製造和專賣的特權。


    實際上,東印度公司增加產量並對中國鴉片市場加以壟斷那是後麵的事,與1773年的改製無關。


    捎帶說一句,公司曾在1773年財務狀況日益惡化之時要求英國政府提供幫助。幫助得到了,但也開創了英屬印度的雙重管理製度,英國政府成為股東之一,黑斯廷斯也成了英屬印度的首任總督。


    1775年,東印度公司從孟加拉西北的奧德土邦得到了另外一片著名的鴉片產地——貝拿勒斯。這裏生產的鴉片後來在中國被稱作“剌班土”,在19世紀30年代後的中國市場上曾風靡一時。於是,英國人完成了對孟加拉鴉片產區的全麵控製。


    1785年,廣州特選委員會因為缺乏資金,無力投資中國商品,東印度公司便在鴉片貿易方麵做起了文章。參議會決定繼續實行包收製,但必須通過招標方式進行。收購上來的鴉片在加爾各答公開拍賣,並在指定日期前以現銀方式付給廣州的公司大班。


    康沃利斯接任後,繼續實行包收製,細化了很多條款,加大對公司利益的保護。尤其是壓低了鴉片的收購價格,進而從鴉片拍賣上獲取到更多的利潤。曆史上到了1800年,東印度公司在鴉片上的收入高達273萬盧比。


    就這樣,英國人終於構築了對孟加拉地區鴉片貿易的壟斷體係。由於麻窪鴉片產區在印度西北部的信德地區,公司暫時無力企及,於是便對麻窪鴉片的出口采取了單純的封鎖政策,以限製外部市場的供給。


    英國人對孟加拉鴉片的壟斷,為大規模生產準備了條件,此外東南亞的鴉片市場如今也已經發育成熟,而十年前因為吸食方式改變而引發的中國市場需求放大,最終使得鴉片的大三角貿易初步形成。


    在如今的廣州市麵,一斤鴉片的到岸批發價就是四兩白銀,而零售價高達七兩白銀以上。劉錚去廣州那一年的零售價是多少?1.9兩白銀。


    “丁將軍,貴方提出的條件,我要帶迴去和總督閣下商討。您知道的,很多事勳爵他也無權做主,必須經我國政府和孟加拉參議會同意。”


    大棒既然給了,胡蘿卜也得拿出來。於國峰起身和鄧達斯握手,微笑著道:“種棉花吧。”


    “什麽?”


    “我是說你們把罌粟鏟了,種棉花。我們需要很多棉花。”


    事實上北海鎮要棉花可不全是為了穿衣蓋被,製作硝化纖維也是主要用途之一。除了打仗,普天下這麽多的路要修,要開山炸石,需要的棉花數量簡直海了去!雖說丁國峰之前從坦賈武爾方麵也下了每年采購二十萬磅長絨棉的單子,可還是遠遠不夠。


    鄧達斯不以為意的道:“貴方打算買多少?”


    “你們去年向廣州出口了多少?”


    鄧達斯轉身看了一眼助理,對方急忙打開隨身帶的本子,扒拉半天,隨後輕聲耳語了幾句。於是鄧達斯轉眼就臉不紅心不跳的道:“二十萬件。”


    真是睜著眼說瞎話啊!


    根據北海鎮派駐在廣州的情報站搜集來的數據,1793年東印度公司向廣州出口的棉花是三萬零七百八十包,而英國外洋港腳船的出口量則是差不多十五萬包,兩者合計才十八萬包。


    丁國峰微微一笑,也不反駁,點頭道:“如果貴方同意我方的兩個條件,那我們就按每年三十萬包,每年遞增15%的幅度,簽一個十年期的供貨合同。你們把貨運到巴城,我們給現銀。不過價格就不能再按15兩一包了,巴城可比廣州近多了。”


    鄧達斯突然感覺一陣眩暈,不由伸手抓住助手的胳膊,以免讓自己出醜。這已經不能說是天上掉餡餅了,簡直就是哐哐往下砸大肉包子!這事太大了,他得趕緊迴加爾各答麵見總督。


    話說從十八世紀後期到十九世紀初期,除英美俄等少數國家還能硬扛,絕大多數原先和中國進行貿易的西方國家都有淡出廣州市場的現象。這其中一個主要問題就是中西貿易呈單向流態,中國對所有西方國家都是貿易順差。


    西方人急需中國的茶葉卻拿不出相應的交換物品,而中國人啥都不想要,就要銀子。


    比如英國人在1721年至1740年間,用來償付廣州貿易額的94.9%都是金銀幣,隻有5.1%是用貨物來衝抵。


    明清以來,流入中國的白銀最大來源地就是美洲。問題是十八世紀末美洲的銀產量開始下落,此外由於1779年後西班牙參加美國獨立戰爭,就導致歐洲銀元市場被封閉;於是從1779年到1785年的六年裏,沒有一塊銀元從英國本土運到中國。幾相夾擊,歐洲白銀的缺口愈益加大。


    跟你買茶葉得付銀子。


    好吧,我沒銀子,咱們用棉花香料換行不?


    哎呀!你這棉布比英國人的質量好多了,而且還便宜,我要了!


    什麽?你還要銀子?我去!這生意沒法做了。


    法國為啥爆發大革命,還不是路易十六沒錢了。路易十六為啥沒錢?除了援助新英格蘭革命的偉大事業,再有就是從中國貿易上賺不到錢。


    整個十八世紀後期,除了英國、西班牙和美國,大家手裏都缺現錢,茶葉棉花香料啥的家家都有。說句不好聽的話,隻要是正常做生意的國家,遇到中國這樣的換誰都得瘋。


    沙俄之所以例外,就是靠著毛皮,所以他們拚命東擴,一直擴到了阿拉斯加。美國也一樣,他們除了皮毛、西洋參、以及少量鴉片貿易,還有就是同西屬美洲殖民地的便利,能從美洲弄到白銀送往中國。


    而英國,先是試圖依靠印度的棉花來換茶葉,然後轉而依靠大規模的鴉片輸出重建對華貿易結構,不僅使其對華貿易保持不墜,還一舉變為順差。


    鄧達斯之所以對丁國峰說公司向中國出口鴉片一事感到困惑,就是因為目前東印度公司對華輸出的主要商品其實是棉花。


    在另一時空的曆史上,鴉片和棉花的地位轉換是從1820年開始的。當年輸華鴉片的總值為648.6萬銀元,而棉花僅為324萬銀元。


    表麵上看,是因為英國人對印度的鴉片全麵壟斷並增產,加大輸入量,同時英國本土對棉花的需求也大幅提高。可實際情況是,英國人自己生產的棉織品質劣價高,在廣州根本賣不動;而中國人進口的棉花可不光是為了自己穿——窮人無論如何也穿不起,大部分都會織成布再出口。


    說完了別人再說說滿清的問題。


    首先是棉花產量不足,別看種植規模比明代增高了不少,可不足用的情況還是普遍存在,所以才會有棉花進口。


    然而農耕社會的普遍問題是,除了城鎮人口,農村在農副產品的交易方式上采取的是易貨貿易,自給自足。即便滿清朝廷放開口子,敞開了進口棉花,可農村的老百姓還是買不起。一斤棉花七分銀,一身棉衣兩斤棉,三斤能織一尺布;所以就算有錢,也會買棉花織布,然後再賣出去補貼家用。


    再有就是廣州進口的所有貨物都要由十三行商人承辦。說是十三行,其實攏共也才七八家;想靠著這點商人吃下海量的棉花,無異於天方夜譚。縱觀1785年到1833年廣州口岸進口的棉花數量,就從沒超過五十萬包的。而且由於運輸成本的原因,廣州到岸的棉花很少能越過長江,進入北方各省。


    五天後,鄧達斯抵達加爾各答,康沃利斯聽了他的報告,先是氣的臉色鐵青,可後來也不由呆住了,心說這事沒準還真有的搞。東印度公司這些年一直試圖和北海鎮發展貿易,奈何北海鎮對他們愛答不理。“西爪哇之戰”後,荷蘭人被趕出了東南亞,英國人剛準備和北海鎮再次接觸,本地治理之戰爆發了。


    眼下跟法國人的戰爭是打不動了,跟邁索爾的戰爭也很難占到便宜,還不如盡快止損。如果真能跟賽裏斯人大力發展棉花貿易並達成協議,也算是為自己的離任畫上一個勉強完美的句號。


    本來康沃利斯在任印度總督期間的功績備受英國朝野肯定,所以他當年在約克鎮大敗的經曆也漸為輿論所淡忘,誰料橫空冒出一個北海鎮讓他晚節不保;不僅本地治理的圍攻戰打的灰頭鼠臉,連蒂普蘇丹這個手下敗將也是小牛撅尾巴——來勁了。


    事實上要不是因為北海鎮插手,打完本地治理的康沃利斯就應該卸任迴國了,皇家軍械總局局長的位置正在向他招手。


    僅過了兩天,康沃利斯便急不可耐的將“棉花方案”提交給了孟加拉參議會,打算以一種“體麵”的方式結束這場憋屈的戰爭。


    十八世紀的印度盧比由莫臥兒帝國發行,都是銀幣,每枚11.36克,含銀量91%。33盧比折合大清十兩白銀。另外十八世紀末的印度棉花每包是25磅,約等於11.34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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